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踏着暮色,郑舜成远远走来。原本是走在后面一条村街上,是哄嚷嚷的声音使他改变方向。他让劳累一天的父母先回去了。从弄清是怎么回事,他就开始用力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没对葛老欢说过,于是就站在那儿默默看,不做表示。葛老欢冲着赵钢柱和孩子们挥手,骂:“滚!滚!都给我滚!”转过来,一眼瞅见村支书,一下来了劲儿,公鸭嗓提起八度:
“二十多岁大姑娘说没就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丢人现眼呀!我不活了,死前不能让母夜叉日子好过!在她家门前死个大活人,他家几辈子都不顺!”
背后一阵脚步声,来的是何安。郑舜成脑子一亮,抢先招呼:“何会计有没有带手机?”声音一出,葛老欢立即打住。这曼陀北村,眼下,只陆显堂跟何安两个人有随身电话。何安只好咽下自己的话,答说带着。郑舜成用故意提得老高的调子,让葛老欢知道他找手机是为了报警。
罗圈腿立刻触了电一样跳起来:
“哎哎,我说舜成,你咋又要……”
“老欢叔,这事儿只有报警一条路了。你看,你说巴特尔拐跑了银凤,这关乎拐骗罪;巴特尔他说你是诬陷,这关乎诬陷罪;银凤又说你逼婚,这关乎……”
“咋着,他们还要告我?恶人先告状?”葛老欢急了。真这样闹起来,丑出大了不说,说不定还要输官司,那是要损产伤财的哟。干啥都行,就是不能报警。
何安看出了眉目,敲起边鼓来:“老欢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说巴特尔拐走了银凤,那得拿出证据才行。”
手机已在郑舜成手里了,他翻开机盖,想一想,就要拨号。视屏放出的幽幽蓝光映照出一脸严肃。
葛老欢扑过来抢手机。在他,这是个万万不能打的电话。撕掳起来。好说歹说,郑舜成才总算让了步,但有条件,从此再不能逼婚,让银凤自主婚姻。空口无凭,要立字据。真能做到的话,保证明天银凤就能回家。
葛老欢还有什么说的?就依言而行。由何会计代笔,葛老欢摁手印。郑舜成瞅空子去夺葛老欢的酒瓶,被一下拨开,急头白脸嚷:“别动我的瓶子,你郑支书要是糊弄我,我就到你家门前死去!”
人群终于散去,葛老欢抱着瓶子往家走。到没人处,四下看看,举起瓶子足足喝一大口,得意万分嘀咕说:“想让我葛老欢死?容易吗?”
郑舜成还是没有回家,朝着村部方向去了,跟何安一起。何安就是来找他的。问出了啥事儿?说到了就知道了。
远远地,又是一大群人,一片哄哄嚷嚷,围在村部门前。
这次被围观的,是个腰间绑着一大包炸药的人。炸药是从采石场偷来的,人是从曼陀山上下来的。
这人正是温洪彬,堵在村部门口,要跟这座狗日的房子同归于尽。
观者自然都站得老远。一个沦到这样处境的人,那是啥都干得出的。
这下,郑舜成就一头雾水了。他上任时间短,还没来得及知晓村庄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存在。
在众人所站的地方,何安拉住他,细细告诉了,恨恨地说:“也不知是哪个嘴长的跑去山上对这个绝命的说了……”
郑舜成低头略一思忖,迈步就朝前走,吓得何安一把拉住,急急低喊:“不能傍前!咱跟他可赌不起,他那烂命一条!”被郑舜成挣开了,一边坚决地继续往前,一边严肃地说:“这事儿耽搁不得,看真闹出事儿来。他那也是一条人命啊!本身他就挺不容易了。”
“别过来!你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拉线儿!”和炸药捆绑在一起的人,眼睛瞪得似红灯笼,绷紧了手里炸药的绳捻子。他不认识朝自己大步走来的年轻人。他被警车带走时,他还没出世。
“温伯,你不就是想要自己的土地吗?这原本就是该当的。你把炸药解下来,咱这就办手续。”
“你是谁?”满心都是怀疑。
“我就是咱村新当选的支书,村西头老郑家的舜成啊。”
红灯笼里的光一松,手上不由也松了。但随即又恼怒地拉紧:“你哄我!村里早没土地了。他们老家伙都没法儿,你个……”
这时间,来人已抵身侧,伸手就去解捆炸药包的绳子,话语十分和气:“温伯,请相信我,真的这就给你办手续,给你一块村里最好的地。”
温洪彬本是不信的,但抵不过这声音,它令他不由自主。到底还是一打挺,甩开腰间正摸索着的手,大叫一声:
“别碰我!”
