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大名叫吕文章,小名叫东方。虚岁只有十四岁,实足年龄仅十三岁就到西韩童村号称城东第一家的谭魁武大地主家帮助做饭,人家叫他贴灶的。他早晨要送二十个人的饭,一头是大桶小米水饭,一头是个大篮子装上碗筷和咸菜、疙瘩(疙瘩是一种早饭主食的名字),共有百多斤重。由于个子小,挑起来就两头蹭地皮。大哥老实听话,又是赵掌柜介绍来的,有点儿面子,东家管事的才没有为难和打骂他,但是什么事也都得干。由于年龄小,有时送到地里的饭不好,干活儿的伙计们也说些难听的话,大哥自己在一边掉眼泪听着,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有送工钱的时候,大哥才能回家来,要走十几里路,还不让在家住一宿,当天来当天就要赶回去。回来时也向妈妈诉苦:“东家下面的雇工个个都能管他,他实在不好干,离家又这么远,希望妈给找个离家近点儿的地方干活儿。”妈也舍不得,又没法子,只有好言劝哥哥安心先干着。后来妈求人在辛庄村找了一户姓侯的人家,那时大哥也大几岁了,会做饭了,凡事可以单独挑起来了,在侯家的工作也不算太累,就是吃水困难。全村三百多户人家,只有一口井,井口很大,三四米见方,没有辘轳,靠人用手拔水上来。经过长年累月的磨损,井边的石头都磨出七、八寸深的凹槽。天旱时没有水,还要去偷水。所谓偷水,就是夜里跑出四五里地到王家庄或者是到窑山坡村打水,井又深,天又黑,还不能使用其他村的井绳和辘轳,很危险。后来妈又给大哥找了峨山村康老恒家做饭,当时康老恒年事已高,是他儿子康义管家。那时大哥十九岁,会做饭,已经出师当大师父了,讲好工钱每年三十块大洋。大哥觉得也好,工作虽然辛苦,但能自己做主,又有不少的工钱可以养家。母亲也觉得有盼头了,大哥、二哥都长大了,日子好过了。两年后,大哥不明不白地死在他家,我总觉得他家把我大哥害死了。1987年我去该村调查,一位八十一岁老太太说:知道吕东方,一夜死了,在他家死个工人不算什么。在本县公安局了解到康义被枪毙了,说他是汉奸等罪名。
由于连年战争,村里人都穷,没有人雇妈妈做衣裳。一年冬天,妈到辛占村的一户人家做饭。家里人都在外打工,只剩我一个人了,跟着三伯父吃住。那时,二哥在孟家蒲村当学徒,姐已出嫁快一年了。三伯父看我家生活有了好转,就对妈说:“小丫头跟着我,你们娘儿仨做活儿去,儿子们大了,攒点儿钱,将来给儿子们成个亲,好顶门壮户。”我妈觉得他是好人,就答应了,给三伯父留下八块钱,说:“凤菊在这住着,给三哥三嫂添了不少麻烦,这钱您留着。”三伯父假装客气说:“我给你们攒着。”我们挺感激他。我到了他家,这样冬天我们家也不用烧火了。到了春天要种地了,长、短工们下地干活儿,要送饭到地里,妈是小脚送不成饭,人家另找个男的做饭,妈妈就回来了。我们娘俩过日子,帮人家做些杂活儿。两年后的一天,妈说:“快过秋了,今儿天气好,我赶孟家蒲集买把斫磏,好给人家掐谷,挣点儿钱。”我高高兴兴地送妈出了门,看看西墙老爷儿照得挺亮,还有东墙根里枣树的影子摇晃着,挺好看又凉爽,我就开始扫地、收拾屋子,活儿还没有干完,妈铁青着脸就回来了。妈不是赶集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妈说:“你大哥死了!”啊?我觉得好像听错了,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大哥的尸首已抬进门了。我哇地一声就哭了!心里难过极了,想起大哥待我好,疼我,小时大腿上长个硬疙瘩也叫疖子,我们家乡叫疮,很痛,大哥还帮我止疼。妈命令我不要哭,就让人把大哥停在外屋的门板上,摸摸心口窝还有余热,牙咬得死死的,撬也撬不开。妈想法子抢救,前心用香油抹了,又搓又刮,看是否能活过来。大伯母听见信来了,看了看说:“别让孩子受罪了,让孩子去吧!”妈才住了手。她哭也不哭,呆呆地望着大哥,看到大哥只穿裤子,上身光着,就找出上衣给大哥穿上。由于牙咬得紧,压口钱始终没有放进去,只好盖上白布单子,把大哥送走。