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学校舍被大暴雨浇塌后,村部会议室不是做了临时课堂吗?村部大事小情就全挤进了办公室。那只有两间屋,都不到二十平方米,想一想有多满登吧。弄得电脑根本就没地儿放。还有一个原因,舜成是提防着镇法庭会来的,香女天天吆喝着要起诉,可能啊。真要来了,那还不是一块儿都封了?他哪里离得开电脑呢!
还有,他也是为公家想,上网不是要用电吗?还得掏上网费。在村部那就是集体的账,拿回家用的就是他个人的了。
镇法庭真就来了。
是一天上午。我们都在山上干活儿,写着“法院”字样的依维柯轿车轰轰隆隆开进村部院子。见会议室做了学堂,杨庭长眨巴几下眼睛,指挥手下把大白封条贴在锁着的办公室门口。胳膊一挥,说走,找那些操蛋村官去。径奔曼陀山而来。
杨庭长这个人呢,要说是挺随和的,荤的素的都能来一套,活生生一个农村司法底线上的干部。比如那天在山上一见面,大大咧咧摘下大檐帽倒拎着,伸手就在我肩上来一巴掌:“老图子,还没见阎王去?”等我回了,他嘻嘻一笑,说,“喝酒吃手把肉你喊我一声,这破事儿你自己去得了。”
就是有时候变脸快,好挑个闲情。那天就是,跟舜成一下就恼了。
舜成过来跟他握手时,还好好的,拿手指头对着我,笑着说跟这些地头王八都熟了,见面就闹一会儿。然后就转到正事儿上,告诉说:“你们村委会被镇香女饭店给告了,债务纠纷案。人家原告起诉时附带了财产保全,没办法,按有关程序,我把你们村部给封了。”
总归是刚出校门儿,也是急了,舜成冲口道:“你们不鉴定一下起诉能不能成立,就封村部,这可是草率执法!”
就这一句,杨庭长脸上的笑冻住。
“哎呀,早听说曼陀北村回来个学生娃儿当了支书,六亲不认,今天见识了,还真不是好惹的。你在学校学的是啥?”
“计算机。”
“外行了不是?啥不鉴定一下起诉能不能成立。你以为我们都是吃干饭的?人家原告出示的欠据上有你村委会公章,还有你原任村支书陆显堂的签字,这就够了。原告的起诉就能成立了。我还咋给你鉴定?”
“不见得有村委会公章,有陆老支书签字,就是村里的债务。”
“你个乡下娃子,出去念两本儿半书,回来村儿里人灌几句迷魂汤,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了是不?仗着有个啥大学文凭是不?告诉你,我们法庭里烧锅炉的都有那玩意儿!”
舜成的脸眨眼工夫红了,又黄了。
我赶紧对杨庭长赔笑:“哎杨赖子,咋说恼就恼呢?消消气,快消消气!”
“不是我杨赖子好恼,你们这个郑支书说话忒损,张口就扁人。我杨赖子司法这块儿混多少年了,公安、司法、检察都干过,还头一次碰上这么不懂事的!”
我给他解释,舜成的意思是说,原告欠据上边有点儿差头。
他立马警觉:“啥差头?欠据上公章是伪造的?”
“话倒不能那么说,不过……”
“不过啥?那上头陆显堂的签字是假的?”
“那也不是……”
“这不就成了!这就是我们认定原告起诉条件成立的两大主要理由。你拿不出证据证明这两条理由是错误,这桩案子就成了。至于封你们村部,那是为维护原告的合法利益。”
“你封了村部,那我这个村长到哪儿办公去呀?”
杨赖子斜舜成一眼,鼻子里冷冷一哼:“要是看这位郑支书,那爱上哪儿上哪儿。看你老图子嘛,倒还有商量。就给你留一间。不过丑话说头里,被查封的固定资产,那除镇法庭外,其他任何人可都不得擅动!”
