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是可怜人,他母亲在他两岁时得肺痨死去,才二十四岁,坡孤独长大,后来娶了十三岁的维珍妮亚,就是纳博科夫的洛丽塔的灵感,她居然也是,二十四岁肺痨去世。坡的小说不断写美丽的女人的死亡,因为他怕,越怕越写,似乎他爱的女人死去又会复活,又死去。
看了爱伦坡的短篇,又换了本瑞典的流行小说,叫《有龙文身的女孩》,是早前读书评提及的作品,好奇找来看,中文译版好像也有了;看流行小说读的方法不一样,它的词句不美,看的只是情节故事,我是一整段一整段速读的,有小时偷偷在被窝里看小说的风味,挺好笑的;小说本身很暗黑,有我很不熟悉的元素。
我开始感觉一天一天失去他,可能也会一天一天失去你。
把纽约书评看完,有几篇文章挺好,读得入神,人也缓过来点。生活是由很多期待与支撑的建筑,有时摇摇欲坠。人是吃时间的动物,一口一口都吃了。
之前提过的Miro,他有段时间离群索居,心情郁闷,一口气画了二十多幅画,是他画得最和谐的一组画。
人总向自己相反的地方去。
他五十岁了,孩子似的,四处旅行,学滑雪,打高尔夫,开始学弹琴和木笛,我礼貌地称赞他的活力,但不知为何,心里是很不以为意的,可能我太怕老去,但一旦足够年老时,我希望是寂静的,有充足的时间想念和咀嚼陈化的时光,而不是刻意拒绝。
暗黑小说看完了,不喜欢,但小说还是塑造了一个自我异常强大的孤独女孩,挺有吸引力的,这两晚花的阅读时间不算虚度。
就艺术家赵能智的画作,作的一番思考笔记:
1.什么是审美?什么是审丑?没有情绪的情绪是最高级的情绪。没有敏感的敏感是无效的。 2.什么是丑?什么是恶心?萨德曾说,美是简单的,而丑是特别的。毫无疑问,热烈的想象总是选择特别的而不是简单的事物。 3.很多人用“批判”证明自己是有思想的。简单说,批判不等于思想。批判是皇帝的新衣。 4.美与丑是不存在的,你永远都说不清楚。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永远都不知道。倘若你知道,你就是丑的。 5.看他的作品,只需发呆就好。你不知道,疯人院里也有许多美丽的蝴蝶。十几岁看他的画以来,我从未怀疑,面对复杂、痉挛、敏感、狰狞、哭泣、呆滞的时候,折断手中尺子就好。
艺术作品最完美的评价是“有诗意”,而一旦谈起“诗意的生活”,里面会充满着各种复杂、混乱、搅拌的塑料制品。
今天问毛旭辉,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画很烂?他说,我不会糟蹋我自己,我是认真的。可能会有不理想,但不理想不是烂。
喜欢他的回答,且认为:艺术必须是复杂的。
再扯一句:拉帮派会毁掉评论。
一直不好意思再提杜拉斯,前阵读完米榭勒·芒梭的《女友杜拉斯》,又有一些感觉,早期看杜拉斯是带着对她的身世、作品节奏的好奇,后来我开始模仿这种文本节奏,我认为模仿到尽头就是自己的东西。看完《女友杜拉斯》,我觉得我突然不认得她。很奇怪。我像认识一位气质极好的新朋友那样认识她。
她过于复杂、混乱、任性、残酷、分裂、固执的生活经历都变成了一种终结。
文字的力量在于此。
我喜欢天才的骄傲,我不喜欢自大者的造作。骄傲的写作跟造出来的文字很戏剧,前者是飞跃的,后者是匍匐的,匍匐的另一面就是逼迫,难产,死亡。
我喜欢年轻。年轻的感觉真好。年轻的痛苦都是那么痛苦。
剪了花园大部分的杂草,也包括一些我喜爱的白色小野花,每推过剪草机,心里总一紧,死亡是一瞬间的事,只够发出一声微响,或者无声无息,本来只要没有预期忽然而至的,是没有需要被需要的惆怅的,但不怕死的心底依赖的,只能是强挤出来的凉薄。
剪过的草地很清爽,也有草汁飞扬过的烟硝,我把原栽在盆子的花移植到草地一角,大概因为心虚。
