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些究竟是陶可说给的,还是老榆树的讲述,胡文焉弄不清了。是银凤带领她走进曼陀北村的。按着她的意思,悄悄地来。银凤住回到母亲家里,把自己的房子让给她。这是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在一座五层高的居民楼上。楼是崭新的,使胡文焉想起在离邑西郊租住过的农房。她们是从村东的大路来,就没经过老榆树。这使胡文焉夜晚难以成眠,她惦记它,那是一种奇异的思念,像是生命中拉着一根她与它的线。这样一离得近了,那线忽地就紧了。
思念?
她在月光里朝着它走时,心里不由一动,感觉到宇宙的神秘,歌声一样穿越千古,飞进置身其中的此刻,唱着生命的真相,说那就是思念。
她原来是被这根线牵着啊,那走得多么远,又有什么关系呢?走不出去的。
果真如此,却是多么幸福,生生世世让它流转吧,遥远之远让它远吧。
就是这样,她融入苍茫的。她进入精神之海,像是一粒水珠儿滚动于海洋梦境的深处。
老榆树在村子西边,就像佛祖在世界的西边。她朝着那里走去,披一身花朵似的月光。只有天边的村庄才会有这样的月光。只有这样的月光才叫月光。村庄中充满人尘的香气,炊烟、老牛、幼童、男人和女人相视一笑的眼风,它们在月光的背景中化为意象,而月光因为它们成为物质和永恒。
谁又能肯定这是真实,而不是梦境?
但老榆树确实跟她交谈了的,到了第二天,她还能清晰记起谈话的内容。她把它们飞快地记写在笔记本上,事情的存在就更是显得可摸可触,而且具有永恒性。永恒,是的,这是最先开始的话题。在月光中,渐渐地,她就觉得是在游了,像在梨花儿洇染的湖水中,在清透和暗香中,游出一切,出尘,出水,成为一个没有往事的人,超越因果的人。
被这样的月光浸着,夜哪里能够分出深处和浅处?村庄在犬吠中静着,仿佛一个透澈的生命优美地化入禅定。村庄如文章里通常所形容的,俨然一幅水墨画了,微浅的墨痕,空灵的用笔。在那画幅的边缘,稍稍远的,祝福一样呼应着的,就是老榆树。她望见它时,她早已在它的视线中。她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它心灵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与它一下就切入无限。
你寂寞么?
我有专一宁静的内心,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觉悟宇宙万物的规律和奥妙。
可是,生命毕竟需要交流呀,你跟谁交流思想呢?
天空、日月星辰。
可你们没有共同语言。
在精神的高空,只有不同的思想,没有不同的语言。
静默了一会儿,她想到了曾困扰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就问出来:你追求过生命的意义吗?这次的回答很长,说我的存在本身就是意义,画家把我当做风景,诗人把我当做理想,农人和行者借我的荫凉,我的呼吸能调和一方风雨,我在哪里,哪里就成为清新优美,飞鸟回还,令人神往的好地方。她又想起关于高度,就问它是怎样保持自己的高度的?借自然之力吗?答说:
自然即我,我即自然。我与自然彼在此中,此在彼中。相随而大小,相依而高下,相合而相成。我没有刻意保持什么,我的高度与我同在,与无限同源。
无限是什么?
是绿色、生命、希望和爱。
当第二天,和后来那些回忆的时刻,胡文焉有些后悔,为什么她问起的是寂寞,而不是孤独?寂寞与孤独是否真的不是一回事?如果真,那它们本质的差异究竟是什么?她后悔没有跟老榆树探讨一下,何以她不知道什么叫孤独?有生以来,她只知道不愿意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知道厌倦,却不知道什么样的感觉是孤独。也许这就是她总不能写出一部令自己满意的书的缘故吧?漫长的生涯中,她有一个追随而行的梦,梦里,她老是一个人走啊,走啊,走过许许多多地方,熟悉的,陌生的,美丽的,荒瘠的。曾有大师解释说,这是因为她无穷无尽的前世中,有一世曾是僧人。那一定是个游方的僧,苦行的僧。她想。那么在那一世,她就不是女性而是一个男人了。那多么好啊!
