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你的愚昧,恨你对那些没有灵性的泥神是那么虔诚。你当然不知道我每每同你踏进乌烟瘴气的神殿时我的心境。我觉得跪在泥神面前的已不是我了,而是一个没有灵魂任人摆弄的僵尸。不知你还记得么,那年7月15日的一天,夏日炎炎,刚病愈出院就跟你踏上去木兰山求神灵“保佑”的我,因长达一百多华里路途的颠簸,加上在大卡车上毫无遮挡地被太阳暴晒,一下汽车我便晕倒了。昏迷中,很多妖魔鬼怪死死地缠着我。突然,你死去多年的母亲来了,她抚摸着我的头,说是要把我带到一个美丽而遥远的地方去,那儿四季如春,桃花盛开,她说还要把你也带去,她说那儿没有讥讽,没有嘲笑,没有人间烦恼。那儿都是成双成对没有孩子的夫妻,他们男耕女织。听了母亲的话,我欣喜若狂,旋即就要跟母亲而去。可是,一只恶魔的手将我牢牢抓住。冰凉、冰凉的魔掌无情地将我的头死死地按在冰凌之中,一阵彻骨的寒冷之气向我袭来。我惨叫一声,隐约中我听到一片唏嘘声,又似听到你只有在那个时刻的喘息声,继而朦胧地感到你的体热,你的抚摸……当我睁开双眼时,我看到一双淫邪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我满头满脸都是潮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或是那个道师泼洒的所谓佛水、仙水。我发觉,这个昏暗的、阴森的房子里就只有我和他。一种莫大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撇下我不管。我挣扎我要坐起来,可我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疼痛。我这才发现,我的衣裤不整,我这才发现自己被这衣冠禽兽奸污了。明,你知道我当时想到的是什么吗?我真想杀了你!血从那尚未愈合的伤口流出,由心底向外涌出,大口大口地涌出。我,再次昏厥……你可是为了对神灵的虔诚,遵照这衣冠禽兽们的再三叮嘱而克制一个多月没沾我的身,我可是清白而来的啊!而他们,他们却在神灵面前奸污、蹂躏了我。天啦,我的天啦,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来,你告诉我,说是为了随大家去敬另一些宙宇的泥神而丢下我的。可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难道将滴血的心拿出来给你看吗?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在你心目中,我的生命,我的身子,我的安全怎能同那些能保佑你早得贵子的泥神相提并论呢?
爱没有了,恨也该结束,剩下的是一片茫然,还有更深、更重的苦难。回忆取代不了惆怅,留恋过去取代不了现实残酷。
明,写到这儿,我再也写不下去了。该告诉你的是你的毛衣、毛裤我都已拆洗编织好了,放在大衣柜里面,我用粮票在街上换了一百多个鸭蛋腌在坛子里,这是你最爱吃的。还有,我将书全部带走,其它什么都可不要,请你答应我这是最后的要求。
我该走了,该离开这曾给我多少温暖、多少爱抚、多少甜蜜、多少遐思也给我不尽苦难的家。
当我有勇气将这封信放到书桌上时,我便到郊区河边的小木屋中等候你的“裁决”。
当你看完此信后,不要悲哀,不要仇恨,不要诅咒,我们都该去寻找到自己失落的那一部分……
希望灵魂得到尽快解脱的妻呈上
1989.6.3.
