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居庙堂之高的王爷,一个处江湖之远的逸士,因棋而识,因棋相交,可说是忘年交,这一盘棋,每年一次的较量,便是他们全部的交情。
推了棋盘,便再无瓜葛。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正此谓也。
林诲衍拿过竹杖,与其说是为了行走便利不如说是为了增添一种气势:“今日多谢王爷。”
水溶淡淡的一笑:“除了下棋,本王什么也没做。”
那笑容似有若无的悬在嘴角,温和,高旷。
林诲衍点了点头,径自,推门,离去。
水溶亦起身,宽大而垂感极好的雪蚕丝袍,负手时,如飞雪轻飏。
他的目光平静,有一刻是极冷的,而在他走出花厅的一瞬,却又是众人眼中温雅如玉的北静王:“周知府,请起。”
周知府诚惶诚恐的站了起来,实在是跪的久了,险些站不稳,踉踉跄跄的稳住身子,才算没在王爷面前失仪:“王,王,王,王……爷,下下下,下官……”
“周知府何必不安。你并未做错了什么。倒是本王打搅了,借了你的地方,下了一盘棋,叨扰了。本王这就告辞。”
那水溶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却让周知府凭空便起了个寒栗,颤着声音答了个是,却又觉得不妥,忙摇头,不是,还是不对,混乱中,忽然发现水溶已经离开了,忙又慌张的跪地:“恭送王爷。”哪里还听得见?
那周知府在府吏的搀扶下站起来,苦笑多的脸上都起褶子,谁不知道这位北静王此次是奉旨巡视江南吏治来的?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北静王素有捷才贤名,颇得今上称赏,北静王的一句话,赶得上十份奏折?
步出府衙时,日已沉下。彤云密布起来,西风凛冽卷过,令雪衣生华,染了几分清冷萧寒。
“要下雪了。”水溶回望了一眼天色,转身上了马车:“踏雪访刹,该别有一番意绪,替本王知会无止大师,来日山门一会。”
护卫应声。马车缓缓驶离,风卷过尘埃,将车辙掩埋。
那位林家的小孤女确实有点让他刮目相看,懂得先下手为强,又懂得上屋抽梯。
那位贾府的同知,恐怕还被蒙在鼓里。
斜靠着车壁,暗影里,水溶仰起脸,唇边有一丝难以琢磨的清浅笑痕溢出。
有意思。
一夜雪疾,远山近岭尽是茫茫一片。
霜钟阁沉闷的钟声,在雪地里悠悠的荡开许远。这日,黛玉仍和往日一般,清早便进香诵经毕,接着盥手焚香,誊抄经卷,因听见钟鸣,才抬起微微有些酸的脖颈:“巳时了?”
紫鹃因上来道:“可不是,姑娘这一抄便是整时辰了。”
黛玉这才搁下笔:“倒是心静了,不觉怎样时间就过去了。”
紫鹃道:“姑娘正经还是歇一歇吧。回头王嬷嬷见了,又要说姑娘不知道爱惜自己了。”说着捧了一杯热茶来给黛玉。
黛玉接着,也不就饮,只是握着暖手,靠着熏笼上的美人靠,望着窗外的落雪怔怔的出神。一身白色细缎襦袄,外罩着掐牙圆领褙子,绉纱百褶长裙,黑发用一根素缎子将头发束起,斜簪一只白珠簪。本是极素雅的衣饰,却更衬的她纤袅出尘。
紫鹃看着她,不觉微微一叹。
姑娘本是心思极细的人,之前在贾府的时候,便经常想着想着便自家落泪,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同,眸子里的悲伤少了,眼泪也少了,确切的说,那日醒来之后,便鲜少见她落泪。
紫鹃心下叹息,不过十三岁的人,就经了这般变故,丧父丧母想是极痛的,却又不好和人说去,那份苦楚只能自己捱着。就算自己、雪雁、王嬷嬷并云姨娘这些素日亲近的人,也只能替她解解闷,打点诸般琐事,并不能真正解开她的心结。
正在这时,雪雁推门进来,手里捧了个捧盒,她把捧盒放在桌上,一面搓手跺脚的道:“好冷,好大的雪。”
紫鹃道:“叫你把大袄穿上再去,偏生不听,这个天气,皮也冻破了你的。”一面却把自己的一个手炉塞给她。
雪雁道:“我想着总归就在一个院子里,哪里就冷到这般了。”说着笑向黛玉:“姑娘,云姨娘吩咐人熬了点红枣莲子汤,吩咐我给你端过来尝尝。姨娘说了,姑娘这几日瘦的了不得,又遇上这般时气,一发的弱了,又在孝里,不能用那荤腥之物,便特特令人熬了这汤来。姨娘说,等家去再给姑娘好好的补一补。”
说话间,紫鹃已经盛了一小碗端到了黛玉面前,香气立刻扑鼻而来,黛玉略用了几口放下,心中却觉得暖了些。雪雁便在旁道:“我却才拿了汤来,远远的便见那寺里西南角上红红的一片,想是梅花开了,有趣的紧,倒是停住看了一会子。”
黛玉听见,心里微微一动。
却就想起了那年大观园赏雪联句,折梅赋诗的情景来。仿佛还在眼前,却已隔世,想前世,贾府之败,当年一起作诗联句的人尽皆凋敝,知道的,惜春遁入空门,探春远嫁,迎春所嫁非人被折磨致死,诚可伤也,不知今世她们可还是这样的命运?
想着,不禁幽声叹息,便站起身来道:“真有那好梅花,倒是该去看一看。”
紫鹃见她有兴头,便赶紧找出大衣服,主仆三人便簇着出了院子。
雪停之后,竟有微暖薄日。
半尺余厚的雪,因寺僧勤谨,已经扫出一条可容二人并行的小路。黛玉披了鹤凫风帽,由紫鹃扶着,穿过经楼钟鼓,拾级而上,便是一行石壁,上以小篆体镌着班密多罗心经,黛玉边走边看,雪雁在后擎着油纸伞,伞面为白色,白描着几枝梅。伞下伊人娉娉婷婷,犹若画中。
寺中树木,不过岁寒三友,松竹梅而已,映着雪色显得格外苍翠,飞檐斗拱参差其间,平添一丝清韵。
黛玉轻轻点头:“倒是他们出家的人有那份心思,虽说是一样的松柏,却和寻常见的不同。”
紫鹃笑道:“我只是看着一草一木都略精神些,旁的就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