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这是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从天空中瑟瑟而下,落在地上,堆积成厚厚的棉絮状,不知多久可以完全地殆尽,落在我记忆里的寒冷,也不知多久才可以变得温润。
我小心地抚摸着长江七号的小脑袋,它有一个绿色身子,白色大脑袋,以及一双大大的眼睛,这是苏洛的车上我唯一感兴趣的东西。我就那么一直抱着它,不知是怕它寒冷,还是怕自己寒冷,也不知是谁温暖了谁。
等红灯的时候,苏洛回过头来看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景默,你真的不回家?”
我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长江七号,就去开车门。
他急忙抓住我的左手,“景默,不要胡闹!”语气急迫而严厉,我没有回过头去,但是我清楚地明了,此刻他的眉心一定是一个大大的“川”字。
好半天,他才妥协道,“我去给你安排今天晚上住的地方。”
这是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对我妥协。可是我一点也不开心,车子再次开动起来,缓缓前行,我似乎可以听到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如同轻轻的啜泣。
我看着他的侧脸,高高的鼻子,短短的头发,唇很薄,坚忍而锋利,右眼角下有颗褐色的小痣。心里生出了微微的叹息,他的从容与成熟,是我永远也追不上的年华和沧桑,他右边眼角的浅浅细纹昭示着,我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年华,生命里承载的是不一样的人物景色。
我们之间的距离从来都不仅仅是四年。
他叫我景默,我坚持叫他苏洛,于我而言,他不过是景卓曾经的学生我曾经的代课老师。可是,在这样的坏天气,在这样寒冷得路面上车辆罕见的下雪天,他焦急地开着车,马不停蹄地找寻离家出走的我,还安排我的住宿。
我转过头,闭上眼睛,刚刚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掠过,景卓愤怒的脸和破风而来的巴掌。
这是景卓第二次打我,只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哦,目前为止是这样。他的声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他说,景默,她是你的妈妈,你怎么可以这样绝情。
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她的丝毫印象。为什么时间和记忆都齐齐告诉我,我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就算时间褪去了,记忆却还在。
我跑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家对面的楼梯口,我看见景卓匆忙地跑下楼来,黑夜将我隐藏得很好,他环视了好久都没有看见我。我看见他跑向他的那辆本田,飞快地启动它,“吱呀”一声,车轮摩擦雪地的声音此时听来这样的刺耳,车子转个弯,驶出了小区。
夜太黑,天太冷,我有些许遗憾,没有看清楚他刚刚脸上的表情,究竟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担心多一点。
这真是个有点倒霉的晚上,这个“有点”是因为我遇到了苏洛。在街上徘徊半个小时后,苏洛终于为我找到了住的地方。
一切终将过去,没有了家的景默还是景默。
她依旧还是那个被人嫌弃的病孩子。这是个不争的事实,命中注定的残缺。
我站在苏洛的面前,从他的手中接过我房间的钥匙,转身的时候听见他的叮嘱:“景默,我就在隔壁,你不要害怕。”他声音很温柔,眼神是宠溺而无奈的。
我关上门,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我斜靠在门上,平静地看着汽车经过时打在墙上的古怪的斑驳的影儿,心里却轻轻地笑开来,我不害怕,从此以后,我都不会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景默已经失去了景卓,那个世界上唯一疼她的爸爸,她还有什么资格害怕。
我摸索着床的位置,躺下来和衣而卧,我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我不知这一夜将如何过去,而明天早晨迎接我的朝阳,又是哪般的模样。
我无法入眠。
闭上眼睛,我又一次看见了易晓溪的脸,我听见了她低低的声音问我,景默,你还记得我们的十七岁吗?
