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走廊上,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落下来,落在我的卷子上,我用手不停地擦不停地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心里大片大片的难过,蹲下身来,紧紧抱住了手中的卷子。
我想,我可以做好它们,很好的做好它们,我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我不知道周兴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又站在那里看了我多久。他撇着嘴,眼神很是不屑,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景默,你哭什么哭,没用的家伙。”
我扬起脸瞪着他,咬着嘴唇:“看笑话的小人!”不理他继续看着自己手中的试卷。
“喂,景默……”他突然问我,“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吗?”
我转过头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周兴狡猾地一笑,“我很礼貌地举手,说我有问题要问……”他说到这里脸上绽放开一个笑容,“然后她就很吃惊的样子,示意我可以站起来问,我就说,老师你说是外边凉快一点还是里边凉快一点,然后她就直接打发我出来感受一下啦!”说完夸张地望着我笑。
他还真是敢作敢当啊。我象征性咧了下嘴,回过头来不再看他。
“景默,”周兴皱着眉:“你就不担心我会不会被开除?”眼神还很配合的忧心忡忡起来。
我心里却嗤之以鼻,他老爸每年捐给学校的钱都够十几个物理老师一年的薪水了,校长就算开了老班也不会开了他。嘴上却还是不忘回敬他:“担心有用吗?”
他气得脸色突变。
没办法,他是含着金汤勺长大,天生带着优越感的孩子,有着不一般的高傲。
可是他却说,景默,我喜欢你。
我正想着,突然他又开了口,有些神秘兮兮:“景默,你想不想离开这里?”随后他就转到了我的面前,压低声音说道:“我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低着头看着脚尖,这一瞬间,他已然成功地蛊惑了我。我想去的地方,我想去的地方——是苏洛的学校。我一直不得知,那样冷傲的男孩子走过的地方有怎样的风景。
我真的很想知道。
或者,期末的气氛将我们压抑得太久,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我已经在心里无法抗拒地点了头。只是很久很久以后,我依然不知道,那次的逃离会是什么的开始,还是什么的终了。
我坐在周兴最新款的捷安特后座上。渐渐地,学校的白色大楼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小心翼翼地抓着他的衣服,双脚却一直荡着荡着,满满的自由感从心里溢出来。一时间,竟然有种逃出牢笼的莫名兴奋。
周兴突然开了口,有点恼,“景默,别乱动。”转而又疑惑地问,“景默,为什么要去哈工大?”
我用眼睛瞪他,不想被他看穿心思一般的防备姿态。我不答话。
他毫无预兆地停下车来,“吱呀”的一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听来有几分的刺耳。
他猛地回过了头来,微微眯起了眼睛,“你不告诉我原因,我就不去。”他开始耍赖。
他的眼神里有几分邪气,修长的身子懒懒地靠在车子上,并不看我。
我愣了一下神,从车子的后座上蹦了下来,站在原地看着他,“你确定?”
他歪着嘴思忖了一下,“对头。”显然并没有看出我此刻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认真。
我扬起脸,“拜拜。”我说完便已经转了身。
还没走出多久,他推着车就从后面追了上来,“景默!”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有几分的焦急。
其实我也并没有真的想走,大冷天的,这里又难搭到车,从这里走路去哈工大,死不了也要揭下一层皮来。
“好了好了,我不再问就是。”他的音调有几分沮丧,拍了拍车子的后座,“上来吧,我的姑奶奶。”语气很是无可奈何。
我心里轻轻一笑,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再次坐上了他的山地车。
“不是我说你,”周兴骑上车后开了口,“景默,你犟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的语气里有着宠溺,车骑得飞快,有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我装作没有听懂地回:“不是被你拉回来啦!”
他不甘心地大叫:“景默,你居然拐着弯儿骂我!”