动作着的人停住,亲切地看着他的眼睛。对视中,闹事者恶狠狠地告诉年轻人,别糊弄他,不然全家都要遭殃。说,先办手续,后解炸药包。年轻人犹疑一下,点头同意了。转过身叫何会计。何安却不肯过来,说是两条腿打战,走不了。村支书只好大声说出自己的办法,把他家的地让一块给温洪彬,就给那块平甸子上的水浇地,将近三亩,是最好的。村里每口人规定只有两亩半地,中间一半是坡耕田。
“你快过来给办转让手续,天这么晚了,温伯肯定还饿着肚子呢。”
人群一下没声了。
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呀。
何安代替说出了众人心里的话,他大喊道:“这你爹妈能同意吗?他们受得了吗?”
“何会计你就快过来吧!我自己的爹妈我知道。”
手续并不能一下就办齐,只能还是像刚才在巴图家门前那做法。不同的是,这次是郑舜成亲笔立据,村委会戳印的旁边,他的签名上面又盖了私人印章。
炸药包是温洪彬自己慢慢解下来的。握着那张又是字迹又是戳记的纸朝村部院门外走去的时候,那双褶皱叠叠的眼睛里,一大滴混浊的泪啪嗒掉下来。
人影在门口消失很久了,村会计眼神还不能转过弯儿,像是被前方的一个什么东西使劲拉着。村支书的身子却似被水泡了的土坯,有些要垮下来,劳累袭来了。
人群不知道何时散去的,村部门前一片黑夜包着寂静,像是湖水包裹自己深处的旋涡。
只容眼睛眨两眨,旋涡就被推开。先传来一阵嚓嚓的脚步声,接着现出三个身影。细看,是两男一女,男人一前一后,把女人夹在中间。他们径奔西侧的会议室去了。开门声很轻,把女人搡进去后,一个男人离去前跟另一个耳语的声音也很轻。
但女人进去后,突然的一声大喝却十分响亮:
“快去叫你们村支书来!”
声音箭一样破壁而入,射进郑舜成耳鼓,令他猛一激灵。完全是本能,他冲出村部办公室。
来到发出声音的人面前了。她被关在黑洞洞的村部会议室里,门外一把看守的椅子上,坐着胖墩墩黑煞煞的赵铁柱。
郑舜成觑目一瞧,天哪!里面那人,竟真是梅兰朵!
012
这就是那天里的第三件事了。
它发生在村外很远的地方。
在南嘎查通往北村的路上,骑摩托车而来的梅兰朵,被陆二楞、赵铁柱、赵钢柱劫持。
那是一条黄昏的小路,夕阳虽然走了,还有眷恋的余晖似浅金色的水波四下里流溢。两旁的田野飘着薄雾一样若有若无的淡绿,蒲公英的小黄花儿在透明的风里发出咯咯咯的笑声。梅兰朵真觉得听见了蒲公英的笑声,金子的笑声。其实此刻她的感觉,什么都在笑,什么都是金子,天上五光十色的云,地上浩荡的泥土。她是来南嘎查的姨妈家度周末,又骑着表哥的摩托车到山北边的村庄看陶可。陶可说过将在曼陀北村度过整个暑假。这自然是因为郑舜成留下来当村支书的缘故。她知道她喜欢他,但仍然交换了彼此的友谊,是因为,深知她和自己一样,存什么样的念想都属无望。她比自己更无望。要问为什么,是回答不出的。绝不是由于知道有一个远方的富豪千金存在的缘故。说起来,那位千金更加无望,因为她更加不可能属于草原。
瞧,终于弄明白了,她们共同的敌人是草原。
她们这些美女们。
深圳的那位富家小姐她没见过,但陶可是个绝对美女,这没说的。而她自己,也毫不逊色。为什么她们都喜欢他呢?可他的心,向着的,只有草原。
应该说,她们之中,她离优势最近,但她的心何以不这样给予提示?而尽管这样,她还是做不到放弃。忽然间,她觉得被一种东西填满了,迷雾一样的东西,里里外外都是。她认识它,它就是那叫做惆怅的,可以酿出诗歌的情绪的。她叹息一声,这是必然的,她心内很清醒,它总是跟着它们同来,总是这样。喜悦着的惆怅。她苦笑,这算不算是一句诗?