冲身旁的瘦高个儿摆摆手,那法警就把一份文件朝我递过来。告诉说是起诉状副本,限十五日内把答辩状交到镇法庭。让我在送达通知书上签字。
杨庭长说:“老图子,刚说的你可都记清醒。咱们闹着玩儿归闹着玩儿,办正事说办正事。”不搭理舜成,伸出手跟我一握,就要走。我留他,说晌午了,别走了,我给你们炖鸡买啤酒去。他又一斜舜成,冷笑:“别了,我这儿一瓶啤酒还没下肚,那边有人一个电话打到旗人大去,我杨赖子这饭碗儿可就砸了。”
这局势促使刘书记态度骤变。他跟我们说,中医治病,有的药是急火沸水,有的是文火慢煎。急与文,都为治好病。咱们的工作也是一样,不管何种方法,目的只有一个,捍卫群众利益。如今香女饭店起诉,法庭查封了曼陀北村,群众利益遭遇了挑战,这我们就不能再一味念忍经了。
但仍是讲究策略,决定镇里成立联合审计组,先在别的村例行审计一下,再到我们村来。
叮嘱舜成,审计组来后,少过问不干涉,仍旧一门心思搞生态建设。说:“桃子熟透了,你就是不摘,它也会自己掉下来。”
04
就是审计组到来,惊了蛇。
起初他们只是发虚,拿不准。
“把十五年内的账本都要去,又住在村部仓库里,刘逊、郑舜成这两个小子看来这回真要对咱们下手了!”
“看着又不太像,苏友对郑舜成也是爱理不理的呀?姓郑的小子提出审计组在村干部家轮流吃住,苏友一句话就挡了,一点儿没买账。说这次普审,是给下步村级财务改革打基础。”
陆显堂、何安两个一递一话,眉头锁得牢牢,比着赛抽烟。谋来计去,心里总不能落神儿。
“建校的事儿,里边差头太扎眼,别让人家上来就揪住咱小辫子。”
“只要铁桩别出事儿,就没大事儿。”
“我跟你说过,打发你那混蛋小舅子出去躲躲。镇农经站的事儿,那不是找不到人,取不到证也就拉倒了。”
“前些日子躲出去了的。这不是听着没啥动静,才回来了。明天还叫他走。”
陆显堂叹口气,靠在沙发上,说了良心话。他黑夜睡不着觉,把过往村里的事儿放了遍电影。这些年拿村里钱不当钱,造治得确实忒狠了点儿。不用多了,他们哪怕有郑舜成一小半儿劲头,那曼陀北村早就好起来了。起码不会闹到现在这样。
何安急了:“我说老支书,都啥时候了,还说这样话。人家正想着法儿找咱的病,咱别再自己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甭管那些了,只要能跳过眼前这道槛儿,以后啥都好办。”
陆二楞说他有个办法,让郑舜成家的牛、羊、马啥的都跟过去那条大黑狗一个下场。
遭陆显堂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你满脑子就是鸡鸣狗盗,咋不会想点儿好主意?!”
纵是这样,末了还是走了这个思路。大概觉得自己的稍微不那么下作。
决定不管审计里头有没有刀子,先把水给它蹚混。
何安一下就想到了舜成拿电脑上头,说这是个事儿,给他捅上去,不闹个贪污也得是占用。只是苦于捉不到刘书记把柄。
陆显堂阴冷一笑:“现在上边正讲‘三个代表’,刘逊下村大吃二喝、鱼肉百姓,他代表的是啥?”
“你是指上次拍照的事儿?”何安陡然兴奋,却又忽地蔫了,“那胶卷你不是拿给林青田了吗?”
陆显堂哈哈大笑:“我是三岁小孩子,谁说几句好话,放手心块糖,就给哄乐了?”
何安眨巴两下眼睛,使劲一拍大腿:“成了!”
“还是老支书虑事长远啊!”
“哼,想扳倒咱们?等着瞧吧,到末了倒下的不定是谁呢!”
05
这得说一桩旧事儿。林青田想糟践舜成的钱,刘书记有次留下吃午饭,他做主在村饭店要了一大桌子酒菜,结果自己掏了腰包。这事儿你知道的吧?那天不是陆显堂带着一伙子人来,又是拍照又是扣帽子地闹,刘书记走时,责令林青田留下,把事儿给乡亲们解释清楚?