半小时后,我们已经站在了哈工大的校园里。
周兴推着单车走在我的旁边,我心里兴奋异常,左顾右盼。其实并没想能见到苏洛,只是觉得来到他所在的地界,似乎就离他近一点。
我在哈工大的校园里边走边四处张望着,校园很大,记得第一次来这里,还是我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和妈妈一起来找爸爸,那样久远的记忆,仿若前世今生一般。哦,妈妈。我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个名词了。
突然我的视线定格,脚步停下来,愣了几秒钟后,我快速地转身,抬起脚就往校门口跑。
周兴的声音在后面传来,“景默,景默……”
他这样大声地叫我的名字,我心里有些恼,反而越跑越快。
仿佛他是北极,而我想要逃向南极,我听见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是的,我在两极奔跑,不由自主地跑……
我不知就这样跑了多久,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地停了下来,或者,只是因为她那红灿灿的耀眼的头发再次晃了我的眼。
没错,我再一次看到了她,那个和我撞个正着的女孩子。只是这一次,我是站在街角的这一边,而她,混在一群人的中间,正疯狂地跳着舞。
音乐声大得刺耳,我就站在街的对面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一时间,我竟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什么总是在我如此挫败的时候,就会遇见她?
上一次拒绝别人,这次轮到我被人拒绝了,还没有任何言语动作,只因为他那么幸福的微笑,可是我多么难过那个笑容不是因为我。
我觉得她不应该是我生命里的过客,便仔细打量起她来。她长得很瘦,在阳光下,皮肤显得有些苍白,头发刚刚过肩,这个长度真是哪个年龄段都不会错,染着张扬的色彩,仔细看并不是如落水鬼一般的赤红,而是散发着成熟气息,有点神秘的葡萄紫。身上套着宽大的衣服裤子,如此衬得她更加瘦弱。
我不得不承认,她真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女孩子。她的周围都是男孩子,她却是跳得最好的那个,带着与生俱来的活力与生气,舞出无与伦比的美丽。
我就这样站着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在我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直觉告诉我,一定是那个女孩。
“喂。”清脆明亮的声音响起来,我回过头去,“怎么?”
她上下打量我一圈,“我是易晓溪,你呢,叫什么?”她边说边露出了笑容,微微扬起尖尖的下颚。还是很漂亮。
我看了看她,却没有答话,继续转身向前走去。
“喂!”她在后面大声喊我。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停下脚下的步子。身后传来她清脆而清晰的声音,“晚上我们还会在中央大街那儿的天桥下唱歌,你来听吗?”她的邀请直接而笃定,尽管我是如此的想要答应,可是我是翘课出来的,我得去收拾下这个烂摊子。
但是,想起她的邀请和笑容,原本阴霾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我似乎并不讨厌她。
我还是没有回学校,就这样在大街上游荡了半天的光景,在华灯初上,整个城市显出了夜的静谧的时候,才回了家。
我按响门铃的时候,居然是苏洛开的门,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惊喜,但一瞬而逝。我心里的诧异还来不及问出口,他就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进了家门,随后急急地转身打起电话,我听见他如释重负的声音,“景老师,景默回来了,你不用太着急,对,她现在就在我的旁边……”
他说着话,下意识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心温热,我的手却冰凉,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就这样一直握着……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一瞬间的踏实感和温暖,这样的感觉会让我不再觉得记忆是个空盒子,亦会隔着无数年华的罅隙,真切地传递,被很久很久以后的我所记得,所感知……多年以后,我依然会记得,那是属于苏洛的温度。
那个时刻,没有人知道一个小小的疑惑已在景默的心中蔓延滋生,为什么拥有如此温暖手掌的苏洛,却看起来是如此的冷漠?
到底,哪个他,才是真正的他?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里因为有些许小小的紧张,苏洛怎么会在我家,景卓是去找我了吗?头脑里一时思绪万千反而变得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我抬起头偷眼看向他,他坐在对面凝着眉头,依旧是冷峻的面孔,我收回目光,心里有微微的诧异。大概是十分钟左右的光景,楼下就传来了景卓的汽车声音,这声音,我格外的熟悉。
苏洛显然也听到了,他似乎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随后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景默,”走到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开了口。
我跟在他的身后,条件反射般的“啊?”了一声。
他看着我,语气中有一丝的苛责,“景默,你下次不可以这么任性。”
我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回应他的话,我感觉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久,随后就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知道,苏洛已经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不自禁地泛起了浅浅的失落。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的时候便听见景卓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我随手拿起沙发上的圆圆靠垫,搂在怀里。
我眼角的余光瞥到景卓走向了我,他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我始终低着头不看他的表情,随后,只听见他轻声地问我,“默默,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我有点诧异,原本以为就算没有一顿狠骂也会要开家庭会议,但是景卓脸上是风和月霁,丝毫不见半点风雨欲来的气息。看来师太没有对我赶尽杀绝。
想到这里我急忙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眼神怯怯地看着他,我知道这一次是我做错了,而我只需要表现出丝毫的示弱姿态,他便会妥协。
我知道,他会纵容我。
景卓果然笑了,他起身走到我跟前,宽容地摸摸我的头,他说,“默默,爸爸带你去吃你最爱吃的必胜客。”
我开心地点头,放下手中的圆靠垫,站起身来拉住住了他的胳膊,扬起脸,轻轻地冲他笑。
我想,那一瞬间的我,模样一定很乖巧。
有时我叫他景卓,有时我叫他爸爸,有时我觉得我很爱他,有时我觉得我一点也不爱他。
第二天刚到学校,周兴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我的课桌前,“景默!”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恼。
我抬起头,平静地迎接他的眼神:“怎么了?”
