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村四九逢集,一大早,娘就张罗着赶集的事。青改拖着笨重的身子走过来,娘见了,赶忙让她坐。青改却不坐,她站在那,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已经显山露水的肚子。两只脚分开来,像一个志得意满的将军。娘说累吧?青改说还好,就是脚肿得厉害,说着就让娘看她的脚脖子。小米看着青改艰难弯腰的笨拙样子,心里忽然有个地方疼了一下。她想起了建社舅的那两根青草。我怀小米那会,腿都肿了,一摁一个坑。小伏就没事。都说闺女养娘,这话也不能全信。青改说噢,建社倒是盼小子呢。娘去赶集了,青改并不走。小米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嫂子抱着孩子出来了,叫青改姨,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小米趁机溜出来,把青改留给了嫂子。
小米发现自己来事是在快中秋的时候。有一回,也是吃饭,小米站起来盛粥,回来看见板凳上有暗红的颜色,她心里一惊。她想起了二霞的话。这是来了。小米想。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饭,心里却是慌乱的,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不想把这事告诉娘。娘正专心致志地拿勺子一点一点把蛋黄往孙子嘴里抹,小家伙吧嗒吧嗒地吃得很香。小米故意磨磨蹭蹭吃到最后,等大家都走开了,趁着娘去水缸舀水,小米飞快地把板凳面靠墙放好,跑进自己屋子里。
对于这件事,小米不是没有思想准备。该知道的,二霞都说给她听了。可是事到临头,小米还是有点措手不及。有一回,嫂子在厕所里喊她,她知道嫂子是忘了带纸,就撕了手纸送过去。嫂子却说不是,不是这个。小米歪着头想了一回,也没想明白嫂子要什么。嫂子说,你去我屋里——抽屉里有。小米在嫂子抽屉里翻了半天,里面只有一包东西,还没有打开,淡粉色的底子上,有一个女人。女人很好看,一双眼睛似睡非睡。小米就拿了这包东西给嫂子送过去,嫂子接过来,忽然红了脸。小米就对这东西留了心。后来她才知道了那东西的用处。
小米关在屋里,费了好长时间才把自己收拾妥当。娘在外面喊她,小米,囫囵馒头啃成这样——还吃不吃了?
天气说冷就冷了。农历十月,有个十月庙,这地方的人很看重这个十月庙。庙就是村东的土地庙,其实是一间不起眼的小房子。香火却盛。说是土地庙,在村人眼里,就有了象征的意思。乡下人,对这种事是很虔诚的。谁家有了坎坷,都要来庙里拜一拜。求医问药,占卜吉凶,测问祸福,少不了要来烧一炷香。逢年过节,庙里就更热闹了。每年的十月庙,排场是很大的。村里请了戏班子,唱戏,七天七夜,引得邻村的人们都过来看。一些小摊子就在庙会上摆出来,主要是吃食:瓜子花生,新鲜果木,馃子豆脑,驴肉烧饼,油炸糕。到处香气扑鼻,热气腾腾,整个村子像过年一样热闹。
只有小米例外。
怎么说呢?无论如何,小米是有些变了。小米是个有秘密的人了。小米的秘密不仅仅在二霞和胖涛,也不在建社舅,还有他手中的那两根草,当然也不仅仅是她“来了”。小米的秘密在于,她眼睛里世界不一样了,或者说,她看世界的眼光不一样了。从前,在小米的眼睛里,世界是简单的,清澈,透明,一眼看到底。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一天,小米出门看见大黄狗正在和建社舅家的黑狗纠缠,缠着缠着就缠到一处了,腿对着腿,不可开交的样子。小米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她看看四周无人,捡起一块土坷垃就扔过去。两条狗却不理会,仍专心致志地做事。小米气得走过去踢了大黄狗一脚,大黄狗吃了一惊,身子并不分开,瞪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小米,嘴里呜呜地叫几声,表达自己的委屈。小米无法,跺一跺脚,就由它们去。回到家,小米心里恨恨的。她把门一下子关上,咣当一声,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米歪在炕上,看着墙角那个小小的蜘蛛网发呆。蜘蛛网很小,但很精致,蜘蛛去了哪里呢?小米想不出。可能蜘蛛趁小米不注意的时候,就会回来。这说不定。小米看着那个蜘蛛网,心里想,这个世界,总是有人们不知道的秘密。
乡下人憨直,嘴巴少有顾忌。尤其是男人们,他们总有说不完的俏皮话,荤的素的,黑的白的,热闹得很。逢这个时候小米就扭身走开了。她知道,男人说荤话是无妨的,女人却听不得,闺女家,尤其不能。其实,在内心里,小米是愿意听听这些荤话的。乡村的荤话,简单,却丰富;含蓄,却奔放,它们充满了无穷的想象力,耐人寻味。乡下人,有谁不是从这些荤话中接受了最初的启蒙?小米把这些话装进心里,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想一想,想着想着就把脸想热了。
大人们都有秘密。小米想。哥哥和嫂子,建社舅和青改,爹和娘。想到这里小米心里颤了一下。她用最难听的话骂了自己。她不该这么想。尤其不该,这么想爹和娘。爹沉默,甚至有点木讷,勤快得像头牛。娘呢,粗枝大叶,心直口快。爹和娘——小米艰难地想,究竟是怎样的呢?人前,爹和娘是不相干的。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更多的时候,他们通过旁人进行交流。爹往往这样说,问你娘白娃家的砍刀还了没有。娘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叫你爹吃饭。在乡下,越是一家人,人前倒越是生分的,甚至是冷淡的。比方说,父子们在街上见了,彼此之间并不理会,也不打招呼,同旁人倒亲热地扯上几句,有时候干脆停下,热烈地聊起来,聊着聊着就嘎嘎笑了。爹和娘也是这样。走在街上,不知情的,谁能猜出他们是夫妻呢?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有时候,小米从父母屋子里穿过,心里是紧张的,她有些担心。担心什么?她说不出。可这紧张里又有一点期盼。期盼什么呢?小米也说不出。这真是一种折磨。为此,小米的一颗心就总是悬在那里。越是这样,小米就越觉得爹和娘之间的不磊落。她怀揣着很多纷乱的心思,想过来,想过去,就有些生气。究竟生谁的气呢?她也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