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期的真正革命文学运动——五四式的新文学分化之后的革命文学运动,——不能够不首先反对摩登化的遗老遗少,反对重新摆上的“吃人的筵宴”,以及这种筵宴旁边的鼓乐队。蹂躏革命“战士的精神和血肉……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们”,这些流氓式的戏子,扶着几乎断送“死尸的生命”的僵尸,“稳定了”他们的新的统治。于是乎他们的鼓乐队里,就搀和了些“意大利的唐南遮,德国的霍普德曼(冤枉!),西班牙的伊本纳兹,中国的吴某某”等等,而偏偏还要说这是革命文学!这其实是“在指挥刀的掩护之下斥骂他的敌手的”低能儿(《而已集革命文学》),这其实是段政府之下的陈西滢们的徒子徒孙。据说是段祺瑞等投降了“革命”,陈西滢们“转变了”方向,然而就社会的意义上来说,究竟是谁投降了谁,谁转变了方向,是大成问题的。这时候的新鲜戏法,只在于:“‘命’自然还是要革的,然而又不宜太革……剩了一条‘革命文学’的独木小桥,所以外来的许多刊物,便通不过,扑通!扑通!都掉下去了。”(《而已集扣丝杂感》)
“独木小桥”始终只是独木小桥。那些“扑通,扑通”掉下去的却学会了游水。真正的革命文艺思想正在这一时期开始深入的发展。在这新阶段上,革命文艺思想经过内部的斗争而逐渐的形成新的阵营。这种不可避免的斗争提出了新的问题,这已经不是父与子的问题,也不仅是暴露指挥刀后的屠伯们的问题。这是关于革命队伍的战略的争论。
新兴阶级的文艺思想,往往经过革命的小资产阶级作家的转变,而开始形成起来,然后逐渐的动员劳动民众和工人之中的新的力量。集中新的队伍,克服过去的“因袭的重担”,同时,扩大同路人的阵线。这不但在日本,美国,德国,甚至于在苏联,也经过波格唐诺夫式的幼稚病。关于这种幼稚病,德国的皮哈曾经说过:一些小集团居然自以为独得了“工人阶级的文化代表的委任状”——包办代表事务。这大概是“历史的误会”。创造社的转变,太阳社的出现,只在这方面讲来,是有客观上的革命意义的。
然而革命军进行的时候,“时时有人退伍,有人落荒,有人颓唐,有人叛变,然而只要无碍于进行,则愈到后来,这队伍也就愈成为纯粹,精锐的队伍了”(《二心集非革命的急进革命论者》)。无产阶级和周围的各种小资产阶级之间本来就没有一座万里长城隔开着。何况小资产阶级又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阶层和集团呢。
小资产阶级的知识阶层之中,有些是和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受尽了欺骗压榨束缚愚弄的农民群众联系着。这些农民从几千百年的痛苦经验之中学会了痛恨老爷和田主,但是没有学会,也不能够学会怎样去回答这些问题,怎样去解除这种痛苦。“旧社会将近崩坏之际,是常常会有近似带革命性的文学作品出现的。然而其实并非真的革命文学。例如:或者憎恶旧社会,而只是憎恶,更没有对于将来的理想;或者也大呼改造社会,而问他要怎样的社会,却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三闲集现今的新文学的概观》),然而,宽泛些说,这种文艺当然也是革命的文学,因为它至少还能够反映社会真相的—方面,暗示改革所应当注意的方向。而同时,这些早期的革命作家,反映着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过程,时常不是立刻就能够脱离个性主义——怀疑群众的倾向的;他们看得见群众——农民小私有者的群众的自私,盲目,迷信,自欺,甚至于驯服的奴隶性,可是;往往看不见这种群众的“革命可能性”,看不见他们的笨拙的守旧的口号背后隐藏着革命的价值。鲁迅的一些杂感里面,往往有这一类的缺点,引起他对于革命失败的一时的失望和悲观。
另一方面,“五四”到“五卅”之间中国城市里迅速的积聚着各种“薄海民”(Bohemian)——小资产阶级的流浪人的知识青年。这种知识阶层和早期的士大夫阶级的“逆子贰臣”,同样是中国封建宗法社会崩溃的结果,同样是帝国主义以及军阀官僚的牺牲品,同样是被中国畸形的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过程所“挤出轨道”的孤儿。但是,他们的都市化和摩登化更深刻了,他们和农村的联系更稀薄了,他们没有前一辈的黎明期的清醒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说是老实的农民的实事求是的精神——反而传染了欧洲的世纪末的气质。这种新起的知识分子,因为他们的“热度”关系,往往首先卷进革命的怒潮,但是,也会首先“落荒”或者“颓废”,甚至“叛变”,——如果不坚决的克服自己的浪漫谛克主义。“这种典型最会轻蔑地点着鼻子说:‘我不是那种唱些有机的工作,实际主义和渐进主义的赞美歌的人。’这种典型的社会根源是小资产者,他受着战争的恐怖,突然的破产,空前的饥荒和破坏的打击而发疯了,他歇斯替利地乱撞,寻找着出路和挽救,一方面信仰无产阶级而赞助它,别方面又绝望地狂跳,在这两方面之间动摇着。(乌梁诺夫)这种人在文艺上自然是“才子”,自然不肯做“培养天才的泥土”,而很早“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坟未有天才之前》革命的怒潮到了,他们一定是革命的;革命的暂时失败了,他们之中也一定有些消极,有些叛变,有些狂跳,而表示一些“令人‘知道点革命的厉害’,只图自己说得畅快的态度,也还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于是要“包办”工人阶级文艺代表的“事务”。