Δ28岁,我知道什么
□喻大翔
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人都看不见对方,人与人之间的接触无非是一种看不见的摸索。我们用手指摸索着对方的身体,希望能认出对方;但在我们自我封闭的黑暗状态中,我们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
——罗洛·梅《爱与意志》
不是受骗,不是偶然,回想起那场婚姻,第一次做丈夫的滋味。不会懊悔,不会痛恨,但无论如何是一场真正的失败。
忆起那种年纪,28岁,什么都不懂,觉得不可想象。什么是性,怎样赢得爱情,如何建立和巩固家庭,都一无所知。心灵单纯得像一个少年,只冥想着做梦,冥想如何热烈,你生我死,笑语欢歌,完美无瑕。每时每刻用眼神、声音与动作,写一部动人的纯情小说。
脆弱的婚恋心理,不是少年的少年,并没有走出迷惘。
那是八十年代的第一年,运气好像还不错。尽管,从小学六年级起,我就被那场统一灵魂的革命搞得小心翼翼一无所知或略知一二。桂子山,春天有红的紫荆,白的玉兰;夏天有粉的睡莲,紫的木笔;秋天有黄的桂花,火的枫叶。就在色彩与香味的包围里,我和一个女子,几乎天天下午,在小径或操场里让一朵白色的羽毛球飘来飘去。那时大学刚刚毕业,被前途选择长期压抑了的本能与渴望,这时腾地往外生长着。有一天,我就做了那个女子的丈夫。虽然算起来,前后相识的时光,还没有来得及让地球绕太阳走完一圈。
这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异性相吸,志同道合,没有任何外界的因素支配我们。相反,她让一个爱着他的人从此变成陌路,她违拗了父母的意志,让我做了一个起初肯定不受欢迎的东床快婿。而我呢,说实话,此前一次恋爱也未曾经历过,只是在一年的中秋之夜,一个织满月光却又朦朦胧胧的山岗上,和一个乡村姑娘,贴着胸,忘情地抱了很久。现在,卿卿我我,一帆风顺,白头偕老,打打球,散散步,教教书,双双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系里,这个新的家庭,是够令人陶醉的了。
然而,洁白飘逸的羽毛球不再在我们之间传递那种神秘的信息。我在忙着做丈夫,她自然也在忙着做妻子吧,这新的旅程,一定更迷人。
却是不对劲。却是总好像有麻烦。却是埋着恐怖。
我是个穷光蛋,但我心里很富有地藏着她。天天都很激动,很新鲜。想天天有一个时间拥着她、吻着她。有了爱情,其它一切都没有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我的妻,一天一天,却粗略地对付我。不让我吻她,说杂志上有文章,这样不卫生,一次一次堂皇的借口冷落我热烈的欲望。多少次晚餐后,她一个人出去散步,在落日与晚霞精心制作着各样奇异影子与斑斓幻想的桂子山,我真想和她一块,并着肩,挽着臂,做一对情侣的漫游。可她莫名其妙地说,一个女人散步,哪要一个男人陪着,各走各的。我于是想象着她走过的路,路边的草木与花朵。我不敢走出去,我怕我的朋友们撞见孤单的我。她实在是个能干的女人,记得刚从单身宿舍搬到西一村同是单间的蜗居,她自告奋勇做卤面给我们吃。看着她的操作和精美的成品,邻居们都惊诧不已,赞赏不已。但从此后,她不再染指厨房,她说她要读书、要学习。于是我们天天都还去吃食堂。很多时候,当我苍凉地端着饭盘走向食堂,我像被抛弃在这个世界的家庭之外。她做衣服的艺术也真让我自豪,春夏之交,她自己设计、剪裁、缝纫了一套旗袍,也真漂亮,也让她的女同胞们侧目。可在我们六年的生活中,她没有时间用她灵巧的双手为我补一个破洞,让那份自豪变得充实。她开始挑剔她的丈夫,这也不会做,那也做不好。当她为家庭主动做了一件事的时候,她就无休止地责备我,说我从不主动为她着想。那种脾气,大得吓人。我说,我的思维不在这些上面,怎么办?只要你说,我会做的。有一天,她终于很慷慨地说,她瞎了眼睛,找错了人。我于是很惶惑,感到自己低能,当她用另一种标准衡量我的时候,我确实形同乞丐。
我于是怀念我们的初识。我愿意退回到陌路,作一种远距离的互羡。我佩服那个宣布结婚就是走向坟墓的预言家,他知道了男女间最合理的结局。很多个时辰,我站在凄风苦雨的栈桥上摇晃不止,走到这步田地,到底是什么在如此召唤呢?