十七岁的景默,曾经拉着易晓溪的手,在积雪皑皑的校园里,轻轻走过,闭上眼睛扬起脸静静地听落雪的声音;
十七岁的景默,曾经喜欢一个很少笑的男孩子,他有冷漠的面容却有温暖的眼神,他读不懂我的爱情代码,却读得懂我的心。他只叫我景默,他拥有着一个美好的名字叫苏洛;
十七岁的景默,曾经与那些人静默地遇见,却在喧嚣的时间中,失之交臂,从此不相见。那些人都曾带给她一段叫做过往的故事,周兴,颜时,郑绯儿……
记忆的光和影在瞬间重叠,那一刹那,我看见17岁的景默将流年的记忆剪影,留念,那样脆弱而又拼命隐忍的姿态……
……
北方的十一月,寒风开始不露痕迹地变得凛冽,地上的落叶与纸屑被风追着,打着旋儿地乱跑,苍穹由蓝色的主色调开始慢慢地靠向雾蒙蒙的白,街上的人亦开始变得稀少。玉壶光转,流年暗度,时针悄无声息地滑过岁月那耀眼得有些亮白的衣裳,一切都昭示着又一个初冬时节即将来临。
我出门时穿少了衣服,回到家时身上已经有几分寒。我哆哆嗦嗦地搓了搓手,抬起手刚要敲门,忽然想起现在是正午,略一犹豫,我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虽然我已经很小心翼翼,可是还是吵醒了景卓,我听见屋子里传来他刚醒来时有几分沙哑的声音,“是默默么?”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之后那边便没有了动静,我仔细听了一会儿,刚要走回自己的房间,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回到了门口,打算再次出门。
我的动作很轻,几乎可以用小心翼翼来形容。可当我把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景卓已经走到了面前来,“还要出去?”他皱着眉头。
“嗯。”
“这样啊,”他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早点回来,一会儿我的一个学生要来。”
我抬起头,拿疑惑的眼神望他,景卓便接着说了下去,“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以后每周末都会来。”
“每周末的上午你不是已经给我报了课外班吗?”我扬起头,心里有些恼,言语倔强。
景卓皱眉,“课外班以后可以不去。你还要去哪里?”
我听到他的话略一愣神,刚刚燃起的怒偃旗息鼓下来,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教科书落在了学校,要去取回来。”
我不等他的回应,转身开门,关上门的同时,一并将他那句“路上小心”关在了门里面。
出得门来,想想景卓刚刚的反应,也不知他有没有从我不自然的表情中发现一丝蛛丝马迹。
想起那个还在学校等我的人,我无暇顾及其他,赶紧朝学校跑去。
一路跑到学校,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隔着老远的距离,我就已经看到了在树下焦急等待我的周兴。
我面无表情的一步步走过去,隔着10米左右的距离,他低沉的声音叫我,“景默”。他正对着太阳的光,因此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
我再走得近了些,他便咧开了嘴角,“你还真是喜欢迟到的家伙。”顿了顿,又画蛇添足般地补上了一句,“不过总算是等到你了。”他的笑容邪邪的,却有收不住的喜悦。
迎着午后的阳光对上他的眼,我竟然有一瞬间小小的愣神。他短短的头发在阳光的铺洒下轻柔而泛着淡淡的光泽,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整洁而干净的牙齿,笑容明朗真挚,除了眼角的暧昧外,一切都很好。
短短的沉默过后,我心中早已有了计较,盯住他平静地开口,“我不会喜欢你的,也不想谈恋爱,再见。”说完把他一周前写给我的那封信,塞到了他手中,打算转身离开。
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景默。”语气短促却有着不容反抗的味道。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带着凛冽的气势,迫得我动弹不得,视线相接的那一瞬间我别开脸去。
他比我高出一个头,眼睛此时眯成了危险的月牙形,动弹不得的我像是被他困住的猎物。这眼神让我十分不爽,而且寒风还在呼呼地吹,我没有必要陪他在这里发神经。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时,一口咬在他抓住我胳膊的手腕上。
周兴“啊”的一声叫出了声,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我冷冷地看着他,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转身的刹那,我瞥到他被我咬过的手腕,齿印分明。
在稀罕的冬日下,周兴铿锵有力的喊声从身后传过来,“景默,我就是喜欢你!”
