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沈雁冰返回上海。这时卡本脱关于如何“食”“住”“衣”的三本书(《人如何得衣》是译本的第一本),已经全部译完,后两本也快要付印了。由孙毓修提议,沈雁冰从先秦诸子、两汉经史子部之书中辑录了一本“中国寓言”。孙毓修撰写了一篇骈四俪六的序言,随后以《中国寓言初编》为名出版。
沈雁冰仍住在编译所的宿舍里,因为四个人使用一个房间,只有一盏电灯高高悬挂在天花板上,无法看书,他就利用星期天大家都出去玩的机会看看书。他到上海快一年了,除了宝山路附近,其他地方从未去过。
商务印书馆的工作日安排,除周日和阴历过年的两天休息外,没有其他假期,生病、有事都算请假,要扣工资,不过一年可以有累计一个月不扣薪的休息,即病假、事假累计不超过一个月,就不扣薪水。如果一年来全勤,且无迟到早退,则年底可额外得一个月的薪水。沈雁冰不想得这份额外的薪水,倒想利用不扣薪的一个月时间回家探望母亲,他就写信对母亲说了。母亲看来已经有了安排,回信让他等到学校都放暑假的时候回去,那时弟弟德济中学毕业,面临升学的问题,母亲想让他回家一起商量这件事。
于是7月份,沈雁冰回了一趟乌镇。德济在省立第三中学毕业,还想继续升学,母亲也同意,但想听听大儿子的意见。
德济告诉母亲和哥哥,他从同学那里知道南京前一年开办了一个“水利局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是理工科学校,这个水利局管辖长江下游几个省,他想去报考。据说:“水利局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是当时的北洋政府在全国开办的第一所这类的专门学校,准备为全国各地的水利工程和公路建设培养工程人员,毕业后学校负责介绍工作。
沈雁冰看过弟弟在学校的成绩单,他的数学、物理、化学成绩都非常优秀,母亲说德济这几科成绩在全校是最好的。她还对大儿子说道:“按照你们父亲生前的愿望,是想让你们学习理工,你已经选择了文科,这是你的志趣;德济有学理工的愿望,数学、物理的成绩又好,能考进理工科的学校,最好不过了,将来工作也好找,你们父亲的愿望也实现了。”
商量的结果,是决定就投考这所专门学校。沈雁冰说自己现在有能力支援一些弟弟上学的开销,母亲则说不必。当初她给两个儿子分开各得一半的那笔钱,就是留作他们上学读书用的。沈雁冰名下那笔钱,用在他在北京大学求学的三年里,德济名下那笔钱还在,可以供他读完这个专门学校。
“毕业以后谋生就是你们自己的本事啦。”她对自己的两个儿子是完全有信心的。
招生考试是在暑假期间,兄弟两个立即动身回到上海。德济在哥哥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备考,随即一个人赴南京参加考试,然后返回乌镇。一个月后,他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陈爱珠这次特别高兴,丈夫临终前嘱咐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她毫不担心德济在这所学校学成毕业时会成才。她有了想放松一下的感觉。
是啊!整整十年,一个人苦撑着家,付出多少心血!眼看两个儿子都将如愿所偿,她怎么能不高兴,甚至应该“放纵”一下。打定了主意,她一封信又把长子召回乌镇。
沈雁冰到家时,看到母亲已经把给弟弟的行李收拾妥当。母亲拿出给兄弟两人新做的纺绸长衫,又拿出她给自己做的一身新的纺绸衣裙,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心情说道:
“刚刚过去一个多月又叫你回来,一是想我们母子一同送德济去南京上学,二来我也想趁此机会去南京看看。”
沈雁冰很理解母亲此时的心情。母亲觉得他在商务印书馆的前途已经一片光明,料想今后也会一帆风顺;又等到德济被学校录取的好消息,要知道,与德济同在南京投考的同班同学除他而外没有一人被录取。这种欣喜和愉快的心情,大概只有出去走走才能更好地体味、享受。其实,他在返家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把工作一年来积蓄下的200多元钱都带在身上。母亲从来不是那种眼睛只盯着灶台、女红的女性,她早就想出去走走看看,也早就应该出去走走看看,但独自抚育两个儿子的生活重担,使她难以有这样的好心情和机会。这次一定得让母亲玩得痛快、舒心,二百多元钱大概够花了。
谁知母亲听说儿子要用自己的积蓄伺候她出去玩,一口拒绝了。
她不要儿子花钱,要他把钱留作将来家用。但是沈雁冰兄弟两个坚持应该孝敬一下为他们操心、操劳了十年的母亲,作母亲的也只好答应下来。对她来说不在于儿子为自己花多少钱,能享受到儿子的一片孝心,是最大的天伦之乐,是自己十年辛劳所获得的最大慰藉。