当然它还跟她说到了月光,就是在说这个的时候,她知道了在好多年以前,差不多有一百年吧。那时候,有一个晚上,月光跟现在一样好,在她此刻站立的地方,站立过两个曾轰动一时的年轻人,一个叫阿兰美尼,是个让月光都逊色的美丽姑娘,一个是僧人,名字叫占古巴拉。在老榆树的语言里,月光是一种有生命的存在。
僧人?胡文焉的兴趣在这个单词上定格,没在意大树关于月光别致的定义。要知道,她的前世中,有一回就是僧人啊。但老榆树只是略顿了顿,做了一个这是后话的表示,就回到自己的思路里。它说是的,今晚的月光跟那天的一样好。这是不容易的,许多年都没有这么好的月光了。因为大地上有漫长的一段时日丧失了绿树、野花儿、流水和清风。不要以为月光是从天上来的,跟这些地上的存在没有关系。不是那样的,天和地从来就密不可分,犹如人的呼和吸彼此依存。天空其实就在大地之中。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这里的月光才算月光了吧?它们之中有绿树之绿,蓝天之蓝,清风之清,鲜花之鲜。
它们之中有纯粹。
胡文焉激动不已,连连点头,就像通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心灵使她说不出话了。
老榆树又说了许多,关于自由、幸福、灵魂等。它说人类的自由是和谐,宇宙的自由是绿色。爱是宇宙的旗帜。说这就是它不死的原因。它将永生,与时光拥有相同的生命长度。当有一天造化修改自己的作品,把草原与海洋的位置进行更换,它就将是一块活在海浪之心的化石。
后来,它又说到关于使命、受难、十字架。再后来,她就明白了,占古巴拉原来是话说郑舜成的源头。
这两个人都是来了缘的,与这块土地的缘。与他们生命中十字架的缘。就是你们的语言中叫做使命的。它说,他们以文明进入蛮荒的方式,是大地和天空的需要。占古巴拉是为送善良,耕耘人心的荒芜,让他带来的种子在上面成长。郑舜成的劳动则是献给荒漠,让大地像海洋一样涌动绿色的波浪。一切的故事对于它都不新鲜了,它见惯了所有。不一样的仅仅是人物们所穿的衣服,和使用的表达方式。取景框移动着,推出着,一个一个,那种被人们叫做时代的东西层出不穷。最后,它叹息着说出一句朴素的真理,说,不要指望人们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为了他们好。
从来都是。
永远不要。
老榆树说,当然要受难,你以为耶稣是怎样成为耶稣的?
它说,郑舜成算幸运了,成就他的只是一些没念过什么书的村人,并不是犹大。
02
在你的书里,郑舜成这个人物要是像天神一样万能,那就背叛了真实。他只不过是福气好,身边有那么多真心相待的人。就拿这天晚上最后出的这桩事说吧,就多亏了娅娃——
弄清高中女同学被关黑屋子的始末,大学生村支书直气得眼前发黑,只恨自己没有手机,不能立刻接通公安,叫来警察。放出她,不及多言,返身奔回办公室,伸手去抓桌上的电话。却被恰巧赶来的斯琴娅娃按住了:
“舜成哥,不能这样做。就算报案,也不能是你。”
“为什么?”
说那样会寒了乡亲们的心:“陆二楞是要骡子心切,不是故意害人。这样的事儿,村里人都希望能大化小,小化了。”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为他们说情,为他们的犯罪行为开脱?!”
最终,脸色在她的耳语声中缓下来。她教他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也得做个样子给村人看:“可以把这件事变成要挟,那样陆二楞他们今后就再不敢明目张胆跟你作对了。”
郑支书冲进屋抓电话的时候,何会计在外面的暗影里掏手机。所以,屋里的谈话进入尾声时,外面被叫的人匆匆赶到了。陆显堂大步抢进来,后面跟着何安。村支书送娅娃出了门,才转过身来听他们说话。一句没完,又转过去紧几步到门口,对着外面喊:“娅娃,你先不忙走,我这位同学一会儿得跟着去你家住。”
梅兰朵悄没声儿坐在角落看报纸。陆显堂只瞅见个侧影,就已慌得手脚发麻,这姑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不然哪有这样的秀丽和气量?那几个猪脑壳咋就敢劫她!本是想搭讪几句求宽恕的话,却哪里能做到?总算对郑舜成还能说。总算把心里的意思表达了。
外甥苦着脸听,然后让他们知道,能定这件事的人不是他,他能的只是努力。让他们到外面去等着。
就出去了。
见到了郑舜成,梅兰朵哪里还有气呢!她此刻最关心的,是刚才那个姑娘。于是就问了出来。听完后,说:“难怪她有这样深的心,是村长的女儿呀。”说,就是她不阻拦,自己也会的:“你村支书刚上任,老同学就把你的村民告进公安局,好说不好听啊!”要不是顾忌到这一层,要真想报警,那她早报了。她可是带着手机的。
她说:“别忘了我是旗长的女儿啊。”
最后,低眉一笑,将嗓子压下来:“其实他们开宗明义,只说扣我的摩托,换回他们的骡子,是我让他们连我一起带走的。”
这件事情带给旗长女儿至深的忧虑,她看着自己的高中同学,说:“原想你在基层干几年也好,反正这一步总是要走的,不过是顺叙还是倒叙的区别。但现在看,这样的地方,你怎么待啊?”说现在她知道了,农村的艰苦,不在于物质条件的落后,而是人的蒙昧。她叹息道:“这些人,你可怎么领导呀?!”
郑舜成的回答令她眼光一闪,低下头去。
他并没想过自己是要领导他们,他只是跟他们在一起。
疼痛着他们的疼痛,快乐着他们的快乐。
“在我的感觉,他们都是我的手足弟兄,亲生骨肉。”他告诉她,原任村支书就是他的娘舅,一手将他拉扯大,供读书的人。他说,对于他们的幸福,他有责任,是不容推卸的:“我是在这块土地上出生,长大的啊!”他说他们并不是有意为错,是因为不知道。
“假如你有一个亲生兄弟,他在尚未成人的时候,犯了罪……你能抛弃他,不管吗?”
