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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士不可不弘毅”

从上海返回东京后,一时间连住的地方也没有,走的时候是把房子退掉了。来不及找新的租屋,暂时借住在一高附近的富喜馆,郭开贞马上投入到紧张的学习之中,因为很快就要到期末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6月中旬预科开始毕业考试,月底,公布了成绩。郭开贞的成绩名列第三,被分派进入第六高等学校。按照一高特设预科的规定,中国留学生在一年的预备教育期间,要学完必修课程,并考试及格后方可分派至各高等学校,从一高到八高共有八所。分派的原则是根据综合成绩的排名,即第一至第八名按顺序进入一高至八高,第九名仍从一高起分派,依此类推。以郭开贞综合成绩排名第三,应该是派往三高,但不知何故,把他分派在冈山的六高。但不管怎么说,这时郭开贞才正式进入了留学的预科学习阶段。

六高所在的冈山位于日本本州岛的西南部,濒临濑户内海。与繁华的东京相比,这里只能算一个小城市。六高倚操山而建,周围几乎还都是田野乡居,全不见东京闹市区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景象。但郭开贞很喜欢这里的环境,因为这里让他感觉到几分与家乡风物相似的自然、亲切。

“操山峙立校内,山木青葱可爱,骤望之颇似峨眉。”“田畴畅茂,风景悠然,清风时来,溪流有声,恍惚如归故乡也。”刚刚到达冈山,郭开贞就为父母这样描绘了六高的情景。他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冈山的生活费用也比东京低得多,每月用不到十五六元就解决了吃住问题。郭开贞租住了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妇的房子。老妇人独自一人生活,待郭开贞非常亲切,帮他补缀衣裳,还不时地采集些鲜花布置在他的居室内。这也让郭开贞格外感受着乡情一般的温暖。

六高三部的功课非常繁重。高等数学、物理、化学、动植物学还有实验,都得在三年内修完。但每周课时最多的是外语。三年之中要学三门外语:德语、英语、拉丁语,其中又以德语耗时最多,每天就要有三课时,因为日本的现代医学是以德国医学为本。

日本的教育注重灌输,课堂内外都被授课、作业塞得满满的,这使得郭开贞的生活节奏格外紧张。他每天五点半即起床,行冷水浴,除了晨练、一日三餐以及晚饭后一小段散步的时间,一直要学习到晚十时才能准备就寝。有时为了放松一下脑筋,郭开贞黄昏时分独自去登操山。沿着陡峭的山路荡进半山腰上的松林时,已经夜色朦胧。仰望山顶上散乱在树丛中的一块块巨石,他仿佛走进了一个猛兽的王国。远眺西天残留着一抹浓红色夕阳的空中,像飞洒了一片血流,郭开贞感到脑海中汹涌澎湃地涌出一阵阵诗的灵感,让他得以淋漓痛快地一抒胸臆:

怪石疑群虎,深松竞奇古。

我来立其间,日落山含斧。

血霞泛太空,浩气荡肝腑。

放声歌我歌,振衣而乱舞。

舞罢迫下山,新月云中吐。

外语学习是郭开贞感觉最艰难的。本来也只学了一年半的日语,又要和日本同学一样,通过日语去学习另一门西方语言,当然就得花费成倍的时间、精力。日本老师教外语的方法也特别,注重读讲,就是以原文读物为课本,让学生读,上课也是让学生讲书。于是,郭开贞的自习课时间,差不多就都得用来翻查外文字典了。但郭开贞未曾料到的是,在这样吃力的学习中,他居然发现了一种乐趣,那就是接触了许多西方文学作品,特别是德国文学作品。这对于有着文学爱好的他而言,真是大开眼界。

六高的外语老师大都是东京帝国大学出身的文学士,他们不是语言学专家,所以在教课中注重阅读理解,轻视写与说。让学生略通发音与文法后,就以原文原著作课本。他们选中作教学课本的外文原作都是该国文学的经典名著。就是通过外语课的学习,郭开贞开始接触,而且喜爱上了歌德、雪莱、席勒、默里克等人的作品。不过,他此时没有想到,这一番学习经历对于他以后的人生道路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

还是在一高读书的时候,因为学业紧张,郭开贞就感觉身心有些疲惫。来冈山后,六高的学习生活仍然非常紧张,疲惫感更加剧了,以至发展到心悸亢进,慢步行走的时候,胸部也感到震荡作痛。晚上睡不好觉,常常一夜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还总是伴随着噩梦。记忆力明显降低,看书看到后面时,就把前面的忘掉了。这让郭开贞很苦恼,甚至想到过以死来求得解脱。医生诊断的结果是得了重度的神经衰弱症,建议他休养一段时间。这对于依靠官费留学的郭开贞来讲怎么可能呢!他想到了王阳明。

在东京的时候,一次逛旧书店,郭开贞看到一部《王文成公全集》很便宜,便买了来,以作调剂紧张学习之余的读物。他记得王阳明在书中阐述“去人欲存天理”的修身之道时,特别讲到“静坐”的工夫,于是想到用“静坐”的修身养性之法来治疗神经衰弱症。开贞又特意去买了一本《冈田式静坐法》,按着书中的指导练习。这样,在他每天的生活日程里,早晚各增加了一项“静坐”的锻炼,睡觉之前再读上十几页的《王文成公全集》。王阳明与疾病搏斗,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中永不放弃抗争的顽强精神,以及他一生不断磨炼自我,追求自我完善的人格力量,使郭开贞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为自己抄录了《论语》中的一段话:“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以为生活中的座右铭,并取名“毅夫”以策励自己。

不到一个月下来,郭开贞发现神经衰弱的症状大都消失了,自己的身心状态也基本复原,他欣喜不已。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因此却与王阳明和王阳明的学说结了缘,而且由王阳明引导着进入到一个形而上的世界中去,由王阳明引导着,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开始了一个再发现的研读。当然,这是后话。

进入六高,郭开贞在东京往来的朋友自然分手了,不久,他新结识了同在六高,但就读于二部工科的成仿吾。成仿吾又名成灏,是湖南新化人,个子不高,但很壮实,为人真挚朴讷。攀谈起来,他们虽然所学不同,但都是“抱着富国强兵的志向,幻想科学救国”来日本留学的,在课外,又都对于诗歌与文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于是,两人很快成为亲密的朋友。

冈山虽然不大,但也是一座古城。白色花岗岩砌就的城堡却以“乌城”名世,绕城而过的旭川宛如一条碧绿的玉带,取名自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后乐园是日本三大名园之一。郭开贞和成仿吾课余时常常一道漫步在后乐园,或是荡舟于旭川。他们一起探讨文学,切磋外语课的学习,或者议论中日关系问题。郭开贞发现成仿吾是个外语方面的天才,成仿吾则很佩服郭开贞诗一般的才情。第一学期结束后的春假期间,两人结伴游览了四国岛、宫岛,还有濑户内海的风景名胜。这次游览,让他们对于日本独特的风物景观有了更丰富的了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与成仿吾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愉快的,与成仿吾的友谊也成了郭开贞日后人生旅途上最值得珍视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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