多年前的Halloween（鬼节），芯怀着点儿隐隐约约的兴奋和初识的几位朋友一起去旧金山市广场，看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男男女女，装神弄鬼，或唱或跳、群魔乱舞。那是刚来旧金山寻梦的第二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脚，会落在何处；心，会落在何处，就这么大大咧咧硬着头皮来了——怎么说呢？拣好听一点讲，是闯荡；说穿了，就是漂泊。
傍晚，她和大刘才从南湾斯坦福大学同乡那边搬迁过来。趁着夕阳西下最后一点孱弱微光，在市中心联合广场附近转悠，大都会街头风情万种地相互拍照。男人感叹，想不到这辈子我还能这样和你在美国逛街观西洋景儿。说不清的滋味矛盾纠缠，一时叫女人也有些感触。一切都是有可能的，她说。只要我们努力，定会有更好的未来。那时的她和他，手是拉着手的，就好像年轻人常见的那样。还请路人帮忙拍了张合影。
薄雾渐起，笼罩着淡紫色的海滨。海湾大桥灯光永远在前方迷离闪烁。芯胆怯地说别走太远了，待会迷路就麻烦了。大刘左顾右盼，目光显得饕餮。
迷雾中不知怎么竟转到了百老汇红灯区。路边霓虹灯招牌暧昧地闪，裸体女人的轮廓时明时暗；性感的金发美女巨照透过薄薄的一层玻璃橱窗妖冶地挑逗着行人。色情脱衣舞引诱着男人色迷迷的眼光。轻佻刺耳的乐曲，在夜风里荡漾着。店内堂而皇之地摆着各类硕壮的器官、性感人体模型。逼真得要命。拉着男人的胳膊，芯浑身不自在的，仿佛走进地雷阵。还要硬着头皮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在店员过分殷勤的招呼下走过。大刘忍不住悄悄地吐舌，作怪相。相互打趣，要不要给你买一个带回去？出了店门，芯才松了一口气。男人咂咂嘴，半真半假地叹一句，咱算是掉进——大染缸里啦！
东游西逛又到了附近的中国城（亦称唐人街或华埠）。初次领略夜色中的旧金山。脚走酸了，兴犹未尽，他俩便在破旧如古庙般的“大明星戏院”看了一场午夜电影。是港台古装片。偌大的场地，仅有三五个观众。片名和故事情节已模糊，残酷血腥的画面却深深刻在她脑海，洗都洗不掉。一个不知犯了什么法的古代女人，一系列最残酷的折磨渲染在眼前。古人挖空心思手段残忍真叫惊叹，譬如千刀万剐呀、宫刑呀、下油锅呀等场景血淋淋的……芯一直在惊吓中发抖。像是自己在经受酷刑。
唉，别看了，还是回去吧。她扯了扯男人的衣袖说。
夜雾中俩人慢慢逛回公寓。人生地不熟的，也来不及去什么地方买生活用品。浅蓝的床单，三下两下给男人高高地拉上做了窗帘。男人侧耳听了听隔壁生疏嘈杂的粤语，探望了一下二楼窗户外的防火梯，对芯嘀咕，不知道以后晚上你独自睡在这里安全不？男人还从公寓门口搬了一堆工商广告电话簿和废报纸上来，铺在地板上，再铺上少许毛毯薄被单什么的，成为临时的床。
在深秋有些寒意的房间，硬得有些硌人的地铺上，紧紧相拥。她跟他已经走过多年的艰苦岁月，本该躺在像样的舒适柔软的席梦思上享受人生的。命运要让她在异乡从头来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时她心情就是这样。就像当初那个稚嫩单纯的女孩遇见个粗糙狂热的男孩，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稀里
糊涂跌进了火坑。
缠绵在简陋的地板床上，当他兴奋到巅峰时，她身体也随之颤抖了……挥汗如雨那一瞬间，男人满足地喘息。他一字一句说，这，就是爱。
这就是爱。芯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想。极度疲倦加上对陌生环境隐隐约约的畏惧抵触，连个澡都没洗，就在热汗中相拥着睡了。想不到大刘来美国探亲短暂旅程的最后一夜，竟是她在此落脚的初夜。
