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桃带着小水去县城的幸福大厦。幸福大厦是城里最大的购物中心,小桃给小水买了一身新衣服,是眼下正流行的那种样式。又到地下超市给爹娘买了各种各样的食品,选食品的时候小桃很费心思。天越来越热了,家里没有冰箱,有些东西真不好放。小水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儿地说行了姐,行了。小桃不理她,只顾一样一样地仔细比较着。自己嫁到城里来,芳村人的眼光似乎一下子就变了。爹娘的腰杆也慢慢硬起来。她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村里人势利,她不怪他们。谁不势利呢,这年头,不势利倒不正常了。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回芳村了。小桃要让小水把自己的幸福带回去。
关于幸福这个话题,小桃已经很久没有想过了。小桃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福。嫁到城里,男人是个干部,自己在城里教书,应该是幸福的。她没有理由不幸福。这幸福来得不易。这一点,只有她自己知道。正因为不易,她才应该感到更加幸福才是。
把小水送上车以后,小桃对着冲她摇手的妹子说,那事别急啊水,给爹娘捎个信,说我挺好。
其实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多余,小桃心里清楚。在芳村人眼里,小桃是掉进了蜜罐里,一个字,甜。每次回村子,小桃都要在人们嘴边挂上好几天,芳村人都说,黑奎,老实巴交的黑奎,倒养了个好闺女。小桃回家的次数把握得很得体。不能太稀,她是有良心的人。也不能太稠,她得照顾樊大勇的情绪。倒不是樊大勇说过什么,相反,每次都是樊大勇在后面催着她说,桃啊,该回去看看了吧。在内心里,小桃感激他这种主动,每逢这时候她就想,自己的男人,还是不错的。可是嘴上偏说,噢,怎么觉着刚回去了的——这一晃。逢年过节,小桃也会让樊大勇一同去,不过她对这个频率控制得更严。她认为,作为芳村的女婿汉,樊大勇应该在适当的时候在芳村露露面,这很重要。对于芳村,这是一个姿态,或者叫做态度也行,表明在做干部的男人眼里,她小桃是有分量的。因此,小桃一家也是有分量的。这一点很重要。樊大勇和小桃一前一后从小汽车里走出来,指挥着小水往外拎大包小包的东西,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芳村被汽车的喇叭声惊醒了,惶惶然睁开眼睛。樊大勇的黑色皮衣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逼人的光芒,把整个芳村都照亮了。小桃走在男人身边,脸上的表情是平静的,还有那么一点漫不经心,这种表情也是一种姿态,一种暗示: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城里干部,小桃胸有成竹。
私心里,小桃顶不愿意樊大勇回芳村,主要是不愿意看见爹娘在女婿面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为了这个城里女婿,黑奎把睡了多年的火炕拆了,刨了院里的那棵老柳树,请人打了一张双人床,给小桃他们预备着。又用青砖在院子里铺了一条甬道,防备阴天下雨的时候泥水脏了闺女女婿的鞋子。把原来的篱笆门推倒,安上了两扇黑铁门,过年的时候,贴了花花绿绿的门神,威风得紧。对于家里的这些举措,小桃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种疼很奇怪,平日里在心底什么地方潜伏着,不显山露水,逢到某个时候就出其不意地袭击她一下,让人没有一点防备。有一回夜里,樊大勇在那张老柳树变成的双人床上翻了个身,说腰疼。小桃知道他是想念家里的席梦思了。床上铺的是娘特意做的褥子,一色的新棉花,厚,而且软。小桃能想象出娘趴在炕上缝褥子的样子,针拽着细线在半空中一来一去,每一针都像扎在她的心上。这时候那种疼就来了,来得气势汹汹。乡下的月光漫过窗格子,一点一点流进来,双人床就浸在水样的月色里了。樊大勇的呼吸起起落落,一声疾一声徐,小桃静静地躺着,忽然就恍惚了,一时不知道身在何方。
送完小水回来,在门口正碰上冯婶。冯婶系着围裙,满手的湿面粉,见了小桃就说,正找你呢。小桃忙问怎么了,冯婶嘴角牵动一下,想做出笑模样,眼圈却忽然就红了。小桃心想,冯婶一向在人前不露半点软茬,今天这是怎么了,一面揽住冯婶的肩,说,咱们进屋,有话慢慢说。
冯家的客厅很大。黑色皮沙发很霸道地一字排开,墙上挂着古代四大美人图。小桃看着冯婶忙忙碌碌,张罗着洗水果,沏茶,还格外殷勤地把电视打开,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冯婶这是后悔了。她悔不该在小桃面前流露自己的心事。两个人喝茶,吃水果,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电视,东拉西扯地说了会子家常。冯婶的神态已经跟平时一样了。墙上的四大美人光彩夺目,在她们的光芒里,冯婶那张冬瓜脸,越发显得黯淡平庸,缺少颜色。小桃想,冯局长这一向绯闻不断,县城不大,又是这样撩人的情事,一时间闹得满天星斗。都说这种事情,最后知情的一定是家里的这一位,莫非,风声终于传到冯婶耳朵里了?正胡思乱想,冯婶把电视的声音调低,凑过来,伏在她耳朵边说,知道吗?老姜,在花园西路还有一个小窝——小桃一惊,哪个老姜?冯婶说,还有哪一个?斜对门那个老姜嘛。小台说,你是说姜科长他——冯婶说,外面养了人呗。小桃心里一震。老姜的好,在家属院里是有口碑的。老实,能干,疼老婆顾家。谁家两口子拌嘴,女人总要把老姜拿出来作参照,看看人家老姜,看看人家!难道,老姜真的——冯婶说,外面都传开了,只瞒着老姜媳妇。这个老姜,原来也是个花肠子。小桃看着冯婶一脸激愤的样子,心里想,老鸹笑话猪黑。先把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管好,也不迟。嘴上却附和着,可不是,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晚上,小桃就把冯婶的话学了。樊大勇靠在床头,眼睛盯着电视,说,女人家,没事乱嚼舌头。小桃说,冯婶说这事都传开了——你没听到?樊大勇说,这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乱传闲话。小桃说,冯婶说的——我不过是在家跟你说说。樊大勇说,冯婶?她还是先管管她家老冯吧。小桃说,老冯是不是——樊大勇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吃一家的饭,操百家的心。小桃光脚跳下床,把电视关了,盘腿在樊大勇面前坐稳,说,那我就只操我们家的心——你说,你老实说——樊大勇一把把她摁倒在床上,说,个小妖精!有你这个小妖精,就算是七仙女,我也顾不上了!小桃在下面急得嘤嘤乱叫,樊大勇被她叫得兴起,说,叫吧,叫得真好。我就喜欢听你叫。你看我怎么让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