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提起自己的婚姻大事,沈雁冰并没有感到意外,但还是觉得突兀,毕竟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人生大事。
陈爱珠说的这桩亲事,就是十几年前沈恩培与孔繁林在镇上南货店里订下的那桩娃娃亲。她在前些年就把订亲的经过告诉儿子了。不过此前,沈雁冰一直在学校里读书,没有多想过这件事,总觉得那似乎还是相距很远的事情,所以母亲提起此事,沈雁冰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好。
陈爱珠以为儿子已经把这件事淡忘了,就又把订亲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然后用商量的口气说道:
“从前我料想你出了学校后,不过是当个小学教员,至多是个中学教员,一个小镇上不识字的老婆也还能相配。现在你进了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不到半年,就做了那么多事,受到重视,今后大概会一帆风顺,还要做更多的事,更大的事。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样一来,一个不识字的老婆与你就显得不相称了。这次要你回家,就是想问你,你如果一定不要,我不会强迫你接受这门亲事,只好托媒人去退亲。不过,孔家同意不同意退亲是说不准的,也许就要打官司,那我就为难了。”
听了母亲这番推心置腹的肺腑之言,沈雁冰格外感动。虽然他脑子里还是乱纷纷的,没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但是他已经掂量出母亲这番用商量口吻说出的话里包含的沉重。他是个孝顺的儿子,这是从小的家教熏陶出来的。父亲英年早逝后,他作为长子,更是时时心存着要为母亲分忧解难的责任感。母亲历来做事干脆、果断,从不拖泥带水;需要决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总是拿得起,放得下,没有什么犹犹豫豫、左顾右盼。在这件父亲生前就定下的亲事上,母亲原本也可以不必这样同他商量,拿个大主意,与他商定个办喜事的时间就行了。可母亲郑重其事地征求他的同意,说明母亲不想自己勉强接受这桩亲事,她希望儿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她甚至都做了退亲,乃至打官司的心理准备,尽管那样很困难。母亲为这个家、为自己已经付出了很多,自己现在能在外面独立谋生了,即便不能为母亲和家庭分担多少责任,至少不应该再让母亲为自己的亲事,去承受可能会出现的巨大压力和棘手困难的局面。
想到这里,沈雁冰有些纷乱的头脑里已经理出一个渐渐清晰的思路。自己在北京读书的三年和进入商务编译所这半年,精力和心思全都贯注在读书和事业上,男女之事不是没有想过,但从未作为生活中的大事来想。老婆不识字是个问题,但也未必是个大问题。事业是要自己去做的,不是靠老婆做的。老婆也不是个装饰物,天天带了给人看的,能操持好一个家,就尽了好妻子的责任。再说,孔家女儿嫁过来之后,母亲还可以教她读书识字,她总不至于是个一窍不通的女子吧!要真是那样的话,只能算是命该如此,作为沈家的长房长孙,尽孝而已……整理完自己的思路,沈雁冰对母亲说:“儿子现在刚刚开始自己的事业,婚姻家庭的事没有想得太多,更没有想自己去交女朋友,还是全凭母亲做主吧。母亲刚才一番话的苦心,我心里都明白。孔家女儿不识字倒也无所谓,反正嫁过来后,孔家再管不到她了,母亲可以亲自教她读书识字,让她进学校读书也可以。”
陈爱珠听儿子说罢,一颗尚悬在半空的心完全放下来:“那就定下来,明年春节办你们的喜事,我过两天回复孔家。”
母亲放心了,沈雁冰不免也有了一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这天夜里,他躺在床上还是想了许多。毕竟这些年出门在外,眼界开阔得多,所闻,所见,所接触的新事物、新思潮,很多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时时在拨动着自己那颗充满朝气,意欲大有一番人生作为的心。但是扪心自问,他不能不承认在道德伦理观念上,特别是涉及婚姻、家庭问题时,他的思想还是比较传统的,甚至是有些守旧的。
当然,在沈雁冰需要对自己这件关系一生的婚姻大事做出决断时,代表历史进步和时代趋势的新文化运动,还只处在刚刚兴起的阶段,它对传统思想观念发起的挑战和冲击也远未形成蔚为大观之势。
沈雁冰从小到大在家庭内所受到的熏陶和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所接受的基本教育,还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化精神,所以,骤然面对婚姻大事,使他几乎可以心无旁鹜就予以认可的精神支持,肯定还是来自潜意识中那些儒家文化思想,诸如仁爱的观念、忠孝的意识、自律甚严的伦理感、肩负天下的道德追求,等等。这使沈雁冰是一个十分理性的人,他所有的判断和决定都是基于理性的认可,而不会任由情感的左右。在这一点上,他也很像他的母亲,少年老成。在这一夜里,他想得最多的,竟是这样两个问题:
如果解除了父母的婚约,男人可以另想办法,但是女子又该如何呢?