并非什么神秘的声音,也不是什么莫测的命运,是人类的男女自己把自己逼到狭路,要么各自相退,要么形单影只走过去,要么拼而掉进深渊。除非你不走这座冒险的桥,在广阔的原野里游荡你的自由之身。罗洛·梅说:我们不敢有所追求,因为我们担心,假若我们选择了某物或某人,我们就会丧失其余的一切。我想是这样。我的过错就在我纯情地期望了,热烈地追求了,天真地也享有了。细腻与温情疯狂地剥夺了我固有的男子气,成了一个孩子,无助的孩子。总想依靠什么,总想被赐予什么,甚而总想被庇护。阴阳的颠倒必定铸成一个世界的荒谬:男性的软弱与女性的暴戾。规律是这样的东西,你直觉得到,你甚至也懂得,可就是无法战胜它,也无力逃脱它。现在,既然我敢于写自己,我就敢于撕裂自己,即便有浓腥的血味。但这更有良心,对得住当代被早已矫饰了的人性。因为我相信,有些被掩盖的秘密比我更纷乱,也更难以自我安慰。虽然她小我两岁,但她高我几届,我留校任教时,她已做了几年老师了。体型上,她长得高大粗壮,走起路来踏踏有声,那节奏,并不亚于一个男子的雄壮。每次,当我凝视着她的大腿,心里就发誓,为了这浑然,我一辈子也不后悔。倘若我再不结婚,28岁,一旦随时随地面临的死亡之神夺去了我,那我不是连做一个男人的基本享受都没有得到吗?我承认我太冲动,在她为下最后的决定而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割破自己的手指,用鲜红的向往为她留下骄傲的凭证。自此以后,我想,当然是很久以后才想到,她心理的空间,自己成了一个君王,而我是一个奴隶。所有的情节,在一种被颠置的秩序里隐隐地制作着。你在心灵的尺度上越是忘我,她在另一种尺度上就越发“忘情”。我不知道,追求与丧失竟悲剧性地统一在人类自身短暂的时光里。我不知道。
把这个家庭引向彻底的黑暗,是这样两件事。婚后不久,我接到家里的信,说母亲身体很不好,买药又没有钱,能否接济一下。我跟她商量,她不许。发工资的那天,我只得擅自拿出20元,寄给我乡下的母亲。她于是生很大的气,决定二人的工资分开用,经济互不相扰。我同意了。谁也不会想到,经济,这维系家庭的一根支柱倒塌之后,会造成多少次心灵的流落。第二年夏天,我在一家报社实习。一天早晨,我又要到汉口去上班,问她,今天你不上哪儿去吧?我在家里看书,哪儿都不去。她说。可是,我在校门口买到好西瓜,送回家里的时候,门却上了锁。我只好匆匆把瓜搁在门口,再去赶汽车。不料,我刚跨进车门,发现她也在那辆车里。她的眼睛里冒着绿色的火焰,她脸上每一块肌肉都蕴藏着暴怒。我问她,你怎么骗我?你管不着!她说,雄赳赳地,她下了车;雄赳赳地,又在我面前走向小东门她导师的家里。事后她告诉我,她要考导师的研究生,去那儿复习。这有什么值得说谎话的,这有什么值得欺瞒丈夫的,这又有什么说明我是你的绊脚石,需要你做那种超常的举动?我不能再叙述那些悲伤的日子,倘若我说出为这事一个女人还打了她的丈夫,那不更是男人的耻辱与不幸?那一阵子,我从骨子里糟踏了男性世界的阳刚之气,我让自己彻底地流浪在家庭的胜利之外。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那些小说、那些诗词,那一切浪漫的关于男人与女人的爱情的幻象。我不相信。
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友谊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人性是善的,还是恶的?一切我都把它们锤碎,然而却再也捏不拢。那一阵,我写了好些诗,可惜都失落了,只记得一首《梦》的开头有这么四句:
我追求着梦
梦里的景色鬼斧神工
当峡谷的雾缕缕飞散
一切都变得虚空
之后,我慢慢地学着超脱了,随着她远离故土家园,我解除为人丈夫的渴望也得到了实现。尽管,我承认我仍然生活在无可逃避的“黑暗状态中”,但我仍不能对女性同胞们乱泼不洁之水。因为,不仅我们之间多少恢复了一些朋友的缘分,而且,那温柔、贤慧、多情而执著的女性,把我从怀疑一切的空白里,又渐渐地拯救得无比充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