离学校开学还有一个多星期,母子三人先乘小火轮到了上海,这是陈爱珠第一次来到这座东海之滨繁华的大都市。黄浦江上穿梭往来的大小轮船,外滩一带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南京路上车水马龙的人流、车流,让她感到目不暇接。这与乌镇的小桥流水、平和散淡相比,俨然是另一个世界,只有蜿蜒流淌到僻静处的苏洲河两岸还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模样。
沈雁冰原打算找一家条件好的上等旅馆,母子三人住下。但母亲不想让儿子花太多的钱,说是找个干净的小旅店住就行了,最后折衷一下,住进了一家中等旅馆。旅馆的条件还不错,有浴室,有餐厅,也可以叫外边的馆子送酒菜来。这天晚上,母子三人叫茶房去附近一家广东菜馆点了几样菜,还特意要了一瓶葡萄酒助兴。沈雁冰和母亲都不能喝酒,只能小小地抿上几口,只有德济能喝一两杯,也是小杯。但是几口酒下肚,母子三人的谈兴大发。母亲忆起了兄弟二人小时的事情,也谈及这些年来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沈雁冰讲述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里形形色色的文人相和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小弟德济则不断遐想着新学校里的读书生活,憧憬着自己并不遥远的未来。边吃边聊,母子三人一直说到半夜才意兴阑珊。
第二天,他们雇了一辆马车游览市区,把公共租界、法租界上几条热闹繁华的马路都游了一遭儿。不过是名符其实的走马看花,陈爱珠并不想买什么。马车转到河南路,沈雁冰说带他们去看看商务印书馆发行所,陈爱珠来了兴趣,她让车夫将车停在外边等候。母子三人进了发行所,各处看看,然后她挑选了一大批书籍。其中林纾翻译的小说就有50种,还有许多大部头的史书:四大编的《西洋通史》、二卷本的《西史纪要》、日本学者所著《东洋史要》的中译本、汪荣宝著许国英增订的《清史讲义》等等。这些史书,陈爱珠都买了两套——在读书上她是从不吝惜钱的,对自己不吝惜,对儿子更不吝惜。两套史书中的一套是买给小儿子德济的。她对德济说道:
“德鸿是学文史的,用不到妈妈给他买这些书。你将来虽然是要做工程师,但也不能不懂得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这些史书给你买了,带去学校,有空余时间通读一遍,增长点知识。”
德济听了连声称是,自己也选了几本中意的书。沈雁冰请发行所的伙计帮忙把书打好包装,母子三人满载而归。
在上海游玩了三四天,沈雁冰去买了二等车的票,母子三人乘火车到了南京。这次他没同母亲商量,找了一家上等的旅馆住下。先陪德济去“河海工程专门学校”报了到,随后的四五天,他们在南京各处的名胜古迹游览。曾为六朝古都、江南金粉地的南京,名胜古迹极多:秦淮河、夫子庙、鸡鸣寺、玄武湖、莫愁湖、燕子矶……四五天时间,也只能得个浮光掠影。不过对于对中国历史一直怀有浓厚兴趣的陈爱珠来说,能有这么几天时间亲眼看一看金陵胜地依稀可见的繁华,伸出手轻轻触摸一下残垣断壁传递的历史的苍凉,嗅一嗅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的久远的气息,她真是感觉心满意足了,何况还有两个让她感到自豪的儿子陪伴在身边。
德济临开学的前一天傍晚,陈爱珠把旅馆的茶房唤来,问道:
“南京哪一家菜馆最好?”
“北京菜馆的菜最好,离这里不是很远的。”
于是,母子三人来到北京菜馆。这一顿饭,陈爱珠坚持自己付钱,说是奖赏两个儿子的。
德济开学的第二天,沈雁冰陪同母亲转道上海返回乌镇。因为母亲说还没有见识过长江行船,想乘坐长江客轮回上海,沈雁冰就在航行于汉口到上海之间航线上的豪华大客轮上专门定了个官舱。
母亲没有让德济来送行,怕耽误了功课。船启锚后,她让德鸿扶着她在甲板上散步。望着渐渐远去的南京城,望着开阔无际,水天一色的江面,她感慨万分地对德鸿说道:
“你父亲曾有过东渡日本留学的打算,但一生只到过杭州,是他命途多舛。我今天见的世面比他多了。不过,他的遗嘱我尽力做到了,你们兄弟二人都算有出息。他要是死而有知想必也是快活的。可惜一个人死了没有鬼魂,他再也不会知道我们现在干什么,将来还要干什么!我现在虽然不知道你们将来还要干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干出一番事业的。”
船到上海后,沈雁冰不放心母亲一人旅行,又送母亲回到乌镇,才返回商务编译所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