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每次看见一些小伙伴去读书，我都很羡慕，很向往。五六岁时，村里有个小学只允许小小子读书，小丫头们不能去。我每次路过学校，都去门口探头张望，看见先生拿着白色小短棍在黑墙上画着什么，学生们抬头看着黑板，嘴里念着什么，有时看到先生用细长条的棍子指挥学生唱歌，我很高兴，也觉得很新奇，有时被他们发现了就赶我走。
家里有点儿钱的小小子们都上学了。放学时，大学长喊立正、稍息、向右转、齐步走，一二三！放学回家吃饭。我们好多小丫头看见，就开玩笑地起哄：“一二三，下羊圈。先生拉屎摊煎饼，学生拉屎抹窑洞！”为什么这么说也不知道，现在想着，是不是当时心中不平，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满。
有一天傍晚，妈妈做针线活儿，老爷儿下山看不见了，也是我们家要做晚饭的时候啦，我和妈妈去抬水，趁妈妈用辘辘在井里汲水的时候，我就跑到旁边的学校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先生教他们唱歌，我也悄悄地跟着学，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几句：“一个小铁环呀！你下来吧，下来吧，下来玩一玩呀……”
妈妈教我背唐诗
我七八岁时，孟家蒲村有个小学招女生，和我一块玩的几个女孩子都去了，有张彦芬、祁金香，还有我的叔伯侄女吕金焕、吕金香也去了。我当时闷闷不乐，妈妈看出来劝我说：“别看人家上学你眼气，咱们攀比不起人家，没钱交学费。再说工夫也耽搁不起，你要挖野菜、拾柴火，连饭都吃不上，还上什么学呀！好生在家干活儿，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说完唉声叹气，怨恨父亲一阵子。
我的这些小伙伴放学后常来找我玩，把学校念的课文念给我听，虽然我不识字，但总跟着念，而且记得特别清楚。直到解放后，我们都一把年纪了，在北京见了面，她们都忘记的课文我还会背。如：“杨柳条，乘风吹，东风吹来往西飘，西风吹来往东飘。杨柳条啊杨柳条，我要问问你，没风吹来，你向哪边飘？”孩提时代的姐妹们都称赞我记性好、又聪明，能自学成才。
每当夏天乘凉时，妈妈如果没有活儿做，我们娘俩搬着小板凳，相依着坐在院子里教我背唐诗和对对联，讲好多典故、故事，教我知识，教我做人的道理。我当时不识字，妈也不认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诗。
多少年后，读《唐诗三百首》才找到出处，里面有妈教我背过的李白的《静夜思》、《独坐敬亭山》，杜牧的《清明》，王焕之的《登鹳雀楼》，孟浩然的《春晓》、《访袁拾遗不遇》……
让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刘方平写的那首《月夜》。夏时的夜晚，劳累一天的母女俩本该入睡，可天气闷热睡不着。我依偎在妈妈的身旁，看着院子里种的茄子、辣椒、倭瓜、豆角，听着草丛中的蛐蛐叫。月亮正圆，繁星满天，我望着北斗星，妈妈念着：“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妈妈这时好像沉浸在诗的意境中，她缓缓地背着，脸上显出难得的宁静。我边听边记着，说：“妈妈讲个故事吧。”妈妈就给我讲了一个对联的故事：“夏天，爷爷和孙子在河里洗澡，爷爷脱下衣裳挂在河岸的罗锅树上，爷爷对孙子说：‘千年古树做衣架！’孙子想了想对上：‘万里长江为木盆！’爷爷有气魄，把树当成衣架，孙子更夸张，把河比做长江，又把长江当澡盆。”
这副对联对得好，她让我好好记着。妈妈虽没有读过书，可她的哥哥们读书，她小时候跟着学，会背好多诗、对联，知道很多典故。她又讲了一副对联，说得是老百姓盼英明君主的对联：“重山重水重庆福，大邦大国大明君。”
我从妈妈教的诗对中、故事中学到很多东西，妈妈为人做事也都是按照民间流传的这些好诗、好故事做的。我觉得妈妈很聪明，也很有主见，虽然是个家庭妇女，但办事能力很强。我想，如果妈妈生活在新中国，能上学读书，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许多夏日的晚上，妈妈边教我认星星边讲些神话故事，那情景让我至今难忘。