不知道我将怎样离开,可能也是微笑一下喊你一句那样,你知道我难过时的样子,我知道令你难过时的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强作轻松的虚伪,你轻抚它吗?轻抚它,你将怎样离开呢?可能我也是微笑一下喊你一句那样,然后,很单纯地碎裂。
这个格外多雨的夏天,野草长得迅猛,着眼看是荒山野草模样,野花的花开季节其实过去了,正在想太阳花的花季该再暖和点才来吧,但是路经的花店已有一盆盆的上市,盆中一株太阳花了无生气,没有带它回来的欲望,太阳花还是田里东张西望的好看,鲜采下来胡乱插放陶罐中的无序,也好看。
如常在喝今天第一杯咖啡,看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的序,她说她一直没有意觉两性不平等的问题,直到一天她在想如何描绘了解的自己时,第一句冒出来的话是“我是个女人”,她很震惊,她的直觉是对的,男人不常想自己是男人的事实,而女性,总像是个有待解答的问题似的。
拉康说“镜像阶段”的自我,人第一次看到镜子中的自我时,自我就是外来强加的一种破碎经验,恐怖,迷离;生活是断裂的,艺术也不见得不是。洗刷花瓶时,花瓶的玻璃厚底忽然整个断裂了,水洒了一地,瓶身变成一道通透的隧道,瓶底呢,我把它当镇纸用吧。
Zaha Hadid,有一阵子很喜欢她,她是少有的女性建筑师,而且出身伊拉克,很特别,她的建筑物像活体,曲线,柔软,有椭圆的眼睛。
馆藏不算好,有好些 Degas,高更和Sisley的印象主义画作,Degas的芭蕾舞女孩虽然有名,我总有些抗拒,觉得他笔下的女孩像玩偶,没有灵魂。
在伦敦书评上读到亨利·詹姆士说世上有太多表情,太少面目;美国诗人奥登顺着他的话说,要有面目,人不单要知道苦乐,还要禁不住渴望回忆。抽象的话语通常没有冲击力,人都是沿着心境搜寻话语的。
今天的绿,是前卫、文人式的艺术家。他是一个隐藏的老手,隐藏冷酷,隐藏自我,隐藏纽扣。
今天的椅子不是一把椅子,也不是倒下的呼吸,而是一个迟暮的老人在海边寻历史。历史中的情人已消亡。爱情可以没有。爱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没有。自我不能没有。绿是自我的。自我隐藏。沉默、果敢、纯洁、忧伤。
悲剧的力量打动塔,所以,塔写作。塔可以步行去小吃店吃米线,喝一小碗梅子酒,可以看天色想心事。可以告诉绿,塔看见了小塔在阿巴斯镜头里唱歌和笑。绿知道,是写作拯救了塔的修为,弥补了塔偶尔会俗气、无聊、表面的社交。
社交是一把倒下的椅子。
读了王安忆的小说,她早年的,写的是“文革”时代的生活琐事,王安忆写琐事很棒,多看会厌,偶尔翻来,还是会被她对生活俗事的种种专注折服,时代越乱,人越在小事上下功夫,也是一道风景,鲁迅谈晋朝风尚时也如是说。
喝了Port酒之后又喝啤酒,今天雨停了,可天还是半阴的颜色,没丁点蓝,灰白,昨天的暴雨把花打颓了一半,却滋润了另一边之前在花园种下的沙拉菜,忘了在谁写的散文里读过植物之间殊死的竞争,为了能迎多一点阳光与水分,每长一分高都是沉默的杀者,多恐怖。
有两条路径,一条公路,一条山路,总选曲折的山路,除了风景较好,把车子推出弯入弯的感觉是逗人的,喜欢面前若隐若现。
看完了王安忆有关“文革”的小说,没有很惊喜,只是有点怅然,以前看她的小说是从三个“之恋”看起的,不晓得她早年对时代的感触,知道她对时代的感触后,又觉得反而和自己有点刻意回避的距离,人真矛盾。
拉威尔的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是我难过时常听的音乐,你可能也难过,无所谓,再听,慢慢听,它吞吞吐吐的敲琴声,听,中段悠然而起的巴松管的安慰,难过的安慰是更难过和随着难过的高扬而来的静。我们都有异常美丽的向死的一面,别看它,别看,最多偷看一眼好了。
