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喜欢你塔希堤式的写作,这说法,当然是他发明的,你喜欢这说法,谁都不可引用,对了,他还喜欢你的眼泪,这两方面都让他大开眼界,他说这都是她身体里极为重要的部分,没有眼泪,就没有他爱的塔希堤。
他回想塔希堤和她的命运,似乎是注定的,注定要相爱,注定要毁灭,注定要成名成家。他觉得世界对那些毫不犹豫的力量是赞不绝口的,世界站着,没有哭没有笑。
塔希堤在黑暗中崩溃而泣,世界仍然站着等待她的回归,世界不用哭泣呼喊,它承载包容所有的罪过、泥浆、污秽和相爱。
他说,他忘了塔希堤是痛苦的,她在星空之下有更多的颤栗和忧愁,他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爱,这是不存在的爱,它注定性感、沉重而伤痛,它注定被泪水淹没、淹没。
他说,眼泪从美丽的双眼滚下穿过鼻下的河谷流过双唇的叶脉浸湿了女孩的酥胸,眼泪是咸的像海水一样。眼泪是温暖的,它不会白流。
你的城市建筑物不高,但离乱,建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它的外形和内部,是它和周边的关系,有些坦然互通你我的,有些故意收藏,有些只是别扭地站着,像跌进一个人也不认识的酒会离去的内向男孩。
你知道我喜欢看教堂,其实我经常没有很用心看,教堂除它的宗教俗套外,也是花上很多心思的建筑,它的坐向捕捉日出日落的光辉,随着日影移动,彩绘玻璃逐一照亮,诉说故事;我访教堂喜欢看它的光影的流动,喜欢数管风琴有几个琴组,如果可以,该待上大半天,听一场弥撒,或一次管风琴伴奏的人声合唱。
晚上的高速公路特别暗黑,路灯、交通灯,比星星明亮,车驶过,便成流星;两三百年前吧,那时天文学家发现天上的星星比他们预想的要多很多,即使它们遥远,星光总该到达我们的目的地,那么多的星光,为什么晚上还是暗黑的呢,他们大惑不解。
你没有老套的手法让他和你去你要去的地方,他总是那么招女人喜欢,你们无论怎样走在一起其实都没什么问题,但他真的很招人喜欢,每个人,每个女人,那些好看的,很会工作的,性感的女人,都得为他倾倒,你不肯定自己是不是也是倾倒的,他是个美男子,你喜欢偶尔买上一件衬衫等见时递给他,他很高兴,好像,好像你也只能通过买衬衫让他明白你爱他。“爱一个男人,就得为他买衬衫”这是你的想法,我知道,别紧张,我没意见,你别紧张,母亲和你讲过的“最好别轻易接受一个男人,否则你会不开心”,别相信她的话就是。
他买了一支口红给她,让她涂上,她拉上了湖边的窗帘,涂到一半,开始重新梳辫,戴帽,走到过道见天气不好。
窗外的鸟鸣宛如布谷,真奇怪,城内怎能有布谷呢?想起马勒的第一交响曲,布谷的啼叫是打开回忆的钥匙。
你日后将收到越来越多的口红,有时朋友以比你愿意的速度更急赶地催促你成熟,真奇怪,大家都不长大不是很好吗?前天翻了彼得潘的一些段落,永不长大的男孩很忧郁。
她忽然说凡高和高更的故事,她说凡高曾一口气画了十二幅太阳花给高更看,她说两人后来吵架,高更跑了,凡高在街上彻夜找他,找不着,便疯了进了医院。
她说话的口气,像在说邻居的长短似的。
她想逃离中国写作的语境,她觉得中国的语境是复杂的。
她想像蚂蚁那样写作,她说“写作是我的虚荣心。”
她不知道什么是写作,但她,就在写作。写作改变了她的语境。
语境跟语言一样美丽,语言是词汇组成的力量,语境是感觉塑造的蝴蝶。
她喜欢即时性。她喜欢忘记上一秒钟说过的话。
她不喜欢故乡,她喜欢到处跑,她喜欢旅行,写作对她来说,就是让她保持陌生感。
语境就是陌生感。
马勒逝世一百周年,说起黑色幽默,他去世时五十一岁,去世后经过的时日比他老两倍了,他说他的年代终会到来,现在爱他与不爱他的人仍爱恨分明;我也听他的音乐,但也是不爱他的阵营。
