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阴雨天,一二年级学生就得早放学,不然一旦教室塌了砸着学生,我这小校长拿几个脑袋吃罪?!”
问这房子谁盖的?答说这是该他管的事儿,她只能向他反映情况。
“看不出来,你还挺世故的。”他笑,看了她一眼。
心中却倏地压上来一块沉重。
次日在曼陀山上的受伤,是否跟这一跎深处的沉压有关呢?那一夜,它们占据了他全部意识,甚至潜入睡眠。但刚刚开始的挖山却不能停,他知道,父母与自己的行为已在村里被风慢慢吹着了,这个时候若是停下,不管是何种缘由,都等于自行将治沙理想的脖子勒住,使其被扼杀。
行为的力量在第二日上午便显露,当他们一家三口这一天的汗水刚刚把衣衫浸透,遥遥地,两个扛着铁锹镐头的身影出现在上山的小道儿上。
是乌仁其其格老人和她的孙女斯琴娅娃。老人的步子有些蹒跚,年轻姑娘在一旁搀扶着。
这是最早受到感召的两个人,是曼陀北村百姓治理曼陀山宏伟乐章婉丽的序曲。随在她们后边,巴图夫妇扛着铁锹镐头走来了;村医石海走来了;青年书记巴特尔带领着一群壮小伙子走来了;村计生主任冉彩云背着孩子走来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全村男女老幼大部分都上了荒山。
是陆文秀先看见她们的。扔下铁锹,跑着迎过去:
“大娘,这是干啥去?”
“你们一家在干啥?”
“挖鱼鳞坑,儿子主张治沙栽树。”
“我也是来干这个。”老人晃晃手里的铁锹。这时郑舜成父子也来到身边,两个男人的眼眶湿润了。他们说您老这么大岁数,就别上山了。郑舜成埋怨娅娃不该让老人知道这件事,并把她带到山上来。姑娘说她也不同意奶奶来的,但劝不住呀。
“舜成娃子,你主张栽树种草治沙,好样的!是大草原的儿孙!”老人竖起大拇指,“你治山治沙,也是在治人心啊。现在这人心,就像漫天刮着的沙子,散了。多好一片草原啊,硬是造治成沙窝子了,再不出来个人带头管护不行啦。”
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们一贯的,老人又提起令她气恼的移民主张:
“屁话,往哪儿搬?搬走了还是大草原的子孙吗?”
最后,她说挖坑栽树治沙,村里人人有份儿,她干该她那份儿,谁也别拦着,拦也拦不住。说把她那份儿干完,还去浇她的小榆树去。
“挖坑栽树治沙,曼陀北村人人有份。”年轻村支书重复着这句话,亮亮的泪珠儿滑落脸颊。
“好,老人家,我这就给您分任务。”
村医石海和其他好多人一样,是被郑舜成腿上的摔伤所震撼,而毅然走上曼陀山的。
乌仁老人的到来,对于郑舜成,是一个巨大激励。犹如一个得到了奇异能量块的卡通人物,他不知道劳累了。在山峰最高处,他对着砬石抡起了镐头。治满治严,是治山的一个口诀,他要属于这最艰险最困难的地方。
乌仁老人已经挖好了一个鱼鳞坑,第二个也下去了一锹深,土层下面的石头露出来。铁锹啃不动了,就用手抠。先把大石头四周的小石块抠松动,再对付大石头。工夫长了,一块大石竟也被弄出来。旁边埋头干着活儿的娅娃忽然停住,朝山顶望去。
她拎起装着冷开水的塑料桶朝上面走。
郑舜成在接她递过来的大水杯时,才想起问:“今天没课?”