清晨，芯送他去机场。在登机前，大刘含混不清地对她叮嘱了几句什么，又露出他常常流露的，家犬不舍离开主人一样的眼神，几分凄惶，迷离。每当他有这样的眼神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带团的导游见此情景就开起了玩笑，别伤心，你们很快就再次团聚了。大刘一脸滞涩，笑不出来。
芯望他的背影，目送他拎着沉重的箱子挥手，头发在风中散乱地飞。
大刘走后多天，芯有些空落落的。举目无亲，她没什么地方可去，零星的几个朋友也都有自己的家业要看顾。身份未定，前景渺茫，半倚在窗口’她无助地久久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灰色屋顶栖落觅食的鸽子发呆。犹如海湾时不时飘忽的雾，心头掠过一丝惊慌，好像失去航向的船、失去线绳的风筝……一时间男人离开前的依依不舍、往昔体贴照顾的情景如潮水骤涌。她想打电话，想把自己心中所思所感向另外一半倾诉。新租的房间刚开通市内电话，没有国际长途。她满屋乱转，憋得要发疯，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冲出门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好几条街，去买电话卡。可是店门一个个都关了。冷风阵阵，卷起片片枯叶在凄凉的路面翻滚。
命运好像在故意作弄人。隔天买的电话卡，电话永远挂不通，却不时听到价值在耗损，“你有200分钟……你还有180分钟……你还有100分钟……”真是活见鬼！这个糟糕的晚上，她又快疯掉了。费尽周折好容易第三天才终于接通电话。蓦然，情感就好像从雪山下来被融化的水，绵绵而汹涌，脆弱而无奈——我爱你，听到了吗？我，爱你啊！
彼岸的男人反应怪怪的，模糊暧昧而陌生。为啥呢？她心里忽悠着。在异乡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除了挂衣间一大一小两只旅行箱，四处漂泊的行囊，一叠研究资料论文草稿，一卷临时凑合的地铺，一台手提电脑还是借的，之外，四壁空空如也，心头也空空荡荡。她落寞地坐在阴影里，惨然地笑。
她以一堆获奖的好的赖的作品为敲门砖，去敲打命运之门。在一家报馆开始了打工生涯。先在报纸上翻找最便宜的租屋广告，从价格、房间大小、交通路线、安全及方便等方面比较来比较去，又透过朋友老拧介绍帮忙最后总算敲定下来，离上班地点不太远的北岸区。房间狭小，同公寓许多低收入者及妇儒老幼轮流使用厨房、卫生间和浴室。她一看公用厨房那小小地方，几只煤气炉和一方水池供几十户人家使用，罢了，何必再去凑热闹添一份拥挤呢。住了很久，才煮过两次冻饺子、炒过一次苦瓜而已。那次她实在太渴望家常菜的味道了，路过菜场顺便买了两条苦瓜。趁人家上班的空隙，厨房里叮叮眶哐洗切一番，又犯愁：要不要为这个“心血来潮”跑去买个锅呢？正巧一位模样敦厚的大嫂来洗锅碗瓢勺，见芯为难，忙主动将炒锅洗净给她。芯谢过她，就开始做久违的家常菜——炒苦瓜。
大嫂问，很少见你，很忙啊？她说的是带有浓厚广东音的国语。
是呀。芯手执锅铲炒着，苦瓜在辣椒、旺火和油盐的综合作用下渐渐散发出叫人垂涎欲滴的苦香味道。
大嫂问，你在哪里做工啊？看你斯斯文文，是老师吗？
芯笑，我在公司打字。唔，这个身份标签倒比较符合她目前的生活状况。她脑子咕咚一转。
