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冰刚入编译所,被安排在英文部新设立的“英文函授学校”,修改学生们寄来的课卷。学生们的英文程度不高,改卷子的工作十分轻松。这对沈雁冰无疑是大材小用,至少也未尽其材。不过,在英文部里同事之间必说英语,倒让他感觉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甚至喜欢起这里的“怪”氛围了,因为他在北大读书时虽有洋教员,但他的英语口语始终不好,现在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口语能力会提高很快的。
有才华、有准备的人总能很快碰到机会。大概在英文部改卷子改了一个月左右,沈雁冰注意到由商务印书馆编辑出版的,当时正在发行的《辞源》。他发现书中条目所引出处有错认了娘家的,而且引用书目只注书名,不注篇名,这对于使用辞书的人非常不便。于是,他忍不住提笔直接给总经理张元济写了一封信,指出了上述问题。同时,他提出应该多收新出现的词汇,以适应日益发展的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等领域的需要,建议将来能将《辞源》逐年修改,使之成为真正的百科辞典。
信写好后,沈雁冰将信交茶房通宝,随每日编译所呈送总经理的文件一起送到河南路去了。他写这封信并没有深思熟虑或瞻前顾后想过什么,只不过少年意气的一时冲动,就如平日里看到一本新书,翻开读读,谁都会做几句点评。但是,沈雁冰把他的想法和建议写下了,而且直接写给总经理张元济,又而且,这个张元济是很有眼光、学贯中西的人,所以沈雁冰寥寥二百多字的短信,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作用。据宿舍里同事讲,张元济看过信后,当即批交辞典部的人看,然后送交编译所所长核办。
编译所所长是高梦旦,第二天他就将沈雁冰叫去谈话。高梦旦说:“你的信提的意见很好,总经理很看重。他同我商量,你在英文部,用非其材,想请你同我们所里一位老编译孙毓修先生合作译书,你意下如何?”沈雁冰马上表示同意。他相信,张元济、高梦旦这次对他的安排是依据他们对他能力、学识的判断,而不是安排了给什么人看的。不然,尽可以让他改改卷子,每月开薪水便是了。
孙毓修前清末就在商务编译所任职,是高级编译,有点名士派头,自然不大看得起沈雁冰这个小青年。
“我是版本目录学家,专门为涵芬楼(编译所的图书馆)鉴别版本真伪,收购真正的善本。”他向沈雁冰这样介绍自己道,“有闲暇时,也译点书。这里有一部书,我译了三四章,懒得再译了,梦旦先生说的合译,就指这部书。”
孙毓修边说边从桌上杂乱的书中找出一本英文书递给沈雁冰,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束稿纸,说是他译的前三章,译笔有些与众不同,“不知你以为如何?”他的意思是希望沈雁冰接手,按他译文的形式和特点译下去。
沈雁冰接过原书和译稿,把前三章的译稿和原文对照看了一遍,发现孙毓修的所谓与众不同,是译文使用了很明显的骈体风格,而他翻译的方式取的是意译,也就是林琴南的方式,但译作的水准却不及林译本。看来此老先生的英文水平有限。书也非什么文学名著,不过是一本卡本脱写的名叫《人如何得衣》的通俗读物,曾经列入过欧洲的畅销书排行榜而已,过不了几年就会被人遗忘的。
沈雁冰表示可以接手翻译此书,他说:“老先生的文笔别具风格,我勉力续貂,能不能用,还得老先生定夺。”
见年轻人这样谦恭,孙毓修很高兴,自负地笑笑道:“那就试译一章看看吧。”
只用了三四天时间,沈雁冰就摹仿孙毓修的骈体风格译出一章。
当他把译稿交给孙毓修,并请他“斧削”时,老先生矜持着带点轻视的口吻说道:“真快呀!毕竟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嘛。”及至他认真看罢译稿,不由得不出自内心地赞叹道:“真亏得你,骤看时竟仿佛出自一人之笔!”他手执笔低吟了半晌,也只改动了三两处的几个字而已。但他把译稿还给沈雁冰时,仍然用前辈先生的口气说:“你再译上几章,会更熟练些。”
这样,沈雁冰每译完一章,就交给孙毓修过目,但他却不看,只忙着做自己版本目录的学问。一个半月以后,书译完了,孙毓修这才不得不匆匆读过一遍,很满意。他把包括自己翻译的前三章在内的译文全稿交给高梦旦。高也不看译稿,就请他斟酌处理。
孙毓修决定立即付排。他回到办公室告诉了沈雁冰,然后问道:
“可是版权页上怎样署名呢?用你我合译或是你译我校,何者合适呢?”
沈雁冰听了在心里暗暗想:这老先生可能比较喜欢以“沈德鸿译,孙毓修校”这样的方式署名,这不至于令他觉得与一个年轻人联名合译,似乎是降低了身份。也许还可以让他感觉更好一些……“只用你一个人的名字就好!”沈雁冰干脆利落的回答,让孙毓修又惊又喜。他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还挺豁达,就顺水推舟道:“好,就这样决定。”
沈雁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又不是什么世界文学名著,译者署名可以跟着沾点光。其实,他这样想着,恰好说明他心里还是有股不平之气。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己提出让孙毓修一个人署名呢?是想等孙本人提出一个合适的署名方式,自己来确认吧,偏偏孙毓修就来个顺水推舟。
进商务编译所不过两三个月,沈雁冰似乎已经没有初到时径直给总经理写信,直言无讳的那股孟浪了。刚届弱冠之年的他,很快适应了周围的环境,对一切应付裕如。这大概也是他从旁感受母亲调理家内家外大大小小的人事中,无形地,日渐积累地学来的吧。总之,他称得上“老成持重”四个字。
沈雁冰的译文比孙毓修的准确,孙心里明白,在署名一事上沈又主动谦让,这使孙毓修对他有了好感,两人共事时,便也把那种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作派收起了一些。
卡本脱的这本书不是什么大部头,所以沈雁冰在继续翻译这本书关于“食”、“住”部分的时候,还有许多闲暇读《困学纪闻》。一日恰被孙毓修看到了,他大为惊讶,问道:
“你喜欢考据之学?”
