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小艾知道,父亲一向沉默少言,对过去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从来不愿跟自己谈及。如果自己贸然出去,他必定不会说,也不会让罗伯伯说,这样就连“偷听”的机会也没有了。想了想,便咬着牙,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继续听父亲和罗伯伯讲述下去。
父亲显然是受到了罗伯伯的感染,沉浸到了当年的往事中去。过了许久,才听他说:“老哥啊,那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若说我和青莲为罗山村人做了点事,那也是全靠你的帮助,要不是你当年挺身帮助我,我还不是每天都跟着乡亲们下地干活,却哪里还能办得起这个学校呢?青莲对我的帮助更大,说实在的,当时我对自己的前途也是十分茫然的,之所以不结婚,并不是自己有多么高尚,实在是心里惦记着想要回城,没有在这里长期待下去的打算。要不是青莲的突然出现,我恐怕要等到回城后才会安心结婚。因此,后来一听到有回城的消息,便不顾一切地想方设法回城,连女儿也随手送了人了。现在想起来,真是惭愧。”
罗伯伯说:“那也怪不得你。你本来就是知识分子,回到城里,也是为了发挥你的特长,让更多的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我听说小艾现在也是老师,真是子承父业,你的事业后继有人了。算来小艾也有二十四五岁吧,找了对象没有?她结婚时可别忘了通知老哥,我一定要去讨一杯喜酒喝的。”
小艾听罗伯伯的话,显然是在安慰父亲,又听他的话题转向自己,听得更加细心。只听父亲说道:“小艾找对象的事,我看还是不着急吧。她参加工作才三年多,没有安身立命的资本,找什么对象结什么婚?我可不希望她今后靠着别人过活。”
罗伯伯说:“呵呵,齐老师啊,不是我说你,孩子的事可由不得你。别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我们山里人,也早已转变了观念,想通了这种事了。他们找对象,哪里依得我们这些做大人的?”
父亲似是赌气说:“那也不能由着她胡来。”
罗伯伯说:“唉,你还是像当年一样的倔脾气。”
父亲说:“老哥,你是不知道啊!每每我想起回城后青莲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心里痛啊!青莲当时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又有文化又有能力,教学水平也高,孩子家长都喜欢。她如果不是嫁给我,随便嫁给一个人,也不至于到了那样的境地。后来我就反思,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怪我,满脑子只想着回城,从来没有顾及她的想法。要是听了她的建议,我们就在这里待下去,好好教育孩子,岂不是更好,又哪里会出现弃女丧妻之事?”
小艾听得惊诧万分,原来妈妈的死竟与父亲有着直接的联系!这与自己找对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听罗伯伯半天不吱声,知他是陷入了沉思。果然,过了片刻,又听父亲说道:“老哥,我知道你嘴上不说,心里也在怪我,说我这个人太自私……”
罗伯伯马上驳道:“不是不是,齐老师,我可从来没有责怪过你。你知道的,我们全村人都敬重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
只听父亲说道:“老哥,咱们罗山村里的乡亲们,个个心地善良,只看到我做了一点好事,却从来不计较我做得不对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乡亲们还没有忘记我,经常托人带去家乡的特产,我这心里啊,早已把咱们村当作自己的家了。但是,即使你们不说,我也承认,青莲的死的确怪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能坦然面对事实么?所以,你刚才提到小艾的婚事,我也是不想让青莲的旧事在她的身上重演。”
罗伯伯显然不赞同父亲的话,不以为然地说:“小艾是个不错的姑娘,看样子倒有八分跟青莲相似。不过,你说不想让青莲的事在她身上重演,这话却从何说起?”