“放假了,有几个老师到镇总校去参加职称考试去了。”
问老村长快出院了吧?答说下周日。
“爸爸说了,回到家他就上山挖鱼鳞坑。”
她们其实都知道他所处的危险,娅娃临离开时叮嘱了几遍:“在这么高的地方干活,小心点儿。”随后母亲也在下面喊:“舜成啊,那么高,看着挺吓人的,别在那儿挖了。”他笑着告诉母亲,越是这些地方越要处理好。陡峭的地方山水冲,对下边的破坏力强。上边的鱼鳞坑冲坏了,下边的更保不住,那样的话功夫就白费了。“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是那几下铁镐抡得太用力了,脚下碎石突然松动。他是身体向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的。被碎砬石带着,向下疾速滑落。
04
何安进来时,陆显堂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只手慢悠悠摇着扇子。
“郑舜成一家上山折腾去了?”问进来的人。
“别小看他这招,是在笼络人心。”村会计阴恻恻说,一大早乌仁其其格领着孙女儿上山了。来这儿的路上他又碰到扛着家什朝村外走的巴图两口子。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天,全村劳力都会被扇忽到山上去,这小子就赢了开盘的一着棋。
陆显堂往后一靠,后脑倚在沙发上:“看来他真心实意是要为曼陀北村做点儿事情。”
“这样子,他在村里很快可就有了威望,成了事,那咱哥俩儿的日子可就没啥指望了。”
原村支书面无表情:“你怕他查账?”即而不屑地一扭脖子,“让他查去!该吃吃了,该花花了。就是吃多点儿花多点儿,他能把我咋样?”
“他要铁了心跟你较真儿,按财务制度办,多花一分钱那也得退回来。”
“还反了他了!”握扇子的手一拍茶几,扇柄“啪”的一响,“他光屁股满街跑的时候,老子就主曼陀北村的事了……”
等这股陡火过去,村会计才慢吞吞说,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他有心思查账,也就是不让他在村支书的位子上坐得消停。
陆显堂摇头:“他领人上山挖坑栽树,咱没理由阻挡哇。”完后叹息,“唉,让他挖吧。他挖得了北村,挖得了南嘎查吗?北坡水不下山,南坡照样下,山洪还是一样爆发。还有沙子,就算他把北村的锁了,能把南嘎查的也锁住吗?想靠这个笼络人心,哼,嫩啊!等着瞧吧,最后指定整成个劳民伤财!”
村会计声音暗下来:“能不能在曼陀山防洪堤坝泄洪口上给他整点儿事儿?”
这使原村支书手中扇子猛地停住。村会计嘴巴凑到耳朵旁边来,述了一遍他们都有的关于泄洪口的学问。完了说,南嘎查加固堤坝,咱也加固,他缩小泄洪口,咱缩得更小,这样山洪来时,一会儿就把堤坝鼓开。开了南嘎查那头儿,郑小子身上有责任。开了北村这边,他干系更大!上边下来一追究,那他这个村支书还能接着当吗?
“来回这么一折腾,村支书那就还是老哥你的喽!”
“这招可有点儿损。”陆显堂犹豫。
“嘁!”何安下巴往上一抬,脸上狠下来,“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损他,那就只有让他损你!”
05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跟其他类似的地方有所不同,它门口挂着的红字铁牌子和黑字铁牌子,各是两块,上面是蒙汉两种文字分别写着的“中共乌兰布通镇委员会,乌兰布通镇人民政府”字样。这天上午,拖着灰白色的沙尘,两辆深灰色轿车一前一后穿过院门,停在楼前。
车门里挤出来两个胖子,前一个是大块头,后面是个矮子。刘逊快步迎出来,先与大块头握手,寒暄说欢迎高主任来乌兰布通镇视察工作。又去握矮子的,说唐局长大驾光临!高主任堆着笑摆手:“不是视察,顺便到你这儿看看。”唐局长也笑,连喊两个不敢当:“刘老弟从旗委大院儿下来镀金,回去就不是善角色,我唐仁先来挂个号。老弟高就那天,可别忘了咱这个老同窗。”
高生问:“你们是同学?”唐仁解释说,都是从旗一中考上的大学,去年开校友会时认识的。这就进到刘逊的办公室里了。递烟,奉茶。刘逊要派人去叫镇人大主席李刚,说是李刚具体负责镇人大代表联络这块儿,被高主任摆手制止。又转过来微笑着问唐仁:
“唐局长一定是来指导我们工作的?”
