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停灵二十七日,黛玉便扶灵返回姑苏,内帏中有云姨娘,处处稳妥。外面的事,便仍由贾琏料理,因黛玉已经通过云姨娘放出话来,那贾琏便信了真,利益之下,诸事操办更加精心,将丧事操办的十分体面。再说那林府的旧仆,大部分都恋恩不去,是以又跟着迁往姑苏。府中的诸般银两,大部分都由云姨娘差人换了银票回来,随身带着,诸般珍玩物什也一样样的清点造册,最后,却将一个紫檀雕花多宝木匣郑重交给黛玉:“此乃夫人当年的嫁妆和体己儿,并不算是林家之物,本该姑娘及笄之年交由姑娘的,可没想到……我思来想去,在我这里多不合适,还是由姑娘亲自保管为是。”黛玉听见是母亲的嫁妆,也就不勉强,具令紫鹃雪雁小心的收起。
待安葬了父亲,黛玉因要为父亲做法事,又要守孝,便与云姨娘一起住进了寒山寺,单独赁下一进院落,带了婢女嬷嬷住在内,外面自有心腹小厮护着,一早一晚,专心进香,看起来是外事全不理会,其实,外面的风吹草动,早已有人透了进来。
那贾琏满心的希望,待林如海入了祖茔,他终于倒出手处理林氏一族的家财。林氏乃是姑苏望族,祖上五代列侯,书香世家,林如海又得上爱重,在任上主理盐政多年,人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更何况林如海领的是盐政,在贾琏想来,正该是积蓄丰厚,田产无数。谁想到待贾琏过手一清点,大半房舍田产皆都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处不是老宅,便是宗祠,这也罢了。更有不知道谁把这事透给了林氏外五服的宗族,一个耄耋老人站出来,自称林诲衍,乃是林氏族长,又论起辈分来说是黛玉的曾太爷爷,这位老人性情骨鲠,油盐不进,在当地又威望极高,过问此事又是名正言顺。此番专盯着贾琏行事,动辄便将林氏宗祖的人请出来盘诘账目,必得要样样都归到黛玉名下才罢,偏黛玉也默认了,令贾琏行动不能自专,心中大是搓火,思来想去,唯有拿着同知的身份,贾府的门第儿去见那姑苏的知府,请知府出面压一压。那知府见有银子赚,又慑于贾府,再没有个不应承的。
是以,这日贾琏换了簇新的衣服,备足了银两来到府衙,本以为今日可以扬眉吐气,未想却被阻在花厅之外,府吏出来说知府大人有贵客在,不能见他,让他回去。
那贾琏心里焦急,只得赔笑道:“不知知府大人几时才得空,我在这里等他一等也使得。”
府吏只道:“自便。”
一直等到日偏西,贾琏在那花厅外站着,座儿也没有一个,茶也没有一盅,站的腰软腿酸,那周知府才姗姗而出,看到贾琏脸上的神色很是不好,不等贾琏开口便大声责那府吏道:“怎得,贾同知还在这里。不是让你们好好的说了请他回去吗。”
贾琏连忙堆起笑道:“周大人,今日不是说要来谈一谈我那姑表家的家务……”
周知府皱眉道:“家务?与我官府何干!这姑苏城里里外外这么多百姓,每个人的家务事都拿到官府来办,我这衙门还用处理公事吗。”
贾琏吃了一惊,只好压低了声音:“周大人,这件事,不是与你说过了,你也答应……”说着把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周知府被火燎了似的退开,疾言厉色道:“咄,这是何意。周某为一方父母官,为民请命,自当公允行事,岂能为了这些阿堵物便违背了良心,既然林大人尚有遗孤,承继家业也是顺理成章,那林老行的正,你还有何可说。快快回去,此事再也休提。”
一番话,把个贾琏生生给骂了出来,不说这贾琏百思不得其解灰溜溜的回去,却说那周知府打发走了贾琏,颤巍巍的擦了把汗,便躬身站在花厅紧闭的门外:“王爷,不知下官如此处理,可还妥当。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爷指点。”
房中沉寂良久,才传来一个男子低澈的声音:“外面跪着。”
短短的四个字,听不出喜怒,云淡风轻里却透着一股不可抗的压力。
周知府听了这一声,面皮揉成了苦瓜状,闷闷的答了声是,膝一软,便跪了下来。
于是,苏州府衙的衙役们便看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素日颐指气使的知府大人老老实实的跪在自家花厅外,一脸的沮丧却大气儿都不敢多喘。
而房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已是冬日,淡薄的日色斜入户牖。两个人,一老,一少,正坐在靠窗户的位置对弈品茗,姿态都很放松,全不似在外做客。
年老的一个,约莫八十上下,一身朴素的青色布衣,鹤发如银,却是齐整到了一丝不苟的地步,老皱的面容却是十分的矍铄,一双眸子炯炯,显出年轻人才有的飞扬神采,此刻只是目不转睛盯着棋盘,白眉微皱,落下一子后爽朗一笑:“叫吃。灏之,胜负已定啊。”
对面坐着的年轻男子,将修长的手指勾起一枚黑子,却不急于落下,放在指间轻轻把玩,低澈的嗓音透着些微的慵懒:“棋局如战局,翻云覆雨,瞬息而变,言之胜负,为时尚早,松年兄。”
一身利落的白衣,不染纤尘,衣摆袖口以银丝暗挑出水波云纹,黑发用一根古朴的玉簪束起,越发显出如澄玉的面容来。
啪的一声脆响,棋子落下的声音,在安静流动的风声里分外清晰。
他抬起头的一瞬,眉宇修长,一双明亮瞳眸,温润如一泓无波的清碧,如静若临渊,于深不可测处藏着锋芒,又似山巅上的洁雪,有着不可攀附的高华。
他的手指有一下无一下的点着棋盘示意。
年老的男子望着棋盘,眉峰越皱越紧,接着舒展,舒展到了风过无痕的地步:“好好好,果真长进了。我输了。”
他说着站起身,推了棋盘,却就换了一副冷漠神态:“北静王,棋已下完,在下告辞了。”
这年轻的男子,正是北静王水溶,表字灏之。而这位老人家,便是林氏的族长,林诲衍,字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