昏鸦的喧闹散去,觉得闷躁,它们每夜都这样啼叫,都是心境。搜寻印象中一幅Beatrice的画像,终于找到,她是把但丁从地域带往乐园的女孩,她美,她不笑,微笑只是尘世里有的东西。
他说你到阿姆斯特丹时,荷兰的花季该过去了,你会见到满田花梗;花梗也美,美得倔强。
阳光与绿叶给你力量,如盘古初开那样,一泓林中静池,满石苔藓。
你觉得纳博科夫是住在迷宫的男人,你一直不能了解他。
你有时被纳博科夫的文字弄得很烦,想扭住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把话说得直爽点。你一般都是格外冷静的人。
刚才你在想我睡不着,平时在家我会去弄些菜或面条什么的,是,我在酒店不方便弄,所以在吃哈姆雷特巧克力。
我知道,当你在跟我讨论绘画的时候我的情绪就被你消灭掉了,这很重要。
我相信消灭情绪的情绪才是最高的情绪。
萨冈用心颓丧着在唯一一本出版的日记《毒》里写着——
“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要善待自己,呵护自己,把自己晒得黝黑发亮,重塑每一块肌肉,精心打扮自己,为自己挑选很多心仪的礼物,让脸上始终写满幸福的感觉,并把自己投进反射模糊笑意的镜子里。”
这让我想起远方善良的H对我说的——
“保护好自己就是保护好别人。”
头痛依然,有点动弹不得,买的百合盛开了,透过它看出去的天空现在是奶白色的。
安静的早上难得,户外没声没响,只有偶然一只飞机划过,我在想象它的机械声,今早没有猫儿也没有鸟群,也没有篱笆外的行人。
来雨了,还有无声的闪电,天色暗透粉红,你总在某个飞往某处的途上,你划的天空也格外亲切,我在想你喝过的半杯水,坐暖过的沙发,印刻你身体线条的床铺,传讯过你声音的波动。
我的情绪总是在消耗中完成死亡演习,我的情绪是恶性循环的自我表演。
我的痛苦来源于我认识的人。
离开痛苦,什么都不是。这真要命。
把节奏拉慢一点,让你遭遇的痛拉慢一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消化,人是吃苦的存在,不吃苦的人不真实。
近来开车时听的都是不喜欢的马勒,受不了他的主张、大男人主义和专横,但是他的合唱曲悲凉,他的葬礼进行曲令人禁不住随着哼唱,一步一步的,像个荒谬的嘉年华。
死生契阔。
天晴,微风。
你是我的线索。我不知道生活是什么,但我爱你。我在往相反的方向走,我是分裂的,你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人,你朴实得让我不好意思。
绿,我是塔希堤,人们叫我露,我有一个男朋友,他跟你一样美。有天,你没法爱我了,别难过。
别哭,别想我。
别抱怨,别焦虑,别说。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没有失去。
我的年轻给了你一些好处。
你该娶我,不要让我再在这个世上受苦。
你可以死去,但不可以不爱我。
看花园的猫,看了会儿,它不是我之前认得的那只,它是纯棕色的,很胖,在篱笆下装作要捕猎的样子。
现在在听舒伯特的《冬之旅》,舒伯特是面对着朋友经常笑的腼腆男孩,他写的音乐有不能言语的难过。我记得我是树,树木很都笨,很无能为力,很可靠,我记得你是鸟,鸟有时御风而行,有时身不由己,他们在一起很自然。
爱情包含伤害,也能很自然,所以不用多说了。
只是有时想吃你的苦,想为你吃掉一点你的苦,你生活的甘甜会不会多一点呢?这念头很虚无,很无力,我知道,可仍是这样想。
昨晚在没有月光的花园看蜘蛛打网,蜘蛛有拇指大,打的网有我伸长双手那么宽,今天回去还是会捣乱它的,可蛛丝在微光下真美。