“谈不上喜欢考据之学,我对许多学问都感兴趣,是个‘杂’家而已。”沈雁冰回答说。
孙毓修听了更加惊异,问道:“你都读些什么书?”
“我从中学到北京大学,耳所熟闻者,是‘书不读秦汉以下,文章以骈体为正宗’。涉猎所及有十三经注疏、先秦诸子、四史、《汉魏六朝百三家集》、《昭明文选》、《资治通鉴》等,《昭明文选》曾通读两遍。至于《九通》,二十四史中其他各史,历代名家诗文集,只是偶然抽阅其中若干章段而已。”
孙毓修听得瞪大了眼睛,感慨道:“你不过20岁,哪有时间看了这样多的书啊!”
沈雁冰告诉他这些“杂”学并不都是来自学校,也来自家庭。孙毓修恍然大悟:
“怪不得人家说你是张总经理的亲戚,张菊老是海盐的名门望族。”
沈雁冰辩白说与总经理素不相识,孙毓修还有些不信。在他看来,有这么丰厚的读书根底,必定有家世的渊源,所以又问道:
“令尊大人是何出身?”
沈雁冰答说:“我十岁丧父。”
“那你刚才提及的家庭教育,想来是祖父了?”
“不是,是家慈。”
孙毓修默然无语,不再问了。他一定有点自惭形愧:自己半世从事试帖,只青一衿而已。沈家这位女流之辈不但通晓文史,而且教出年少不凡的儿子,实在是不得了。
到了这一年的年底,沈雁冰走进编译所恰好满五个月,会计送来薪水时顺便通知他,从下年初起每月薪水增加6元,是30元了。孙毓修听到了,还为他鸣不平,说是别人一年只译一本书,每月六七十元地拿,你五个月译了两本半书只有30元不到,他们是欺侮你年少。其实他也是借此为自己鸣不平。
沈雁冰自己对这几个月的工作和生活状况是基本上满意的,他的能力和学识在编译所上上下下得到了认可,甚至可以说还为一些人所器重,下边的路就全凭自己去走了。母亲能为自己做的已经都做了。
至于即将加薪6元的事,他没太看重,因为他是只身一人,没有家庭负担。别人拿多少钱,干多少事,那是他们的事,与自己无关。
自己在此既不图名,也不为利,图个有条件多看些书,研究点学问。
何况据同事告诉他,虽然加薪数只有6元,但进馆工作只有不到半年即能加薪,已属破格优待了。编译所的编译人员,初进所里工作多为24元,熬上10年,也才不过50元之多。沈雁冰还真没有想过要在这里熬上10年,为挣那50元的月薪。他看上了编译所的图书馆——涵芬楼丰富的藏书。
沈雁冰把这些事情和自己的想法都写在信中告诉母亲,还特别说到自己对于商务印书馆的感觉:这是一个“怪物”,一方面似乎广泛搜罗人才,不断多出有用的书;另一方面却是个变相的官场,处处论资排辈,讲人情,帮派之间壁垒森严。
母亲很快回了信,同意他的想法,认为既来之,则安之。特别嘱咐说,家里目前不需要他在钱财上帮助,让他安心读书做学问。母亲还叮嘱他应该给卢表叔写信,报告一下自己进商务编译所以后的情况,毕竟这是卢表叔关照安排的工作。最后,母亲希望他回家过春节。
接到母亲的信已近岁末了。沈雁冰原来没打算一定回家过年,因为盛夏时节才离开家乡到上海来,进编译所工作也才不到半年,可以说刚刚进入状态。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母亲希望他回家去过年,这农历新年又历来是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还是回家过年的好,不然母亲也会失望的。于是,沈雁冰赶在年底回到乌镇。
看到德鸿回来了,母亲和弟弟自然十分高兴,年可以过得更热闹一些。家里其他亲戚也过来寒暄问候。在他们看来,在外谋得一份不错的事情做的德鸿,应该是能撑起这个家的大人了,也应该是撑起这个家的时候了。
但陈爱珠并不这样看。虽然一个年轻守寡的妇人拉扯两个儿子,撑持一个家不容易,个中辛苦、艰难只有自己知道,但她还没有想过把肩上的担子卸下一些,让德鸿去承担。她知道德鸿的事业在外面,也希望德鸿在外面把事业做得更好,所以不愿意把他拴在家乡小镇的一隅。她还要把二儿德济也培育成人,她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
不过,这次过年她希望德鸿回来,确实又是有一件关系儿子成家立业的大事需要决定。她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或者说拿不准德鸿会是个什么主意。
晚饭后,陈爱珠打发德济去他房里做功课,她与大儿子在堂屋里坐着谈天,说了一些上海的见闻后,她郑重其事地问道:“德鸿,你有女朋友了吗?”
“还没有。”沈雁冰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若是还没有女朋友,这次叫你回家过年,是想顺便把你的亲事确定下来。女家知道你毕业后谋了事情做,说是该办亲事了,已经催过不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