唐仁嘴里正进去一口茶,就也摆手,咽了,急急说他更没正经事儿,是来北边参加一个现场会,见高主任车进了这院子,也就稀里糊涂拐进来了。这时,高生像突然想起什么,抬眼看着刘逊:
“听说你们这儿正搞村党支部换届?”
主题便是这样出现。
两人用的是一唱一和的方式。比如旗人大主任说这几天有人找他反映情况,说曼陀北村这次党支部换届,有人带着偏见开展工作,致使一名老支书不明不白落了选,而新当选的支书是个刚出校门的学生娃娃。发展局局长就做吃惊状,叫道:“刚出校门的娃娃当曼陀北村两千来口人的家?这个,刘逊啊,这得慎重啊!起用年轻人没错,但不能太急。先拿进班子锻炼锻炼,然后再压担子。”
以旗人大主任忧虑最甚:“听说这个大学生村支书刚上任就全盘否定了上几届班子的工作,还扬言要搞什么清财,这么一来曼陀北村是要乱套的!”连连摆手打断刘书记的解释。换成语重心长,说:“刘逊啊,你没必要给我解释。按说呢,在我的职位,管不着党支部换届。再者,跟我反映情况的不过是一些老亲故旧,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今天所以来跟你通个气,完全是从保护年轻干部出发。你们是年轻有为的人才,将来要挑重担干大事的,要是因一些小事处理不当影响了前程,那就太可惜了!”
发展局局长这次因为是伴唱,过了些天又专门在旗城著名的饭店设宴,请刘逊。席间坚决要求以兄弟相称,说体己话。确实没绕弯子,一下就点到陆显堂落选上。承认这件事镇党委书记是有压力,但也出足了风头:“老弟,你也出足了风头啊!”
“远的不说,在咱旗里,起用应届大学生当支书,你刘逊是第一人啊!旗委章书记走到哪儿说到哪儿。还说咱旗里一百二十个村,有一半村支部书记由大学生当,前途就没法限量了。”
刘逊纠正“起用”这个词,说郑舜成的村支书是党员群众推荐,党员大会选举的,不是他刘逊起用。被唐局长笑着摆手避过。
“都是这条道儿上混的人,咱们心里头明白是咋回事儿就得了。”
倒酒。劝。一仰脖喝下。悲哀地摇头,又摇头,接着说。
他认为陆显堂在曼陀北村当了二十年村支书,大事小事地操劳了大半辈子,没功劳也有苦劳,全村党员群众末了这样对待他,不公。这就说到了曼陀北村近些年的山秃、树光、草没、沙化。于是刘逊知道了高生主任曾在自己现在的位子上坐过八年,那是形式化严重的年月,整天这达标那达标的。曼陀北村没少给镇里争荣誉,靠的就是村里的树。唐仁是前些年旗里下派工作队时,在曼陀北村待过一年,所以了解陆显堂。曼陀北村有点儿外债,与陆支书为人豪爽大方有直接关系。但这些不能都算在他一个人头上,是由体制、政策等等方面原因造成的。
体制。
政策。
后又说:“无论啥原因也好,陆显堂如今走麦城了,要求你老弟再在村里给他安排个差事,转个面子,怕是为难你。只求一桩,对过去那些因体制等原因造成的财务问题,只要他不是装进了自己腰包,那就不要再难为他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村账务,就不要追了。
最后,笑,端起酒杯,说:“陆显堂的事儿到此为止,来,咱们喝酒。”
“透个信儿,国家下来了一个农田防护林建设工程,肯定有优惠政策跟着,完后,就是扶持资金哗哗地拨下来。”
“乌兰布通镇可先跟你老兄挂钩了。”刘逊举杯。
碰,喝。
“我给老弟包了。别的苏木乡镇有的,你那儿都有。别的没有的,你那儿也有!”
06
一块椭圆形白色大石成为郑舜成的救命神物,当他像一只翅膀受了伤的飞鸟从高处栽下来,它稳稳实实挡住了他。左腿足踝处软组织拉伤,也就是筋伤了,没有殃及骨头。村医石海缠绷带的时候,流了泪:“你一个大学生,学的又是热门电脑,在城里到处都是用武之地,却回来遭这份儿罪,为的啥?你让我们这些当叔伯的羞惭啊!明天我石海跟你上山!