我不要伊,别人要伊么?
这种略显无奈的想法,简直可以称之为富有自我牺牲精神和具有强烈道德责任感的男子大丈夫气概了。
沈雁冰对于早就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确定的这桩亲事,并没有感到过于沉重就近乎坦然地接受了,这在1917年初的时候,其实是很平常,也很正常的。只是在后人看来,一个新文化运动、新文学运动的大力倡导者、积极参与者,在婚姻问题上居然如此保守,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未改初衷,实在有些费解。这应该是后话。
躺在床上想了很多的沈雁冰,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没有意识到。
不,也许意识到了,但没有上浮到理性判断的层面,即家庭生活的感性体验,也许早就决定了这件“娃娃亲”不会由他那里生出什么波澜。
沈永锡与陈爱珠的婚姻完全是遵从父母之命,明媒正娶的旧式传统婚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们在婚后建立了一个美满的小家庭,虽然这个家由于沈永锡过早病逝而变得残缺不全。同时维系这个家庭的,不只是由婚姻形式所赋予的道德、伦理的戒条、观念,而是夫妻之间相亲相爱的感情纽带和志同道合的思想基础。这一点,是婚后两个人共同努力寻求到的。这一切是沈雁冰从小就耳濡目染,而且习以为常的。父亲母亲之间和谐有致的婚恋关系,自然会将子女笼罩在一种常态的血缘亲情关系中,于是很难设想,子女会对父母结合所经由的方式产生什么反叛的心理。
实际上,父母的相亲相爱和家庭生活的和谐,不断地在向沈雁冰幼小的心灵上传递着一个信息:即夫妻之间感情上的相爱,是可以通过婚后的主观努力逐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这一点,这个信息会储存在他心灵的深处。如果面对的是全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传统婚姻形式,予以评判,那么已经多少接触到新思潮的沈雁冰,肯定会在理性的思索中融进批判的目光。但是,他直接面对的只是自己个人的婚恋问题,那么这个深藏脑海的纯属个人经验的信息,必定会有力地发散出来,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甚至左右着他的选择。
沈雁冰如果接受这个婚约,他婚后的生活,似乎将会在某种程度上复制他的父亲母亲经历过的婚恋生活,虽不浪漫,但是实实在在,不乏家庭的温馨。当然这也是后话。
还有一个因素影响到沈雁冰对于婚事的决断,就是他对母亲的依恋之情。
幼年丧父,对于任何一个家庭的妻儿都是悲痛万分的事,而悲痛的背后,是母子之间血缘亲情关系无形之中的变化:母亲既要当母亲,又得承担父亲的责任;儿子只剩下母亲一人可以作为心理上、生活上的依靠。虽然背靠一个大家庭,但以陈爱珠的好强和能力,她实际上是靠自己的力量支撑这个家,而且把两个儿子抚育成人。可以说这是一位强势母亲。在这样一位母亲庇护下成长起来的孩子,自然对母亲的依赖和依恋就会多一些。
这并不意味着已届弱冠之年的沈雁冰,还不能离开母亲羽翼的护佑去展翅飞翔,相反,这种已经渗透进性格中的依恋,在这个应该渐渐远离依恋母亲年龄的时期,以更加明显的形态表现出来。不过,它们表现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上。
在面向外部世界的时候,沈雁冰表现出很强的独立自主意识和应付自如的处世能力。这从他所选择的学业,从他进入编译所以后的种种作为,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像他的母亲。这种相像,正是以精神上依恋为背景出现的结果。
另一方面,在面对家庭生活这个小世界的时候,全神贯注于事业的沈雁冰,似乎还没有做好如何成家的心理准备。古人讲成家立业,齐家治国,把家作为人生起始的基点,沈雁冰当然知道这一点。他之所以没有心理准备,是相信母亲会为自己做好准备,是想依赖母亲为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所以,当他们母子决定下这桩亲事的时候,他把教未来妻子读书识字,使其成为一个与自己相称的妻子的希望,又寄托在母亲的身上了。这似乎不大像那个进门才几天,就对商务印书馆大部头的《辞源》一通议论,血气方刚的沈雁冰呢!
天下事就是这么奇妙地组合起来。说是刚柔相济也好,说是正反互倚也罢,沈雁冰就在那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春节,平平静静地接受了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婚姻,一个也许会延续一生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