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的暑假期间,郭开贞去东京看望一位患肺结核住院治疗的朋友,这位朋友却在此期间不治而亡。郭开贞十分伤感,留下来料理朋友后事。在他去圣路加医院取朋友的遗物时,邂逅一位日本女子——佐藤富子。圣路加是家教会办的医院,佐藤富子在这里做看护。
或许是心境的缘故,郭开贞觉得第一眼看到佐藤富子时,就从那女孩子的眉目之间发现有种不可思议的洁光。佐藤富子听说郭开贞朋友的事情,流下同情的泪水,还说了许多宽慰的话,后来又特意用英文给郭开贞写了一封长信安慰他。这让郭开贞很感动,恍惚觉得是不是上帝在可怜自己,当一个好友不幸去世的时候,又给他送来一位新的朋友。于是,两人开始了交往。
佐藤富子比郭开贞小两岁,出生在仙台。佐藤家是仙台的士族,但富子的父亲加入了教会,是一位牧师。佐藤富子从小在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尚女校读书,受父亲的影响,她在毕业后决心将自己的一生献给慈善事业,所以到圣路加医院做了一名看护。难怪郭开贞第一眼就从她眉目之间读出一缕洁光,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同情心。
他们两人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冈山,交往只能通过纸上谈心的方式进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慢慢地升温。每周郭开贞都要有两三封信寄往东京,他也会收到同样数量的东京来信。写信、读信,成了刻板的学习生活中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后来他们干脆彼此认作兄妹。
郭开贞以为富子既然决心献身慈善事业,只做一名看护妇,有些委屈她也拘束了她,她应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于是,他劝富子投考女子医学校。他算了算,省吃俭用的话,以自己的官费供两个人上学还是可以的。佐藤富子欣然同意。圣诞前夕,郭开贞特意用英文为富子写了一首寓言般的散文诗。
放年假的时候,郭开贞又去了一次东京。他们已经商量好,富子辞去圣路加医院的工作,到冈山同住,以便让富子集中精力准备参加春季的招考。新年过后,他们同居在一起了。郭开贞为富子取了一个新名字:安娜。
与安娜的结合带来了爱情欢娱的同时,也伴随着深深的苦恼。事实上,从与安娜交往开始,这样的苦恼就一直纠缠着郭开贞,因为与张琼华的婚姻还束缚着他。
家长包办的那场媒妁之约,被郭开贞喻为隔着口袋买猫,说的是白猫,打开来看却是黑猫。还无力对抗这种旧婚姻制度强加给自己命运的他采取了妥协的办法:接受了既成的婚姻约定,却以远走他乡实际上搁置了这一约定。虽然如此,那毕竟是一个没有完结的悲剧。与安娜的恋爱使郭开贞获得了爱情的自由与欢乐,但同时,他也就背负上了对于父母和张琼华——那个同样被旧婚姻制度牺牲却孤单无助的弱女子——的负重感乃至负罪感。
从另一方面说,郭开贞对于安娜也怀着一种负疚感。他知道以安娜的家世背景,她与自己恋爱是付出了很大牺牲的。无论作为士族的后裔还是牧师的女儿,与一个结过婚的中国留学生相爱,都是她的家庭所不能允许的。安娜到冈山来与他同居,是冲破了家人的反对,而且冒着被家族除名的风险。安娜把一颗少女纯洁无瑕的心给了郭开贞,他有能力来悉心地呵护这颗心吗……安娜的义无反顾引来了爱情的自由鸟,郭开贞决心挥去苦恼,享受爱情自由的幸福与欢乐。这是他一次精神上的复活,是从那场虽然没有落幕,但心已为之死寂了的封建婚姻悲剧中的挣脱。
沉浸在获得爱情的欢悦之中,郭开贞认真地产生了写诗的冲动和欲望。他吹起了诗歌这支“芦笛”,陆续写出了《新月与白云》、《死的诱惑》、《别离》、《维奴司》几首诗。他没有使用传统的格律诗词形式,而是运用了自由体的语言和形式抒写,因为它们都是为安娜而作的,是为了获得爱情的自由而吟唱。后来当郭开贞结集出版他的第一部诗集时,收入了这些诗,并且以“女神”为这个诗集命名。
春假后,安娜赴东京市谷女子医校就读,准备将来做一名助产士,然而因为怀孕,不得不中途辍学返回冈山。年底,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和生,开贞大哥给起的,说是取和气致祥之义。在这之前,郭开贞已经把他与安娜结合的事情告诉了家中,但遭到父母反对,而且一度断绝了音讯。和儿的出生,成为一个转机,父母亲得知这个消息,默认了开贞与安娜的婚姻。开贞也坦诚地向父母吐露了心中的负疚:
男不肖陷于罪孽,百法难赎,更贻二老天大忧虑,悔之罔极,只自日日泪向心头落也。自接元弟往日责让一函,屡思肃禀,自白终觉毫无面目,提起笔竟写不出一句话来。今日接到玉英一函,叙及父母哀痛之情,更令人神魂不属。往事不愿重谈,言之徒伤二老之心。而今而后男只日夕儆旸,补救从前之非。……和儿母本日本士族,四年前由高等女学毕业,今年二十二,为儿所误,殊自可怜,望二老亦怜而恕之也。
信上提到的玉英就是张琼华,郭开贞曾想到过与她离婚,但对于一个遵循着三从四德的旧式女子,离婚无异于丈夫下了一纸休书,这可能会使她走上绝路。郭开贞犹豫再三,终是下不了这个决心,这一桩死了的婚姻就那样搁置了下来。
其实,无论对于张琼华还是郭开贞而言,这都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而是时代的悲剧,是生存在一个新旧历史转换时期的他们那一代人人生命运的悲剧。
为安娜而作,也可以说为自己而作的那些诗,郭开贞运用了自由体的语言形式,这在他也是一个尝试,虽然此时他尚未意识到这尝试所具有的意义。这大半得感谢泰戈尔。在东京一高的时候,郭开贞就对泰戈尔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到冈山以后又恰逢泰戈尔访问日本,泰戈尔热愈盛。郭开贞跑到冈山的图书馆,把泰戈尔的《新月集》、《园丁集》、《吉檀迦利》、《伽毗百吟》等诗歌集都寻了出来,每天学校下午的课程结束以后,他就待在图书馆阅览室的一角,拿起泰戈尔的诗集静静地面壁阅读。
“就是这笼压弥漫的痛苦,加深而成为爱,欲,而成为人间的苦乐;就是它永远通过诗人的心灵,融化流涌而成诗歌。”
正被爱情的欢乐与烦恼所纠缠着的郭开贞,从泰戈尔的诗句中好像探得了“生命的泉水”一样。泰戈尔诗歌那清新隽永的情调和婉转流畅的韵律,既让郭开贞享受到诗美的愉悦,又使他体验着一种恬静的悲调,他的心中常常会不知不觉地涌出涅槃一般的快乐。
月儿呀!你好像把镀金的镰刀。
你把这海上的松树斫倒了,哦,我也被你斫倒了。
白云呀!你是不是解渴的凌冰?
我怎得把你吞下喉去,解解我火一样的焦心?
郭开贞一次次兴奋地记下这些从心中自然而然流泻出来的诗句,然后拿去用英文读给安娜听,共同分享那荡漾在胸中的创作激情。他还特意选了一些泰戈尔的代表诗作,翻译了一本《泰戈尔诗选》,送去国内寻求出版。只可惜当时的中国文坛还不知道泰戈尔其人,郭开贞的译诗被打入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