大嫂说，噢，那很好啊。大嫂羡慕的眼神语气表明，能每天对着电脑打出一行行文字的，也是高贵的文化人。说着话，菜就炒好了，芯很想分一些给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接。一脸的惑厚淳朴。她说，她从广东农村随丈夫移民来美国，做车衣工，每天工时长，加班超时赶活。薪低不说，还常常被老板拖欠，现在又有三个月没“出粮”了（广东人称发薪水为“出粮”）。老板说现在车衣行业不景气，还不知道哪天会倒闭。希望同胞乡亲都帮忙咬牙挺一挺，共渡难关。丈夫是做建筑工的，辛苦劳累。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一家四口就挤在一间小房里。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芯算这个公寓里住得最宽敞的“单身贵族”。对门是两男人合租一个房间。旧金山找房子不易，为节省生活开支，新移民都恨不得削尖脑袋。有个女人问她，愿不愿意合租？芯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合租？除非关系亲密的姐妹老友，倒可以考虑。
没多久，一位常给报纸副刊写些风水呀、特异功能呀什么的作者见到她，很关心地压低嗓音问你现在住什么地方？房租贵不贵？”见芯迷惑不解瞪他，他一手掩口怕叫别人听到似的悄悄说，“我可以帮你换个又便宜、又好又方便的地方。”她一听，当然很高兴。“风水先生”给她一个信息，说准备下个月就搬出他住了好几年的住处，搬到另外的城市。旧金山法律规定，房租每年上涨不能超过一定的百分比，除非是换了新住客，所以，住客居住时间越久就越划算。这样一算下来，他的房租比芯的竟要便宜两百美金。
芯和“风水先生”约好哪天得空就去他住处看看，然后再和业主谈谈。
在夜间的走廊里，常常可见活动频繁的小蟑螂，从一散发着难闻气味的搁垃圾桶的地方爬来爬去，爬向四面八方。起初，芯对这个体型小小的、棕色的东西并没在意，当她看到第一只比蚂蚁大不了多少的蟑螂，从房间水池边的墙缝隙里钻出时，只感到惊讶：怎么美国会有这么个小东西？比起国内的蟑螂恐怕要小十几倍。大概因为小，往往就被人们所忽略吧？她随便找了个透明胶把缝隙贴住，胡乱对付了。等到渐渐地整个房间都有蟑螂的痕迹、并且愈来愈多让她烦躁不安时，才领悟到，小东西的繁殖力有多么厉害！
“全世界的蟑螂都跑到我这里来了！”她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朋友的惊叹句。当初她乘坐韩亚航空飞机，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翔，从东部纽约入境，又在海关排队了两个多小时，等见到候机室外来接她的朋友夫妇，心都要跳出来！当晚借宿朋友的豪宅。朋友摇头晃脑半感慨半调侃地对新移民忆苦思甜。形容他从前打工的栖身处，“全世界的蟑卿都集中到这里：有美国本土的小头小脑型、有意大利的、德国的、日本的……长腿短腿、尖细粗肥形态各异”。被他描述得如此可怕，芯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她隐隐觉得，朋友是否为了突显自我多少有些夸张成分呢？
谁知，如今集中“全世界蟑螂”的感觉竟毫不夸张地迁移到自己身上！
转眼快到月底。这天，“风水先生”带芯去看看他的住处。跟随他走过唐人街一些年代久远的小巷，来到一栋暗色的、墙壁已经斑驳的旧楼前。阴冷僻静，白天巷子里也极少行人，更别说晚上了。她看过报纸登的报道，不久前一位老伯打完麻将晚上回家，正在掏钥匙开铁门，忽然就遭贼人勒脖打劫。吓得他一病不起。芯打了个寒噤，想自己每晚下班若要穿过这样阴森森的地方，就有些毛骨悚然。