“哼,那些人暗地里捣鬼,拆你的台,就是打个人那点儿小算盘,拿不到大面儿上来。”
村医照着说的做了。于是惊奇地发现,自己说出的是村里许许多多人共同的心声,加入了万众一心的行列。那么多人在这天太阳初升的时候,扛着铁锹镐头,带着水桶干粮,默默却坚定地,朝曼陀山走来了。
来用汗水洗灈这座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山了。
上山的人一天更比一天多。
其中有年过花甲的退休教师雷万钧,有在车祸中折了一条腿的于海光,有听不见声音的秦花花,还有前不久曾想炸掉村部房屋的温洪彬……
是风悄悄传告的么?
能够深入人心的究竟是什么?
这回流泪的是郑舜成了。多么好的乡亲!多么好的土地!把自己的全部奉上都是不够的啊!
石医生不许他再上山,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却只休养了三天。用这时间,去看了村南小学校。斯琴娅娃所说果然是真实。两年前,负责修建村小学校舍的,是何安的小舅子张铁桩。去找人却扑了空,就在他去的那天早上,张铁桩出远门儿了。
这件事上何安显得十分不耐烦,说最好不要存心找麻烦!
事情却无疑是迫在眉睫的。不是简单的维修可以解决,必须推倒重建。这便触到了村财政的高压线:
钱。
村财政账簿上巨大的负数。
这压在郑舜成心上的大山,使他的一切行动都成为戴着脚镣的舞蹈,蹦跳只好在原地,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不愿意的事于是来到眼前:跟刘逊书记开口要钱。尽管这是无法避免的,比如最多拖延到购买树苗的时候。但他还是多么希望能够迟一些,再迟一些。
这会使刘书记为难,比自己仅仅早受任两个月的镇党委书记接过的财政账簿并好不到哪里去。他知道。
村部通向镇政府的道路从香女饭店门前经过,那是乌兰布通镇著名的饭店。出村约两公里处,路有一个大大的拐弯,就是在那儿,村支书与乘松花江面包车而来的饭店女老板狭路相逢。
她是来追债。曼陀北村村部赊欠香女饭店酒菜账,共计一万九千六百八十元。
村支书不认识女老板,但她认识他。他于是很快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接过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递来的一沓单据,翻看着,问:“都是陆老支书签的字?”香女眼睛一翻:“白纸黑字,那还有假?”看完了,还单据过去,叹息说:“曼陀北村穷出了名,可一年饭费就近两万,真敢造啊!”
“学生腔儿了不是?现在哪个村没点儿吃喝费?曼陀北村是多了点儿,老支书陆大胖子好请客,以前镇里那些馋嘴干部没酒喝了,就盼着他到镇上去办事儿。”
“那是他私人请客,账应该他个人付。”
“又来外行话了不是?村支书花钱,哪有私事?”
“村支书花钱更应该公私分明!”
香女笑起来,说跟你这书呆子,有些事儿还真没法儿说。忽地沉了脸:“陆大胖子在我饭店吃喝是千真万确,有单据为证。先把丑话说前边儿,这次来是跟你新支书打个招呼。在你这儿要是叫不应,那我就找陆大胖子去,打酒找提瓶的要钱,这没错!”郑舜成正色,解释说这饭费究竟该谁付是另一码事儿,村里现在一分钱没有。
女老板阴得要滴水:“郑支书,你这儿的招呼我就算打了。我这就找陆显堂去。”
上车,绝尘而去。
村支书这才接着往镇政府走。刘逊书记在。情景完全是他的设想。唯一没想到的,是刘书记竟两眼潮湿地向他道歉,说镇里不能立即划给曼陀北村翻修小学校舍的钱,他这个当镇党委书记的有责任。
这使村支书难受得低下头去。
眼睛湿湿的,血却骤然热起来。他在心里想,与这样的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奋斗,不负此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