读了有关佐治·奥威尔生平的文章,挺有趣,以前读他写的《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感觉作者是个敏锐睿智的人物,但奥威尔真人木讷,像田园般朴拙,而且出奇的随遇而安,令我很意外。
在诸多安魂曲之中,最爱还是Faure编的那套,他的安魂曲没有恐怖,没有狂喜,因此也没有天堂地狱的乖张,有的是对尘世的缱绻不去,似乎死亡是樱桃树下一场漫长的野炊。
在一个中国人的美国厨房,朋友做了久违的海鲜炒饭给她,她做了蒜蓉番茄蘑菇给他,饭后,他们煮了一点香港咖啡,他去黑胶房写作,她在书房画画。她的朋友看着她打电话时哭,他对她电话里的人说他可以挂掉接着跟她聊。她的朋友说他要跟她谈谈她的问题。
暂时明白,除了一对一的关系,还可以有很多关系,可以去做一些平凡的事,去擦地、洗衣、重新摆弄家具,反正,不要哭,关系不止与一人有关,不止一种。
怎么听上去还是很沮丧?人们怎么会在谈话中变得更聪明?那些渴望得到满足的情人是可怜的,都该死掉。想有意义,就永远别想得到满足,永远不想,永远不会死去。
克服的关系不一定是复杂的关系,但一定不是默契、自我、舒坦的。
她又暂时明白了另外一点:不珍惜失去的机会,就会不断选择。
她有的只是掌控“反”。反自己。她喜欢反自己。她病得不轻。晚上,她给Sam写信,早晨,她在哭。
她去海边待十分钟抽完烟就走掉了。她不爱海。过去,她说她是爱的。她是骗子。
Sam说Dele的憔悴是因为她,他说Dele再在她身边待几天,一定会崩溃,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她说,“事实上,我是喜欢阴气的人。”
她太希望将自我、忠诚、真诚并行,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有太多虚荣。她必须得弄清楚虚荣是什么。她在一场混乱的童话中。
美丽的事物,总会失去。
她写着——“爱,一抒发就没了腔调。”她写着,眼睛,带着泪水。
她看别人写着一些旋涡,她也成了一条鱼。
不,她只懂这些,谈论,谈论爱。
礼拜五,塔希堤是没有腔调的。
我们都常常在路上,二十岁的女孩的出门,目眩,有时惊险;四十岁的男人已经走过一圈了,又经过起点的时候陌生又熟悉,然后看到你的背影,便徐徐跟上去,便徐徐跟上去,心里感动着。
女人走不出爱别人,特别是男人,围绕赞美的欲望,这是很可惜的事情。女人都该人格独立,爱憎分明。女人要在乎自己的感受,要自我,别管其他。不要觉得自私,自私是自我怜悯。
写作是自我的误解对自我的解释。
再把你昨天的长信看了,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乎,我只是不禁感慨人有时真是晦暗不明的东西,还好你多数朋友都是好人,而且爱护你。
这里下了一夜雨,野草似乎一瞬间拔高了很多,现在仍阴天,花园的蜘蛛不待我捣,被卷去了。野草又长半个人高,他还乐滋滋地说在山上走很多个小时的路的辛苦,笑着的。
你在我的速写本上画了我,那是十年后的我,我知道你是不了解我的。可有时情况又会发生一些变化,最了解我的人也是你。没有告诉你,任何体验都无法满足我们的爱,爱是没有的东西,爱又是什么。
他女儿坐在我对面,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他坐在我们身边听我们说话,我对她女儿说,要尊重自己的情绪,要在乎自己,要自恋和狂喜,他连声叫好。他什么也听不懂。
在看爱伦坡,我时不时会读一点他的小说或诗,通常看不了多久会厌倦,因此总看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