1.织女星，听说老年间（不知年限），织女羡慕人间男耕女织的生活，可怜牛郎（牵牛星）孤苦伶仃的一个人生活，就瞒着王母娘娘私自下凡来到人间，嫁给牛郎为妻。婚后育有一男一女，夫妻和美，家庭幸福，享受天伦之乐。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后来织女被天庭发现，王母娘娘派来天兵天将把织女抓走了。牛郎就用两个筐子、一条扁担，挑上一双儿女追赶织女。前筐子里装儿子，后筐子里装女儿，眼看牛郎就追上织女了，狠心的王母娘娘拔下头上的金簪子划下一道河，阻止了牛郎前进。为留下个纪念，牛郎把鞅子扔在织女的怀里。所以，织女星旁有三个小星星，这三颗星大小不一，前边的小星星比较大，说明孩子大一点儿；后边的星星小，说明孩子小一点儿。也不像三星儿那么直，是因为牛郎的扁担压在右肩上，成三角形的就是牛鞅子星。织女也将她织布机上用的梭子扔给牛郎，由于扔得不准，离牛郎很远，人们称它梭星。
传说王母娘娘七月七日夜里允许她们夫妻见面，还要天上的麻雀（我们家乡叫家雀儿、老家、大老家等）为牛郎和织女的相会去搭桥。七月七日前几天人们就说，家雀儿少了，给牛郎织女搭桥去了。七日后几天人们又说，老家多了，搭桥回来了。赵焕就叫我看，哪个老家脖子上少了一撮毛，准是搭桥时被揪掉的。我说：“我怎么看不见？”她就说我是瞎子。
七月七日漂花针，（实际是八日）七日晚上放个高凳子在院子里，上边放一碗水，到第二天中午（我们家乡叫晌午），拿一个最小的绣花针平放在水面上，针不会掉入水中，说这天水上有层膜，是她们两口子会面时掉下来的什么东西。听我姐姐说她实验过，针还是掉下去了，她不说水面没有膜，她说是她没放平，针扎下去了。我想过要实验一下，总是头天夜里忘了放水，所以也没有做成。
2.紫微星，（也叫北极星，紫恒星）正北的方向，北房檐前边一点儿，不很亮。但是，这个星永远不动地方，其他星星都围着它转，我妈叫它定盘星。
3.妈妈教我一个顺口溜：北斗似勺，南斗似瓢，东斗似鸡，西斗似梯。
关于北斗星的故事挺多的：传说有一个小姑娘家境很穷，有人告诉她拜北斗，如果拜下来，它就能帮助你。于是，她天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冲北斗星磕头。也不知道拜了多少天，磕了多少头，真的给拜下来了。有天夜里，她正磕头呢，来了一个花脸大汉，问她：“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小姑娘吓得用手捂着脸也不敢看来人，只说：“我要财（意思要钱财）。”来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结果弄了许多棺材来。
还说有只小花猫想变成人，它也天天夜里拜北斗星，不知道修炼了多久，夜里有人看见它，拿小勺挡着脸，问来人说：“你看我像谁？你看我像谁？”来人说：“你还是个猫。”它白修炼了。如果有人说它像人，也许就能修炼成功，但它已经修炼得会说话了。
4.八砖琉璃井星，有八颗不太亮的星星，围成一个圆圈，但是现在看到的只有七颗星星，我们家乡叫它八砖琉璃井。为什么现在只有七颗？说是王母娘娘在井边朝下看时，踩掉一块砖，所以现在只有七颗星星。
5.参宿与商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这是杜甫一首五言诗中的名句。参宿在猎户座，它由七颗星组成，形如一个猎户，位于猎户腰带上的三颗亮星被称为“三星”；商宿在天蝎座，其主星也是一颗很亮的星，也称为商星、大辰星等。这两个星宿紧挨着黄道，相距180度，所以总是此升彼落，彼升此落，在天空不能同时出现。母亲说：这是姐夫不见小姨子。三星出来时，陈楼星（大辰星）就没了，到三星再出来时，陈楼星又没了。这两个星星总是不见面的。我问妈妈，哪个是姐夫，哪个是小姨子，妈不答，至今是个谜。
以上都是世世代代传说下来的，但妈妈对这些民间传说很熟悉，讲起来很动听，我们小姐妹也听得津津有味，当时甚至信以为真。这些神话传说既丰富了自己的想象力，也扩大自己的视野。恐怕农户人家总喜欢用这些传说和神话教育自己的子女，把生活点缀得美丽一些。所以，为了缅怀妈妈，也都记得这些神话故事。
我妈总说自己“我是死鸡拉活燕”！一个小脚女人累死累活地带着一群孩子讨活命。好不容易熬了五个年头，大哥每年能挣三十块大洋，二哥学徒快一年多了，姐姐出嫁到婆家，生活觉得轻松多了。我们有盼头了，妈脸上渐渐有了点儿笑模样。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又将承受新的痛苦，面临新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