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胡文焉发现,必得有月亮的晚上,自己跟老榆树的交谈才能进行。就是说,明月、清风,是通灵的环境要素。这当然是奢侈的。她对于环境的认识由是更为深刻,环境的灵魂是自然,是人类最根本的依赖。宇宙安宁的来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
那么,大自然就是大自在?
这样的悟想带给她悲哀,人类一直所走的,都是怎样愈去愈远的路啊。
如果不能抵达神境,人类是没有幸福可言的。
从灵的世界归来,有时,她会淡淡感伤,千里万里,她走了那么远,知她最深的,却在出发的地方。
竟是一棵树!
到达最近的地方,需要走最远的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
假如竟是一个人,当怎样呢?
仍旧会是这样。就像有一次,她伸出双臂,抱住老榆树,将自己的心口紧紧贴在它的树干上,仰头看它的浩荡云冠。久久,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犹如她与世铭。
啊,不,世铭不是知音,是另一个她自己。
而且,当她与他相拥,他轻轻的颤,仿佛南方俗名羞羞树的紫薇。
世铭,离开你,就是与我自己分离。
她不知道是因为想念世铭,才走向老榆树?还是,走向老榆树,是为了想念世铭?
让她想破吧,想破爱。
她相信老榆树会帮助自己。就像时光深处的那棵菩提树,曾经的帮助释迦牟尼。
其实,老榆树已经帮助了。因为,她已明白,不仅仅是不能有爱,她的转身,还因为他不在故乡。不能跟她一起回到这个地方。
世铭,不能让你进入我的世界,
是因为你的世界更需要你。
02
说起来,她的爱情与树有关呢。在离邑潜居的时候,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片白杨树林。它们坐落在一面叫牧马坡的山坡上。那山坡离她的居处很远,一去一还,要整整一个下午时间,当然,每次她都要在那里长长流连。
就是在那里,她与世铭相遇。
那片白杨树林据说是一个画家栽种的。画家从北方来,爱画故乡的白杨树。这是人们对这一行为的解释。南方多翠竹,竹丛杉影之间,忽然出现这么一片挺秀白杨,自是意趣横生。胡文焉乍见,一下子想到了韩愚石,他是否也在某一个风情迥异的地方,种下了这样一片白杨?
他也爱白杨树。也爱画它们。
而且,和她一样,爱在白杨林中散步。
她知道,后来,他也离开了故乡。辞去千柳市画院院长职务,做了一个游方画家。
他寻找到了自己的梦么?
是老榆树使他走进她的生活。
而她的看见世铭,则与他有关。
那天,在晚照的光影里,在林间小径上,世铭进入她的视线。最初一瞬,她完全呆了,韩,愚,石,他怎么会出现?他也来了这里?那分明是他啊,宽挺的肩膀,方正的脸庞,甚至浓重的剑眉,平直的唇线……
她不能呼吸了。如果真的是他,那她就会不再拒绝,就会让自己朝着他张开的双臂飞奔过去。是的,能够在相离四载之后,完全偶然地,同时走进远离故乡的某一个僻静的陌生地方,这样的两个人,还有什么样的差异值得计较?
然而不是。
迎面走来的人,他叫世铭。
后来世铭告诉说,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不是她最初时刻那宛如撞见外星人的神情,而是她后来说出的话。那些为大量良田被征用而感到忧虑和惋惜的话。
她说,那么好的田啊,都用来建高楼了。高楼在什么样的地方不能长呢?庄稼可不是在哪里都能长得好啊。
她说到了塞北,她的家乡,那里的土地和农民。那里的农民一年到头累啊累啊,不知把多少汗水洒进泥土里,可到了秋天,往往也只是薄薄的收成。因为地太瘠啊。还有天气的破坏,干旱、洪水、冰雹,这些东西你来我往,抢夺着丰收和希望。相比起来,这里的农民,真是太幸福了,他们在旱涝保收的沃土上耕种,滴下一粒汗水,就会长出一颗金珠儿。
可就是这样的田野,被毫不吝惜地城市化了。变成了一座座宽阔美丽的广场,一条条光彩流溢的马路。
饥荒离人类从来就并不遥远。人们难道是忘记了吗?
现代科技纵是如何灿烂,它可以当饭吃吗?
她说城市建设完全可以有别的思路,比如这牧马坡所在丘陵地带,就是修建居民住宅的好地方。依坡顺势,林木环绕,开发出来,会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安居之所。
非要城市化的话,就让它往丘陵地带去吧。往那些不能成为良田的地方。
这些,跟世铭的心中所想那么一样!
而这是他第一次听见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且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
他怎能不惊奇?