林青田自鸣得意的“请酒式”工作方法,就是那次得来的。他一次又一次找,不能行。有一天,挎着个柳条篮子进了陆显堂家院门,篮子里装着八瓶白酒,六样菜。
一下就对了。到陆显堂舌头发硬,那渴望的黑色胶卷终于朝他递过来:
“东西在这儿,给。”
“老弟,拿着,拿着。为这事儿要是让你丢了饭碗,老哥可就对不起人了!”
“告诉刘逊,我只是吓一吓他,煞煞他威风。这些底片我陆显堂根本就没打算去洗。”
林青田如获至宝,兴冲冲拿回去交差。丝毫不知着了道儿。
那是个空白的。真东西仍旧是攥在陆显堂手里的定时炸弹。
现在,觉得到该点爆的时候了。
他把何安叫来,让专程去跑一趟旗城,说这等机密大事不能交给陆二楞那个愣头青。无数张照片被分别装在一沓子信封里。叮嘱要直接到旗城邮电局里寄。
要快!
就是这天,镇法庭来没收电脑。还是杨庭长亲自出马。依维柯轿车径奔舜成家。舜成从屋里迎出,伸手欲握,杨庭长不搭理,带俩法警直接到了电脑前。
“上次查封曼陀北村固定资产,你们瞒报了这台电脑。今天来补个手续。”
“不是瞒报。”
“那是贪污?你说吧,这电脑是不是村里财产?”
“是刘书记赠送的。”
“我不管你是赠送还是买卖,哪怕你是偷来的,只要现在算你村里财产,我就给你封了!”
杨庭长冷笑。冲身后打个手势。一法警上前扯掉电源线,搬起电脑就走。另一个掏出查封通知朝舜成递过来。舜成拒绝签字。
杨庭长又干干一笑:“没关系,我们送达给你了,你不签字也视为送达。”
甩袖而去。
随后,纪检委就来了。共两个人,戴眼镜的中年女人负责查问,小伙子在一旁做记录。
女干部说他们是乌兰布通镇纪检办公室的,受旗纪检委委托,来调查舜成两件事。
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两件事。
是呀,不光贪占公物,他们还告他生活作风方面有问题。
——唉,说到这儿,还得退回些日子去……
06
我那闺女,喜欢舜成。这我给你说过的。有了这份心,自然就愿意跟他接近。
那还是乡亲们脑筋没转过弯来,大多数人不肯上山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舜成一个人到村外去散步。他喜欢这样,只要有空儿,就独自个儿去没人的地方溜达。远山近树,繁星满空,这些都让他高兴,都能排解他心中的愁忧。
那天,他刚出村口儿,娅娃从后边追上来。
那是个心深的孩子,心里头的光景外面儿上一点儿不露。她只是给舜成提了个问题,要他认真回答。
她问他是不是真的不会在家乡久留?然后告诉说,这就是他的绿色经济推不开的主要原因。乡亲们怕跟在他后头跑着跑着,忽然间,他乍煞开翅子飞了,这曼陀北村又成了陆显堂的天下。
这其实也恰是她的心事啊,可怜的孩子!