你要学懂放下,放下不是一个道理,它是一个手势,抖落烟灰的手势。
可能我们最后都长不大,我们需要的不是长大的问题,问题越多,我们就越长不大。
他并没有看过太多塞尚的画,他说他爱看的是凡高,Miro和Chagall,当然,因为这和他出门看的有关,所以他的印象也深刻,我问他,他说他会喜欢塞尚。
我也不特别热爱塞尚,我尊敬他,但一如民间智慧所说的,只有不能爱上的才尊敬,塞尚可能是19世纪众多画家中影响20世纪的画风景最多的重要人物,没有他,难以想象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但塞尚没有能令我迷上的直接性。
在海边遛了很久,海水的味道有特别令人亲近而又讨厌的感觉,所谓成长,是不是一直在跑,跑离最熟悉的想念的味道。
塞尚的画室里见他保存的物品,不外是瓶子、花盆、水果、桌布,画室内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把椅子,一架长梯,然后一旁是他经常上山使用的背包,几顶帽子,三件风衣,一面全开的玻璃墙壁,方便他看着小花园的阳光;你采访的画家是不是也能耐得寂寞,耐得简朴呢?
今天格外想你,想得快要哭了,喝了很多酒,在公路上看前路展开,像假的一样。
读了一份谈Paul Bowles的文章,Bowles的小说特别残酷,不是厉害那种,是阴冷那种,令人不能卒读,他说:“所有事情好像都有定数,而且是稀少的数,你还能再几次忆起你以为一生不能忘怀的少年时一个下午发生的那件事呢,四次,五次,还是更少?你认为你会再看见几次圆月呢,二十次?每次看见你都以为它将恒久。”
你还会写很多很多的字,很多我会读到,更多我不会读到,每次见你的字,我都以为它们将恒久,即使虚无,我爱。
前些天,你在Carcasonne,法国几乎最西南方,跨过一个山脉便是西班牙,这个区的居民的面孔和生活习惯,明明是西班牙本色的,却说着法语,感觉很奇怪,你用英语居多,但语音还是与英国口音有显著的差别,文化交杂的地方总令人有无端的尴尬。
今天,你将前往最后一个叫Albi的古镇,你喜欢看古镇,特别是它们的石板窄街、黄泥墙和石砌建筑,古镇的纵深的时间感令人安静,你知道你是享用它的时间的距离感的,没有一个古镇,即使是最美最娴静的那些,能诱我在它那里生活下去,就如,我不会嫁给一位农民那样。
在看Paul Bowles的sheltering sky,最早是多年前看贝詹托其的电影,深被电影的绝望感打动,找原著看,就是这小说,那时读无法读完,太难受,今天又拿起了,能不能耐着性子看完,不知道,读不下去的话便放下,世上没有必须读的小说,只有必须爱上的女人,爱上不讲道理,不关选择。
世界那么大,也没有你一双绣花鞋子那么大,看着你的照片我常常联想,例如想到乘坐你的鞋子,你站在小小的板艇上,漂游着。
先看了你的信,阳光闪烁,树木认得我,我认得檐下的小鸟穿梭,我回来了,你将出门,你回来时,我将出门,我们在相见和旅途上,留下一个一个暗号。
蜘蛛网居然已经结得俯拾即是,花园所栽的花倒出乎意料,长得更盛了,花园的土质不好,杂草也多,花儿还是比栽在花盆时长得自在轻松,很意外,还是我不该意外呢?
你的植物也是怕真要枯掉了,植物还是随便栽在土里好活,你呢,你的土壤是文字化成的,有时湿润,有时干硬,记得有一阵你爱说野花,你是野花。
坐在人民路唯一一家书店门口的石板路上回信,从小岛决定离开南方去上海的时候我想,我也应该离开南方了,去远方,对于故乡的空白感,从不想解释。
好好远离我们想远离的。所有无常的结果,都是最美好,最现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