“你昨天跑去哪里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眉头却依旧皱得很紧。
我低下头不再回答,拿起笔继续做我的题,周兴站在我的课桌前却没有离开,他气急败坏说了很多话,我充耳不闻。
突然,周兴的说话声音停止,一把抢过了我的题,“哗啦”的一声响,它们便被一分为二地撕开,他邪着眼角看我,嘴角上扬,眼神里满是挑衅。
我猛地站起了身,紧紧咬着嘴唇,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好久,我可以充分感觉到周围同学好奇而又隐忍的目光,气氛已经变得微妙,那些情绪已然在蠢蠢欲动,他们开始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我讨厌这样被围观,但是今天我豁出去了。我暗暗地想,是谁让我变得如此勇敢。
到上课铃声响起,周兴终于放弃了和我的僵持,他大力地把卷子摔回到我的桌子上。
我依旧是站着,仇恨的眼神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我不知道是谁压着我的肩膀柔声地让我坐下来,我只看到那些落在撕裂的卷子上的眼泪,那些温度真切的让我觉得它们很久很久都不会淡去……
触目惊心。
我坐下来,用手轻轻地抚平已经变皱的卷子,我极力地隐忍,可是怎么也忍不住,它们吧嗒吧嗒地落在我的卷子上,一圈圈地晕开来,字迹模糊起来,卷面狼狈不堪,我看着看着,心里就抑制不住地越来越难过,这是要给苏洛检查的。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心里暗暗发誓,周兴,我这辈子,都不再理睬你。
VOL.3
我没想到会再一次与她们狭路相逢。
她还是那年的模样,仿佛时光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微微笑着的眼,眼里写满了温柔,她拉着她的手,她依旧是戴着最钟爱的那只粉红色的发卡,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她看着她,还是那样的旋转木马,可是她们都没有看向我。
我就那样愣愣地看着她们,心中是那样的渴望她们可以将目光投射过来,可是我没有出声也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我强忍着没有流泪,因为我知道,泪水会模糊我看向她们的视线。
可是她们还是模糊了,渐渐地,一切的景象变得飘渺又氤氲起来,雾茫茫的,她们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追过去,却发现移动不了脚步,我想呼喊出声,却发现声音仿佛缺少了传递的介质,变得孤立无援。
在挣扎中,我猛地醒了过来,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时间脑中变得无比清醒。
将小绵羊数到了几十万只,我却依旧是睡意全无。
索性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歪着脑袋兀自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往客厅走去。
我轻轻地拉开客厅大落地窗的窗帘,哗啦地一声响,月光就在一瞬间铺洒了进来,轻轻柔柔地罩在我的身上,是皎洁却不亮白的那种柔和,那一刹那,我觉得心里安宁些。
我眯起眼睛望向月亮,然后闭上眼睛,慢慢地偎着墙壁坐下去。
“默默?”
我听到声音回过头去,身后是睡眼惺忪的景卓。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写满了疑惑,他皱着眉头哑着嗓音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望着我,显然是疑惑极了,我没有再理睬他,转过了头来,慢慢闭上眼睛不再动弹。
“默默,”他不容分说地大力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口中的声音有些恼,“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用力想摆脱他挟制我双臂的手,却是徒劳,我转过脸去,一字一句清晰地对他说:“我又看见她们了,我又看见她们了……”我一遍遍地重复着,然后眼泪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