他今天来,就是实地察看的。就是想让这里成为离邑房地产延伸的方向。
其实,她殊异的容貌,也是吸引他的一个大原因。那不是简单的美丽两字可以说完的,感觉是一位尊贵的异域公主,独自飘逸在截然不同的风中。她,和这一小座白杨树林,是悬挂在他们土地上的一幅异域风情画。
他没有告诉她这一点。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怎样一点一点缩短的?交谈是怎样开始的?胡文焉都说不清了。她只记得,是从眼睛,她辨别出面前的人不是韩愚石。或者说,是眼睛射出的光。这光的热情具有穿透力,不像韩愚石的飘闪梦幻。
那天,他跟她一起走路回来。她听见他打了个电话,叫司机离开了。他说他也喜欢野外漫步,如果时间允许,他可以漫游上大半天,就像哈代和屠格涅夫习惯的那样。
他的阅读面令她羞愧,令她不敢自谓作家。还有他的记忆力,那简直是惊人的。此前,她认为只有电脑能够做到。
一个强大的生命。
这是那天分手之后,她脑中闪过的念头。她相信,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是优秀的。只有冰雪的品格,超越的意志,坚忍的精神,才会给予一个人这样的明澈和深涵。
这样的准确。
几天之后,在电视上,她知道,他是离邑县县委书记,姓秦。
03
谁能想到,他竟跟韩愚石是同一天的生日!当他说出,她惊愕难言。当时他坐在她客厅的沙发上,和她面对面。他一定看见了她脸上的神情。他一定觉得她是个爱吃惊的女人。
他是第一个走进她家门的人。
为什么会将家门对他打开?她说不清楚。也许,因为他是完全靠自己内心的指引,来到她的窗下吧?他说他的心发出一种声音,循着这声音,就来到了住着她的地方。
那天,当她推开窗子,一眼看见站立田边的他,简直惊得说不出话。与在白杨树林里初次相见的情景一模一样。唉,他是个让她吃惊的男人啊。各种各样的吃惊。
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那天虽然说了好多话,但不曾触及这个问题。在这座小城里,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相识的人。那天,他们是在城市的公园旁边分手的。而那里距此还非常远,要穿过两个十字路口,走完长长一段蜿蜒在田野中间的小路。
她知道心为灵物,但心真的能够给予指引?
他说想为自己的这个生日祝贺一下,就选择了这种方式,希望不会打扰她。这又是多么和韩愚石酷似。在塞外的时候,每年的这个日子,韩愚石也是会这样,来找她,相邀一起去郊外漫游,以为庆祝。现在,她就是住在郊外了。
怎么可能不打扰?他打扰的是她的生命。
但是她那么欢喜,愿意把这生命的打扰镌刻成一朵永不凋谢的花儿。
窗外的田野,当时正开油菜花儿,大片大片,金华灿灿。从后面衬着,让他显得高大耀眼。当他坐在客厅,花香从窗子飘进来,满屋子都是清芬流逸。深深吸一口,他笑了。说知道她为什么会住在这里了。
其实,这一点,她大致告诉过他。是山水自然的吸引,使她来到西曼。是静谧闲逸的田园风光,使她选择了离邑。她曾遍走西曼周边区县,到处的城郊都在轰鸣震天地搞建筑,修楼房,几乎找不到真正的田园了。唯有离邑,是最后的玫瑰。
他笑,说那么,其实是他把她唤来的。就像窗外田野上空盘旋的那只洁白天鹅,是被青翠的竹林、清澈的水塘唤来。说这话,是在后来了。她已经知道,离邑的不变,是他努力结果的时候。
真的呢,是他用宽挺的双肩,挡住了占用农田膨胀城市的滚滚潮流,使这块土地保持了原样。
使她有了一个可以逗留的地方。
离邑的农田,是用来种庄稼的。永远只能生长庄稼!
哪怕是一分一厘,都不能征为他用!
哪怕整个世界都变了,离邑都不会变!
这是他铿锵的宣言。
为这坚持,他承受了怎样的艰难,不用细说,她能够知道。曾经的记者生涯,使她广泛而深刻地了解社会。这样的择地隐遁,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写作的热爱。写作,也许可以说,是她把自己隔离起来的一个理由。
她多么羡慕。她恨自己不是一个男儿,可以这样铮铮铁骨,守护一方。
那么真的她是因为他而来了,来做他砥柱侧旁的一截础石,沧海横流的一支长楫。
他曾告诉说,她是他的力之源。
初次造访,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反对的声浪过于汹涌。他需要听一听她的声音,以补充能量。他说你的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东西,能够使人不可战胜。
她不否认自己心灵的力量,因为,她是一个彻底摆脱了束缚的人。这是她能够遗世独立的奥秘所在。难得他能感知啊。这可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一般而言,人们的眼里,这会是怪异。
在那一瞬间,她猜透了命运的心思,相信心灵真的可以指引。难道不是吗?她其实就是来找他的啊,来完成一生的相遇,永生的相知。
“西南有同类”。是啊是啊。
她感谢这个《易经》上的句子。感谢伟大的《易经》。
心里的花朵,就是在这时候盛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