她低头,是因为感动。也有难过。她爱情的绝望是不会有改变的了,就因为他有着这样的爱。耶稣是不会同意别人跟他一起被钉上十字架的。长长的睫毛间滑落珠子一样的泪滴,但是她却笑了。
抬起头,她没有掩饰自己带泪的笑。问知道她是来干什么吗?告诉他,一个应届大学毕业生回村当支书,是现在旗里的热点话题。有人说这是让大象架牛车,人才浪费。又有人说啥时候这种情况成为普遍,国家才真正有希望。她就是从这些议论里知道他的行为在当下社会的重大意义。
“我是来给你送资料的。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千柳市近几年已有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她说,她大学的一位同学在千柳市委宣传部工作,可以得到所需的任何有关资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一般而言,他不要指望得到她父亲的鼓励,因为他所做的事情是旗委章文轩书记所希望的,而章书记与她父亲政见不和。这也是曼陀北村所以成为难啃骨头的原因之一。这不是父亲的错,完全是政治造成的。如果他放弃目前的选择,接受她的建议,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她把自己白色皮包里的一个文件袋拿给他,站起来告辞,说原本是想见一见陶可的,聊聊关于砧子山岩画,但不能了。达到斯琴娅娃所说的那种目的,她立刻就走才最好。
郑舜成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要去送。她笑了,说:“再不能使用学生的方式了,你是村支书了。对于你,最大的困难不是黄沙和狂风,而是人。”她提出让那几个劫持她的人去送,说他们个个那么强壮,跟在摩托车后面跑上十来里路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不用担心,”她说,“你的这几个村民其实有很淳朴的一面。”
说到这句,他们会心地笑了。然后,敛起笑容,拉开房门。
院子里等着的人心里都着了火,陆二楞心中的焦躁像水泡一样咕咕咕往外冒:“这半天也没个信儿,急死人!”“沉住点儿气!”陆显堂呵斥。赵铁柱一撇嘴:“一男一女待在一间屋子里,都没成家,哼,谁知道在干啥好事儿,倒是咱们在这儿傻老婆等汉子。”遭陆二楞狠狠一剜,低骂:“你少说两句,就成哑巴了?”何安叹口气:“耐着性子等吧,你们把刀把儿塞进人家手里了,是杀是剐只能听人家的。”
就是这时,紧盯着的那扇门终于一响。
出来的两个人脸上都封着一层霜,也不道再见,女的眼睛一扫,找到自己摩托,快步过去,骑上就踹油门儿,“嗖”地走了。男的没好气儿地吆喝:“二楞、铁柱,你们几个去送送梅干事!”被唤的人愣怔数秒,刹那明白过来,猎狗一样对着远去的人影蹿去。
原老支书和村会计心一下沉了,场面上混了这么多年,能不明白眼前情景意味着什么吗?眼巴巴瞅着郑舜成,迎上前。年轻人用他们意料中的眼神儿看着他们,等他们将徒劳的话都说光了,才重重叹息一声,说自己还没这么低三下四过呢。求告了这么半天,只是给了个暂时不报警的面子,至于明天后天报不报,那坚决不肯给定心丸的。说是这件事对她精神造成的伤害太大了!
问这姑娘到底是南嘎查谁家的?看着怎么不像咱这山前山后的人?
没有得到答案,只说哪天得去一次南嘎查,再求告求告。
陆显堂心焦得都糊了,声音一下老了:
“舜成啊,这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二楞他们蹲不蹲监狱,就你一句话了!”
03
斯琴娅娃在旁边低低唤一声,才使郑舜成想起还有她。锁好办公室的门,两人并肩离去。出了村部院子,才发现这是个有月亮的晚上。月亮是半轮的,却像通了电一样亮得晃眼睛。要是情致对,他们应该蓦然察觉,生命中有着许多共同的照耀,共同的明亮,那是他们童年时代的积聚,一起在小溪边捉月光下的鱼影,一起在草坡上听虫儿夜色里的呢喃。他们吮吸着同样的月光的香气长大。
时候已很晚了,空气中透着仲夜的凉。
察觉到了她的欲言又止,他问:“想说什么?”
她难为情地一笑,终于还是开了口,是温和的责备,说他这支书还挺官僚的,上任这么长时间了,没到村小学去看看。
就也笑了,略显不好意思,解释说,自己整天瞎忙得团团转,还没抽出工夫来。听说校舍是近年建的,硬件上过得去,她这校长再把教学质量抓一抓,他去不去用处就不大。
“你没去看,咋知道硬件不错?”
心里一紧,意识到什么了。却还是说,校舍是两年前为完成教育“两基”达标盖的,应该没问题。校舍就是硬件嘛。
“本年里盖的房子还有塌的呢!电视上说有座桥,还没修完就塌了。”
他探究地看着她,用眼睛完成询问。她深深一点头,完后让他知道,之前她已跟陆显堂反映过多次,也跟她爸爸说过。村小学有栋教室盖上的当年就成了危房,不尽快想办法的话,哪天一场暴雨下来,非塌了不可。
豆腐渣工程。郑舜成心上写出这几个忧患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