偌大的校园里,这声音久久地在耳边回响,我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理睬,一直跑出了校门。
“砰”地一声响,我没加留神,和眼前的人就撞了个满怀,毫无防备的我被撞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用手撑着,我索性坐着没有起来。
“你……”我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同样坐在地上的女孩,眼神充满敌意,对上她正斜着脑袋看向我的眼神,我看见她轻轻抖了下头发,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来:“有贼追你?”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下意识地冲身后看过去,“比贼更可怕。”说完利落地站起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跑去。
我知道,景卓在家等我回去。
而我,必须要快点赶回去。
一路奔回了家,也许是景卓听到了我上楼时的脚步声,还没等我抬手敲门,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
“怎么才回来?”他显然是等得有些焦急了,脸上的神色很不好看,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隐约的恼。
“嗯。”我低低地应了一声含糊其辞,然后便溜进了家门,就势开始脱鞋子。
“书找到了?”景卓的询问声从身后传过来。
他的话让我放鞋子的手不自觉地一抖,“嗯……”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顿了顿,意识到不对后,马上补上一句,“哦,不,没有。”
景卓并没有再追问下去,不知是不是有意要放我一马,还是并不想与我计较,总之他没有再问下去。
我刚走进客厅,景卓就跟了进来,随之在旁边冲着我开了口,“默默,这是苏洛,我的学生,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他的成绩很好,是我们学院里最出色的学生……”
那便是我第一次见到苏洛,那个阳光有些刺眼的下午。
现在想来,或者是因为那天下午遇见的是苏洛,所以连同透进玻璃窗的阳光,都随之变得明媚起来。
我微微地抬起头看向他,他个子很高,短短的头发,脸色有些苍白,我抬起头仰望他的瞬间,觉得阳光有些微微的刺眼,我眯起眼睛,郑重地看向他,就对上了他那如星子般璀璨的细长的眸子。
我心里暗暗地吃惊,从来都没想过,一个男孩子的眼睛竟然会这么的漂亮。我始终记得,那时的我,应该是有片刻的眩晕,觉得心里的花在瞬间就以燎原的姿态妖娆成一片,模样应该也傻气得可以。虽然我从来都是个善于掩藏自己情感的姑娘。
我低下头又抬起头,第一次在认识陌生人的时候开了口,“我是景默。”我听见自己细细小小的声音,嗓音尖尖的,声调却不大,也不知他听清楚了没有。
我说出口的时候有隐约的赧,却依旧是丝毫不后悔。
我在等他开口,他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很小的幅度,他没有说话没有笑,这让我有片刻的失望,他的眼神冷冷的,表情里有着那么明显的不可靠近,那是一种骨子里的特有的清高。
等了好半天,他终于说,“知道了。”他的声音没有温度,却让我有种莫名的心慌。
我心里如小鹿般乱撞,似乎开出一朵摇曳的花,刹那间被风吹过,抑或是因为清晨的第一滴露珠掉落,从而沾染了晶亮的神韵。
哗啦啦。滴答滴。
我不知道是不是沉沦只需一瞬,无理可辩,但是这一刻,我却清晰地意识到,他在我的生命中,注定会是不同的人。
VOL.2
我低头看着脚尖,拖鞋上可爱的小熊维尼似乎也在微微地冲着我笑,我细细回忆着他刚刚的话,心里有止不住的欣喜溢出来。
那年我高一,苏洛大三。他认真地研究着我的课本的时候,我正伸出指头算着,我17岁,他21岁。我算完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笑,笑得旁边的苏洛一脸的茫然。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我几秒钟,“你要听话,景默。”他突然开口认真地冲我说道,看着我看着我,还是那样好看的眼睛,像闪亮的星星像名贵的宝石。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斜了斜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心里明明对他有着好感,可是我还是如刺猬一般开口,“最讨厌不懂装懂乱说教。”我知道自己的声音一定很尖锐。
他对我便不再予以理睬,过了好一会儿,他拿出不知在哪里找来的卷子,略带命令的对我说道,“下周末我还会来,你在下周末之前要把这些题做好,我会检查。”
我看着他,他脸上还是那样冷峻的模样,我从他手中接过上面有密密麻麻字迹的卷子,然后抬起头看了看他有些严肃的眼神,我不经大脑地一口应承下来,“好。”
苏洛听见我认真而坚定的声音,微微咧了下嘴,弧度那么小,小到你一不小心就要错过。可是我抓住了万分之一的机会。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虽然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好吧,我得承认,我从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小孩。
在又一个日落又日出后,星期一浩浩荡荡地来临。这张数学卷子,我已经做了一上午,我用手转着笔,心里微微叹气,苦思冥想最后一道题目的解法。
或者我有些沉溺其中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响过了上课的铃声,而那节课,正是有着“灭绝师太”之称的班主任的物理课。
我不知“师太”是怎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来到我的课桌前的,她一把抢过我的题,我反应过来的瞬间,只好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她严厉的不带一丝起伏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景默,你竟然敢在物理课上做其他卷子,你给我出去站着。”
微弱的光线中,她的面目有一丝狰狞。
我二话不说就径直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又折了回来,“能不能……”我接着说了下去,“把题还给我?”
她脸上刚平息的怒马上又回来了,随后她“啪”的一声,把我看做宝贝的那些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姿态那表情要有多鄙视就有多鄙视。我愣了几秒种,随后毫不犹豫地弯腰捡了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