只听父亲苦笑道:“老哥啊,我刚才说了半天,你竟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我知道你只想着我的好,可你想过没有?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是很不合格的。所以我才说,不想让青莲的事在她身上重演。第一,我希望她能够独立,不要依附于任何男人。第二,她找的男朋友,必须是人品要好,更主要的是懂得尊重对方,凡事要相互商量。第三,这个男朋友最好不要太有地位,也不要太有钱,只要能和小艾一起平平淡淡过日子就行了。我这些想法,也都是在失去青莲之后,才领悟到的。”
小艾心想,原来父亲对自己找男朋友要求这么严,是出于这样的原因。那罗伯伯显然又被父亲的话打动,他感慨地说:“老齐啊,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因为青莲死心踏地地跟着你,为了你的事业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才希望小艾能够在思想上和心理上独立;因为自己回城之事没有听取青莲的意见,青莲回城后成日沉缅于对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你才让小艾找一个懂得尊重她的人;又因为过你早地失去了青莲,这才希望小艾能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我理解的对吧?老齐啊,你真是煞费苦心啊!想来小艾若是知道你这番苦心,一定会感激你的。”
小艾听罗伯伯把父亲的想法解析得如此透彻,也算是彻底理解了父亲的用心,心想,自己一定要坚守自己的选择,如果让她当全职太太,她肯定不干,这第一点她能做到。虫子哥对自己也很尊重,充分理解自己的选择,不要求她辞职去他的公司,这第二点他是符合的。第三点,虫子哥开了公司,虽然刚开不久,可凭着他的能力,今后肯定能赚钱,但他对我好,我看中的又不是他的地位和金钱,再说他的人品也好,并不是乱来的人,我跟他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小艾认真对照父亲提出的三个择婿“标准”,觉得自己跟虫子哥交往下去,父亲那里定能通得过,心里稍稍放宽了些。虫子哥一直说想去她的家里见见她的父亲,她心里害怕父亲拒绝,不敢带去,现在听父亲的说法,如果把虫子哥带回家去见父亲,看也也没什么问题,自己真是过虑了。又想起母亲和幼年便被抛弃的那个“姐姐”,想从父亲和罗伯父嘴里听到更多的消息,便赶紧打断自己的想法,认真听下去。
只听父亲说道:“但愿她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吧。老哥,现在让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而是如何让小艾知道这些事。过完年小艾就二十五岁了,她妈妈离开我们也有二十四年了。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关于她妈妈的事,还有她那个姐姐,不是我不想告诉她,是不知道怎么去跟她说啊!”
罗伯伯说道:“齐老师,真是难为你了。这种事若是瞒上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倒也不是难事,你竟然瞒了二十多年,可以想见你多么不容易。这二十多年,你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小艾拉扯大,也是含辛茹苦,太不容易了!可是,再不容易也要告诉她啊。我今天看了,小艾这孩子很良善,很厚道,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妨如实告诉她吧。”
父亲又叹了一口气,显然是十分为难。小艾却竖耳静听,不敢弄出任何声响。
罗伯伯又劝道:“老齐,孩子大了,过不了几年也要嫁人,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再说?”
父亲这才勉强说道:“那好吧,这次回去之后,我找个时间,把这一切都如实告诉她吧。”
只听得父亲嘘了一口气,似乎是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罗伯父也呵呵笑了一声,在父亲肩上拍了两下,又说起村里的一些人和事,二人便又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小艾浑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庭竟然发生过这许多变故,更没有想到在记忆里渐渐消失的对于母亲的印象,此时却被拉了回来。而父亲从来是对自己缄口不言,却是因为这么多复杂的原因。她的脑子里对这些事情隐约有了一些线条:父亲下放到了罗山村,跟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罗伯伯看重父亲的才气,帮助父亲办了一所学校。一个叫青莲的女人闯进了父亲的生活,与父亲结成连理,并生下一个女儿。后来父亲遇到最后一批回城的机会,舍弃女儿,带着母亲一起回了城。母亲思女心切,染上重病,生下自己半年就饮恨离世……
小艾不禁低泣起来。
此时明月在天,山风低吼,又偶有夜鸟不时发出“哇”的一声长号,响彻夜空,着实令人惊恐。山里的空气比城里清凉了许多,即便在家里,也寒意侵人。小艾披上一件夹衣,又将被子掩住脖子,双手抱膝,任由泪水长流,竟呆坐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