《三闲集》以及其他杂感集之中所保留着的鲁迅批评创造社的文章,反映着二七年以后中国文艺界之中这两种态度,两种倾向的争论。自然,鲁迅杂感的特点,在那时特别显露那种经过私人问题去照耀社会思想和社会现象的笔调。然而创造社等类的文学家,单说真有革命志愿的(象叶灵凤之流的投机分子,我们不屑去说到了),也大半扭缠着私人的态度,年纪,气量以至酒量的问题。至少,这里都表现着文人的小集团主义。
这时期的争论和纠葛转变到原则和理论的研究,真正革命文艺学说的介绍,那正是革命普洛文学的新的生命的产生。而还有人说:那是鲁迅“投降”了。现在看来,这种小市民的虚荣心,这种“剥削别人的自尊心”的态度,实在天真得可笑。
这是已经过去的问题了,也应当是过去的了。
鲁迅现在说:“我有一件事要感谢创造社的,是他们‘挤’我看了几种科学底文艺论,明白了先前的文学史家们说了一大堆,还是纠缠不清的疑问……以救正我——还因我而及于别人——的只信进化论的偏颇。”(《三闲集序言》)“我时时说些自己的事情,怎样地在‘碰壁’,怎样地在做蜗牛,好象全世界的苦恼,萃于一身,在替大众受罪似的:也正是中产的知识阶级分子的坏脾气。”(《二心集序言》)
鲁迅从进化论进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贰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于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革命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他终于宣言:“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后来
又由于事实的教训,以为惟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二心集序言》)关于最近期间,“九一八”以后的杂感,我们不用多说,他是站在战斗的前线,站在自己的哨位上。他在以前,就痛切的指出来:“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坟灯下漫笔》,而现在,这句话里的“青年”两个字上面已经加上了新的形容词,甚至于完全换了几个字,——他在日本帝国主义动手瓜分,英美国联进行着共管,而中国的绅商统治阶级耍着各种各样的戏法零趸发卖中国的时候,——忍不住要指着那些“民族主义文学者”说:“他们将只尽些送丧的任务,永含着恋主的哀愁,须到……阶级革命的风涛怒吼起来,刷洗山河的时候,这才能脱出这沉滞猥劣和腐烂的运命。”(《二心集民族主义文学的任务和运命》)
然而鲁迅杂感的价值决不止此。他自己说:“因为从旧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坟写在〈坟〉后面》)从满清末期的士大夫,老新党,陈西滢们……一直到最近期的洋场无赖式的文学青年,都是他所亲身领教过的。刽子手主义和僵尸主义的黑暗,小私有者的庸俗,自欺,自私,愚笨,流浪赖皮的冒充虚无主义,无耻,卑劣,虚伪的戏子们的把戏,不能够逃过他的锐利的眼光。历年的战斗和剧烈的转变给他许多经验和感觉,经过精炼和融化之后,流露在他的笔端。这些革命传统(revolutionarytradition)对于我们是非常之宝贵的,尤其是在集体主义的照耀之下:
第一,是最清醒的现实主义。“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坟论睁了眼看》)这种思想其实反映着中国的最黑暗的压迫和剥削制度,反映着当时的经济政治关系。科举式的封建等级制度,给每一个“田舍郎”以“暮登天子堂”的幻想;租佃式的农奴制度给每一个农民以“独立经济”的幻影和“爬上社会的上层”的迷梦。这都是几百年来的“空前伟大的”烟幕弹。而另一方面,在极端重压的没有出路的情形之下,散漫的剥夺了取得知识文化的可能的小百姓,只有一相情愿的找些“巧妙”的方法去骗骗皇帝官僚甚至于鬼神。大家在欺人和自欺之中讨生活。统治阶级的这种“文化遗产”甚至于象沉重的死尸一样,压在革命队伍的头上,使他们不能够迅速的摆脱。即使“到处听不见歌吟花月的声音了,代之而起的是铁和血的赞颂。然后倘以欺瞒的心,用欺瞒的嘴,则无论说A和O,或Y和Z,一样是虚假的”(同上)。鲁迅是竭力暴露黑暗的,他的讽刺和幽默,是最热烈最严正的对于人生的态度。那些笑他“三个冷静”的人,固然只是些嗡嗡嗡的苍蝇。就是嫌他冷嘲热讽的“不庄严”的,也还是不了解他,同时,也不了解自己的“空城计”式的夸张并不是真正的战斗。可是,鲁迅的现实主义决不是第三种人的超然的旁观的所谓“科学”态度。善于读他的杂感的人,都可感觉到他的燃烧着的猛烈的火焰在扫射着猥劣腐烂的黑暗世界。“世界日日改变,我们的作家