村里人消息传得快,给大哥来吊丧的人们都哭大哥死得早,向妈道恼(苦恼)。妈表面上平静地接待吊丧的人,但我知道,妈的心都碎了。好容易养大的儿子,虚岁才二十岁,媳妇还没娶,只有小时候过了几天好日子,念过几天私塾,十四岁就担负起养家的重任,不声不响地干,刚能挣钱养家了,突然就这么没有了。东家(雇主)一直没有露面,却派来一个叫腾关子的说客,所谓说客就是能说会道的人。他一来家就说:“早上没看见大哥起来做饭,把门打开就见他不行了,看着还有气就赶紧送回来了。”峨山村离我家只有五华里,半个小时就能到我家,这么一会儿功夫牙关就咬得死死的撬也撬不开了,谁相信?更可笑的是他说“走到家门还有气”,又说:“昨儿烙饼,干锅潽了(意为被锅中的热气烫伤口腔及呼吸道)。”总之就是不能自圆其说。东家派人送来一口薄木棺材和一双布鞋就算完了。我们把大哥埋葬在吕家田地边的土岗上一个地埝子里(因为没有成家,不能入祖坟)。母亲心痛死了,一个妇女又不敢说什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虽然当时已是中华民国,但不知道官府会怎么样,一般情况总是偏护富人的,也没有穷人说话的份儿。等姐姐、二哥闻讯赶来已经晚了,都要埋人了。满肚子疑惑只能伤心落泪,内心里思量着:就是病死,也不能一晚上就死了!病重不能回家,二哥也在该村做月工,怎么也应告诉他一声!小小年纪已经做了六年长工,刚刚长大成人,一会功夫就死在地主家里了,连个音信也不给就把尸体抬进家了。咱们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妈觉得大哥死得实在冤枉,悲痛难忍。地主恶霸把大哥害死了,丧事也不明不白地、不声不响地办完了。妈妈一边干活儿,一边说:“我不哭,哭也活不了,这会子不能哭。现在只知道哭,今儿哭,明儿哭,能哭来什么。大秋八月不干活儿,冬天怎么活?”旧社会穷人太悲惨了,连伤心流泪的时间都要选择,满腹狐疑也不敢问个明白。一年只有一次秋收,我们母女俩要给人家卡谷子、摘棉花、搂豆叶、拾茬子、倒山药,等等,这样才能准备下过冬的柴和粮,挣到一些钱。不管怎么说,日子还得过,人还要活下去,穷人自认命不好吧,苦命人,受罪活该。过完秋,一天吃过午饭,不见了母亲,上哪儿去了也不知道,直到天黑她拿着根小棍回来了,脸色挺难看,我也不敢多问。后来听婶子、大娘们说,才知道妈去大哥坟上哭了半天。妈的心真苦啊!妈忙完了秋才敢去哭儿子,真想一头撞死,跟儿子走了,又一想不能,还有小儿子、小女儿年幼不能自立,连死都不能呀!妈妈哭天、哭地、哭儿子,再苦再难还得为儿女们活下去,儿女这么小没有了妈不就更惨了吗?更没有人疼了,俗话说:“越有越好看,越穷越难办。”旧中国的妇女们苦啊!
大哥死了,我们的日子怎么过?二哥做工也养活不了我们三口人。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再也不忍心给人家做长工了。在农村只有儿子才能顶门立户,没有儿子就会被赶出去。我们村赵××家大哥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赵××就把他嫂子在夜里赶出家门,女儿跟着婶子当使唤丫头,很苦命,常挨打。我们家的住房在村子中是最好的位置,小偷进不来,既安全又方便。我妈想把房子卖了换几亩地,叫二哥在家种地,再租一处靠村边、租金较低的房子住,空闲时二哥还做他的白铁工,儿子在跟前也放心,不会像大哥那样死得不明不白。种上地又有吃又有烧的,就能保住性命了。妈找三伯父商量说:“东方走了,以后我们怎么办……”话没说完,三伯父气呼呼地说:“我要是有办法,你们娘俩还出去做活儿,小丫头子跟着我。可我是没办法帮你!”我妈一听就明白了,看我大哥死了,没钱给他了,他就不行了。只有半年时间,他变得真快。我妈回来说:“谁跟谁亲?银子跟钱亲!怕我们给不了他钱,就不帮忙了。”真是世态炎凉,人情薄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