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天空是那种浅浅的蓝,蓝得发白,像是一块洗了很多水的布,干净,柔软,简直要透明了。小桃站在院子里,一手扶着腰,一手轻轻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她看着小水把自行车支好,说你姐夫来电话了,要晚点回,有个会。小水说噢,一边就去洗手。小桃看着她的背影,愣了那么一下。
怎么说呢,对这个妹妹,小桃是有那么一点看不上。疼倒还是疼的。自小,小水就是小桃的小尾巴,走到哪里,都甩不掉。小桃功课好,人又俊,人们提起来的时候,总是说,小桃如何如何。小水呢,从一开始,就在小桃的光芒里长大,充其量,她是小桃妹妹。小水怕念书,一念书就头疼。一回家呢,却又好了。爹娘骂过几回,也就把一颗心渐渐冷下来,叹道,人各有命。由她去了。小水倒是天天乐呵呵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像小桃,心比天高。若不是这一回被爹娘逼着订亲,大概小水也没有想过到城里来。如今,小水在县城一家超市上班, 樊大勇的一个哥们是这家超市的老板,正好趁此机会为樊大勇做点事。小水在县城有了工作,又有姐姐姐夫这棵大树靠着,爹娘也就放了心,不再提倒插门的事。小桃自然也高兴。小桃一高兴,樊大勇就享受到很多好处。夜里没人的时候,樊大勇抱着小桃丰饶的身子,心里的感慨像潮水一样奔腾不息,觉着女人这东西,真是妙不可言。
小水洗完手,去厨房端锅盛饭。天热,小水穿了一条牛仔短裤,长长的腿,冰雪一般,走起路来一绞一绞的。上身是一件粉色T恤,小得不能再小,紧紧地包在身上,一对小鸽子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了。这时候小桃才发现妹子变了,从衣服到神态,到走路的姿势,变得都像一个城里人了。更主要的是,小水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原来细细溜溜的一条,像根干巴巴的猪尾巴,现在,忽然就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很有几分样子了。这样的小水让小桃很不习惯,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开始慢慢吃饭。
家属院附近,就是县一中的操场。吃过晚饭,小桃总要去操场上走一走。医生说了,小桃的胎位不是太正,得多活动活动,让它自己慢慢顺过来。为此,小桃还学了几个矫正胎位的动作,天天晚上趴在床上练。樊大勇看了,就笑,说你对这小东西,比对我好多了。小桃不理他,继续练,咬着牙,才做了两遍,已经是满脸汗水了。樊大勇讨个无趣,就看电视。
操场上人很多。小桃捧着肚子,小心翼翼地走。迎面碰上熟识的人,问道,快生了吧。小桃就停下来,亲亲热热地说上几句。夜色中的县城格外迷人。小桃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真是莫名其妙。小桃把头摇一摇,叹一口气,也就笑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呢。她算是什么都有了。如今,她的孩子,也要降生了。一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哪里像她。念了这么多年书,吃了这么多的苦。这小东西。真是人各有命。
星期天,吃完早饭,大家都各办各的事。小水回芳村了,看爹娘。自从在城里上班以后,小水就住姐姐家,周末才回去看看。樊大勇去看儿子。儿子跟姥姥姥爷,说是帮女婿减轻负担,其实是怕孩子受委屈。都说跟着当官的老子,不如跟着要饭的娘,况且还有这么年轻的一个后娘,虽说人还和善,可到底不是亲生的,终究隔了一层肚皮。这心思,大家都明白,也就不去说破。小桃心里先自松了一口气。后妈难当,谁都清楚。樊大勇呢,起初心里有点不舍,可慢慢也就想开了,每周去看一看,吃顿饭,父子们亲亲热热的,倒也好,省了在一起过的种种摩擦。男人都是爱新妇的。况且,现在小桃又怀了孕,好日子一眼望不到边,长得很呢。
小桃在家看了会电视,就收拾了一下出了门。她想到附近的婴儿用品商店转一转。
已经有些夏天的意思了,马路两边的洋槐都绿得不可开交,花圃里也是散紫翻红的光景,热闹得很。小桃走着走着,看见迎面一个人走过来,心里忽悠一下子。刚要躲开,那人已经看见她了,就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来赶集了?臧校长不自然地搓了两下手,一边说,县里有个师资培训,来了都快一个礼拜了。然后顿一顿,说,你——还好吗?小桃说,还好。停了一会,又问道,忙吗,学校里?藏校长说,还那样。一堆杂事。小桃说噢。两个人就没话了。阳光照下来,像一根根金线,密密地把两个人罩住。空气似乎凝固了。小桃把宽大的孕妇裙抻了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她的肚子显得格外的臃肿。小桃看着自己的脚尖,很后悔出门之前没有换件衣服。她下意识地拿手拢了一下头发,头发也剪得太短了。都怪自己耳根子软,一时糊涂,听了冯婶的话。坐月子方便。坐月子坐月子。