正是这提醒,化开舜成心里的疑惑,使他知道了下面的步子该怎么迈。
说着话儿,两人不觉间就到了村南果树园旁边。望着浅淡月色里,稀疏立着的果树,舜成不由想起了回来那天发生的事,就拢住步子,长长一声叹息,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怪怨乡亲们,一切的责任都应该由我们承担。难道不是他们养育我们长大成人,让我们去读书,长见识,学本领?现在,该是我们回报的时候了。”他说,帮助乡亲们转变观念,树立环境保护和生态意识,坚定胜利的信心,这是重建家园的关键所在。
“是的,意识,这是最重要的,它决定着世界的面貌。”
娅娃正听得入神,突然,一道手电光箭一样射过来,将他们裹住。随之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女子猝不及防,吓得惊叫一声,扎进舜成怀里。
是葛老欢,眨眼间蹿到跟前。手电光在两个孩子身上晃来晃去,大声叫骂:
“两个不知羞耻的东西,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是的,他是错当成了银凤和巴特尔。
那天晚饭后,他酱言醋语,旁敲侧击,把银凤气得掩泪跑出家门,趁机去与巴特尔相会。等醒过腔儿,他赶紧出来追。
冲着这个方向来捉,本是没有错。当时一对恋人就在果树园里面。但这一弄错,就落了空。园子里的人听见动静,拿腿儿跑了。
开始老欢有些尴尬。等舜成批评他不该整天关着银凤,干涉她的人身自由,恼了。离开时,边走边嘀咕:“哼,你个村支书大黑天儿把人家闺女往自己怀里搂,就对啦?!”
这事儿不知咋传到了何安耳朵里。有一天,老欢到地里去干活,半道儿上被他截住。
老欢这个人呢,爱贪个小便宜。何安便从这儿打开了缺口。开始是不肯说的,何安话一出口,老欢急忙摆手:“这事儿可乱说不得!谁在给我瞎传闲话!”等何安允诺,这次的救济化肥,他做主,给他家两袋,就变了。
“你看到的是哪一天?”
“好像,嗯,是上个月初九……”
“这话咱老哥俩儿哪说哪了。再不提了。”
“嘿嘿,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
“嘁,比泥鳅还滑!过两天别忘领化肥去!”
“好咧!”
递到纪检委的状子上,身为村党支部书记,调戏村小学教师一条,就时间、地点、人证俱全。说舜成在大学读书时就不老实,现在更是扯仨儿挂俩儿,在南方大城市、旗城,都有关系暧昧的女朋友。这无疑指的是白诗洛和梅兰朵。顾忌梅兰朵父亲的身份,不敢道出她的名字。
唉,还是那句话,多亏了有刘书记罩着。女纪检干部临走的时候,抱歉地问舜成:“没耽误你们治山治沙吧?”说刘书记有令,凡涉及曼陀北村的事儿,有一条界线不能越过,那就是不能耽误生态建设。
男女关系这一条,问得很简单啦。舜成未娶,娅娃未嫁,两个人连恋爱都还没谈过,干啥不是权利呢?至于白诗洛和梅兰朵,一个远在天边,一个百里之外。在当下社会,嗐,那些瞎话显得可笑。
那台电脑呢,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舜成往家搬的时候,是跟我商量过的。村日志上也做了记录。后来也跟刘书记叨咕了这件事儿。舜成白天在山上、野外干活儿,做网页啦查资料啦啥的,都只有在黑夜里熬。难不成让他搬铺盖住到村部去?
杨庭长后来跟舜成是道了歉的。
那是秋造林的时候了。我们带领乡亲们在山坡上栽树。杨庭长来到舜成跟前,主动握手,说上次对曼陀北村村部进行依法查封,实在是公务在身,身不由己,请能理解。如今案子审结,来依法实施拆封。
“你们把村部封了这么久,给我们工作带来诸多不便。现在想拆封就拆封,是不是得给个说法?”舜成故意刁他。
杨庭长展开脸笑,拍着舜成肩膀:“小兄弟,我们这也是执行公务,请多海涵吧。今后咱们相互用得着的地方多呢!”
舜成也就笑,说是玩笑话,杨庭长别当真:“你能亲自来给我们拆封,我已是受宠若惊了。”问那台电脑给弄到哪儿去了?答说就封存在你们村部里。
“我能再用它吗?”
“当然能。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离不开这些玩意儿。”
又寒暄几句,杨庭长撂开话头,问:“你们村有个叫冉彩云的吧?”把一份公函交给舜成,让转给彩云。说她丈夫乌力吉,在一个建筑工地偷东西,被逮住。正赶上严打,快抓快判,三下五除二就给判了个两年半。
那公函是邮寄过来的判决书副本。
唉,那个乌力吉呀!
他的事儿,改天我再给你说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