正东想西想，“风水先生”已经掏钥匙开了铁门，请她上楼。上了狭窄而陡哨的楼梯，七转八弯，跟着开门，进屋。环顾房间，面积比自己住处还小。一个沙发，翻下来便是床。“风水先生”晚上栖身之处。一张书桌，两个箱子，房间几乎再没有多少转身空间了。更叫人不舒服的是，居然窗户是对着一方阴暗封闭的天井，一年四季、一天24小时都见不到蓝天和阳光。难怪，“风水先生”进门第一个动作是开灯，否则如在黑夜。
呆了一会，她觉得憋气，赶忙出来。扫了一眼周围环境。对门便是公用厕所，隔壁是放置垃圾筒的地方。风水先生没注意到芯的情绪变化，边送她出门边说，近日准备去跟业主谈。芯说，别忙，让我回去考虑一下再说吧。
回自己的住处，她发现房间已经不像先前感觉的那般狭窄，环境也并不那么恶劣，而那一扇能探身看着太阳东升、望着夕阳西下的窗口是多么的令人留恋！当她无意中和朋友电话聊天，聊到“风水先生”的住处的糟糕状况时，已经移民美国多年的老兄却颇不以为然。他说，每月可以节省两百美元开支、不是二十美元的小数啊！你不妨考虑考虑。每天你上你的班，只当晚上有个歇脚的临时住处，条件差一点又怎么了？等你将来有钱换好房子住，想住多大、住多好的豪宅都行。到那时，你再好好享受美国生活吧！
芯被他的话说动了。是啊，窗外蓝天怎么样？阳光又怎么样？不都是用你辛辛苦苦打工的血汗钱换来的吗？等有朝一日凭本事改变命运，还怕不能拥有美丽的蓝天吗？现在，艰苦创业阶段，能忍耐就忍耐、能节省就节省吧。于是华人勤俭持家本色、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优良传统又在脑海里占了上风。她赶紧拨了“风水先生”的电话。
没过多久，“风水先生”很沮丧地告诉她，业主没同意。业主对他最后才打招呼搬走的作法很不满意，当然不会接受他推荐另外什么人搬进来的提议。最关键的是，精打细算的业主还想通过重新招租，在新房客身上好好赚一笔呢，怎么会让你延续原住客的房租价呢？
听到这个结果，芯非但没遗憾，竟是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噢，原来潜意识里，是真不想过那一年四季暗无天日的日子的。好了，不用搬到那终日面对厕所又与垃圾筒为邻的黑屋了。想想，每天半夜、清晨被公用厕所马桶冲水哗哗、扔垃圾袋噗噗声搅扰，闻尽人间刺鼻之气。岂不叫人度日如年？精神岂不更加阴暗沮丧？还有晚间下班回公寓，要穿过那黑漆漆的巷子，她就一阵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怎么说女人都还是安全第一。至于什么省钱啊创业啊，嘁，通通见鬼去吧。
上班时美工过来倒开水，随口问：“怎么样，来这里这么长时间，有何感受？有二十多天了吧？”一两个月了。芯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我最大的感受是经济压力。至今仍没拿到一分工钱，可是我的房租已经开销出去一千多，换成人民币就是一万多啊！每月的租金及电话费都是必须的，想不打也不行。我只祈祷年前能拿到工钱，开心过个年。”她怎么也没想到，被华人称作金山的地方，压力竟如此沉重。出国前办理手续时，听人问“你不回来了吧？”她奇怪地反问，你以为美国是那么好的？那班无事生非的家伙对她出国“镀金、淘金”眼红得要命，整日嚷嚷说芯在美国发洋财赚大钱，可谁知个中滋味？曾经有个朋友深有感触，说人要像水，适应各种容器，放到哪样容器中就呈现哪样的形状。芯当即嗤之以鼻，认为这很有点不讲原则、委曲求全、随波逐流的俗。而当自己身处异邦以及被挤压的状态，也不得不开始琢磨这个“水”的合理性了。慕容笑道：“我对你这个祈祷很感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