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并且写出他的血和肉来的时候早到了;早就应该有一片崭新的文场,早就应该有几个凶猛的闯将!”(同上)
第二,是“韧”的战斗。“对于旧社会和旧势力的斗争,必须坚决,持久不断,而且注重实力。……我们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战士;但同时,在文学战线上的人还要‘韧’。”(《二心集》五六页)“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厂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种人。”(《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而兽性就在于有“咬筋”,一口咬住就不放,拼命的刻苦的干去,这才是韧的战斗。牧人们看见小猪忽然发一阵野性,等忽儿可驯服了,他们是不忧愁的。所以这种兽性和韧的战斗决不是歇死替利地可以干得来的。一忽儿“绝望的狂跳”,一忽儿又“委靡而颓伤”,一忽儿是嚣张的狂热,一忽儿又捶着胸脯忏悔,那有什么用处。打仗就要象个打仗。这不是小孩子赌气,要结实的立定自己的脚跟,躲在壕沟里,沉着的作战,一步步的前进,一这是鲁迅所谓“壕堑战”的战术。这是非合法主义的战术。如果敌人用“激将”的办法说:“你敢走出来”,而你居然走了出去,那么,这就象许褚的赤膊上前阵,中了箭是活该。而笨到会中敌人的这一类的奸计的人,总是不肯,也不会韧战的。
第三,是反自由主义。鲁迅的著名的“打落水狗”(《坟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真正是反自由主义,反妥协主义的宣言。旧势力的虚伪的中庸,说些鬼话来羼杂在科学里,调和一下,鬼混一下,这正是它的诡计。其实这斗争的世界,有些原则上的对抗事实上是决不会有调和的。所谓调和只是敌人的缓兵之计。狗可怜到落水,可是它爬出来仍旧是狗,仍旧要咬你一口,只要有可能的话。所以“要打就得打到底”——对于一切种种黑暗的旧势力都应当这样。但是死气沉沉的市侩,——其实他们对于在自己手下讨生活的人一点儿也不死气沉沉,——表面上往往会对所谓弱者“表同情”,事实上他们有意的无意的总在维持着剥削制度。市侩,这是一种狭隘的浅薄的东西,它们的头脑(如果可以说这是头脑的话),被千百年来的现成习惯和思想圈住了,而在这个圈子里自动机似的“思想”着。家庭,私塾,学校,中西“人道主义”的文学的影响,一切所谓“法律精神”和“中庸之道”的影响,把市侩的脑筋造成了一种简单机器,碰见什么“新奇”的,“过激”的事情,立刻就会象留声机似的“啊呀呀”的叫起来。这种“叭儿狗”“虽然是狗,又很象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唯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鲁迅这种暴露市侩的锐利的笔锋,充分的表现着他的反中庸的,反自由主义的精神。
第四,是反虚伪的精神。这是鲁迅——文学家的鲁迅,思想家的鲁迅的最主要的精神。他的现实主义,他的打硬仗,他的反中庸的主张,都是用这种真实,这种反虚伪做基础。他的神圣的憎恶就是针对着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虚伪社会,这个帝国主义的虚伪世界的。他的杂感简直可以说全是反虚伪的战书,譬如别人不大注意的《华盖集续编》就有许多猛烈而锐利的攻击虚伪的文字,久不再版的《坟》里的好些长篇也是这样。而中国的统治阶级特别善于虚伪,他们有意的无意的要把虚伪笼罩群众的意识;他们的虚伪是超越了全世界的记录了。“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持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他们什么都不信,但是他们“虽然这样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可那么做”……这叫做“做戏的虚无党”(《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虚伪到这地步,其实是顶老实了。西洋资产阶级的民族主义者或者民权主义者,或者改良妥协的所谓社会主义者,至少在最初黎明期的时候,自己也还蒙在鼓里,一本正经的信仰着什么,或者理论,或者宗教,或者道德——这种客观上的欺骗作用比较的强些。——而中国的是明明知道什么都是假的,不过偏要这么说说,做做,骗骗人,或者简直武断地乱吹一通,拿来做杀人的理论。自然,自从西洋发明了***主义,他们那里也开始中国化了。呜呼,“先进的”中国呵。
自然,鲁迅的杂感的意义,不是这些简单的叙述所能够完全包括得了的。我们不过为着文艺战线的新的任务,特别指出杂感的价值和鲁迅在思想斗争史上的重要地位,我们应当向他学习,我们应当同着他前进。
一九三三,四,八,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