小桃忽然间对这几个字生出莫名的恨意。一只蛾子过来,绕着他们两个人营营扰扰地飞来飞去。它大概是被小桃的黄裙子迷惑了。小桃觉得喉头硬硬的,有什么东西鲠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嘴唇却忽然干燥得厉害。也不知过了多久,藏校长说,那——我就走了,再见。小桃站在原地半晌没动。臧校长明显老了。才不过两年多。光阴这东西,厉害。风把臧校长的白衬衣鼓起来,一飘一飘。小桃的心也跟着飘起来,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怎么说呢,这几年,小桃一心忙着过自己的城里生活。家里,单位,还有这个是非丛生的家属院,都需要她心无旁骛地去应对。她得把脚跟立稳。她一直以为,她早已经把芳村给抛在脑后了,还有芳村小学,臧校长,还有他们之间那曾经的种种纠葛,丝丝缕缕,有甜也有苦。人往高处走。不是吗?人都得往前看,不能够一步三回头。一对情侣走过来,手拉着手。那个女孩子穿一件白色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女孩子举起小拳头朝着男孩子砸下去,娇嗔地噘着嘴。男孩子嘴里哎哟哎哟夸张地叫着,惹得女孩子格格笑起来。小桃冷眼看着这一切,一股酸酸凉凉的感觉就慢慢从鼻腔里涌上来。一个小贩从身旁经过,一路摇着铃,远去了。车把上系着五颜六色的气球,还有各种充气的动物玩具,挤挤挨挨的,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回到家里,小桃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一颗心从两年前的芳村拽回来,摁到肚子里。看着眼前的婴儿衣服,小围嘴,小兜肚,小鞋,小帽子,热热闹闹铺了一床,她的心就像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捏了一下,有点痒,有点酸,又有点疼。
转眼就要生了。
小桃请了假,在家专心待产。人们都说,最好是个女孩,上面有个男孩,儿女双全,就圆满了。小桃私心里可不这么想。她想要儿子,亲儿子。从小看多了没有儿子的难处,这种想法早就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今,樊大勇也升了,单位的二把手,一人之下,天天被众人捧着,脾气见长。城里可不比芳村。况且又是这种单位,世风又不好,周围免不了莺莺燕燕,这一点,小桃早就料到了。因此对樊大勇格外肯敷衍。看得紧,可也想得透。心想等自己生下他的骨肉,就好了。男人是风筝,孩子就是线,风筝飞得再远,线还不是在自己手里,量他也飞不到天外去。中午的时光像是停滞了,漫长,黏稠,一点一点地缓缓流动。小桃靠在竹椅上昏昏欲睡,这时候肚子里咕咚一下,小桃就醒了,嘴里笑骂了一句,这淘气猴。
吃完晚饭天就黑下来了。小水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地洗碗,樊大勇进进出出地收拾着剩菜剩饭。天热,得赶紧放冰箱里。风吹过来,把头顶的葡萄架拂弄得沙沙响。小桃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屋里的电视,电视被樊大勇斜过来,正对着吃饭的门厅。这时候厨房那边传来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地上,摔碎了。小桃说水儿,怎么回事?
没有人吭声。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静得让人窒息,只有电视里的一个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夜色更浓了。
樊大勇进来的时候小桃已经睡下了。他蹑手蹑脚地躺下来,发现小桃其实没有睡,她侧躺着,眼睛看着某个地方,样子很专注。樊大勇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除了对面墙上一张朦朦胧胧的结婚照,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他心里舒了口气,刚要重新躺下,腿就被小桃给勾住了,樊大勇说没睡啊。小桃不说话,把樊大勇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眼泪就下来了。樊大勇不敢动,任她哭。小桃把眼泪鼻涕都揉到男人胸脯上,哭得抽抽搭搭,梨花带雨一般。樊大勇就有点受不了了。正待开口,就听小桃说,睡吧,明天还得上班。樊大勇心里又舒了口气,心里想着厨房里的故事,想着想着就出了神。这时候小桃很艰难地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说,后天中秋了,你回一趟芳村吧,我又动不了。樊大勇说噢。过了一会,小桃又说,带上小水,跟爹娘说说情况,就把前天见的那个对象定了吧。挑三拣四的。过日子,还不是图个人实在。樊大勇说噢。
窗子半开着,夜风吹进来,有点凉了。
夏天过后就是秋天了。又是一年。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