来看陶可,是不假的,但她非常非常知道,这是因为陶可住在郑舜成的村庄的缘故。
她其实是来看他的。这又引来了羞涩,使得不觉微微低眉,眼睛只瞄着摩托车前轮滚向的地方。
她来看他,送于他有用的东西。
这样,就没有发现前方,小路旁边沙地上,一道土坎的后面,蹲着几个被暮色像网一样罩着的身影。
这几个人却看见了她。其中一个恼恨地说:“这南嘎查的人可邪性了!咱们在这儿蹲了两天了,愣是没一个人到这边来放牲口!”另一个就说怕是咱的心思人家早就猜到了,打定主意不到两村边界来放牲口。第三个声音响起来,是咧着嘴发的:“照这样下去,咱得蹲到猴年马月!”第一个放了狠:“干脆,明天咱也不管啥边界,就冲过去,见到牲口就牵!”便是这句落音之际,梅兰朵进入视线。
几乎是同时看见的。大家一下都不吱声了,都盯牢渐近前来的摩托车。
“这人保准是南嘎查的!”
“可惜骑的是摩托,要是马就好了。”
赵铁柱两眼忽地一亮,嗓子被兴奋弄得直打闪:“北村骡子吃了南嘎查的草,让人家扣了。他南嘎查的摩托走咱北村的道儿,那咱扣车呗!”
陆二楞眼珠儿转过来转过去,忽然一拍大腿:“嘿,我咋就没想到这层呢?真是绝了!”
倒是赵钢柱还懂得怕,犹豫着问:“扣车?不犯法啊?”脑门儿上立刻遭了陆二楞铆足劲一敲,随即听到骂:“瞅你熊家伙那点胆儿,掉下片雪花儿怕砸了脑袋。你要是能干成大事,阎王爷都得跟着你姓!”
于是行动就开始了,三个人“嗖”一下跳到了路中间。赵铁柱是学着交警的样子干的,一只手手心朝下伸直,另一只手竖起一根手指,喊:“停!停停!”摩托车一点儿看不出受惊,从容收住。上面的人摘下头盔,哗,一头秀发泻下。
“是个女的!”陆二楞心里的惊奇喷泉一样从喉咙迸出。这回赵钢柱来劲儿了,豪迈地一挥手:“女的咋的?一样截!”就动起手来。这简直是手到擒来。抵抗只是用嘴进行的,一开始年轻姑娘有些好奇,笑说她是去北村看朋友,问他们这是?后来就生气了,喝问:“干吗呀,你们又不是交警,为啥拦我的车?”到这句时,暮色已变夜色,她已被从摩托上拽下来。
本来,摩托到手,赵铁柱推起来就乐巅巅儿往回走。陆二楞对着梅兰朵一挥手:“没你事儿了,你回去吧。”完全是眼前姑娘黑夜掩不住的美丽使他们刹那间发了彪,竟接受她的建议,连她一起抢回来。其实不能说是梅兰朵自愿,她一见自己的摩托真被推走,急了,抢上几步使劲拉住车后座,大嚷:“谁抢你们骡子你们找谁去,放下我的摩托车,你们这是抢劫,是犯法!”却被赵铁柱一下搡开,威胁说:“你松手,不然连你一块抢走。一个大活人还换不回一头骡子!”
“你们逼我跟你们走,好,我就跟你们走。但你们要考虑清楚后果!”
这样时候,哪还能进行头脑活动?更不能注意到美女用了“逼”这个动词。
后果是在大伯父家最早出现的。大伯父那只由粗壮胳膊举起来的手使劲拍在茶几上,大骂:“你们这些蠢猪!让你们去截牲口,你们截回个大活人来,这是犯法你们知道不?”原老村支书尚不知截回来的是当任旗长的独生女儿就已气成这样。侄子开始不服气,梗着脖子争辩,说南嘎查扣咱骡子在先,咱扣它摩托车在后啊?气得当伯父的半天都找不着词儿。终于点着脑门儿又骂出来:“你这驴脑子,啥时候能开点儿窍啊!他抢你的骡子,捅破天也就是个边界之争。你截它的摩托,还带回人来,这可就是抢劫你知道不?就这一项,够判你们几年的!”
最后这句使听着的光头上突地冒出细汗,嘟囔说骡子没弄回来,再蹲进监狱,我冤死了!忽然脖子又梗起,冲冲地嚷:“是她自己要跟着来的!”
“啪!”一只袅袅冒着烟的烟斗端端砸在脑门儿上,弄得陆二楞一趔趄。
“人在哪儿?”
“村部。钢柱看着她。”
“你,你们,还派人看着她!这是非法拘禁啊!完了,啥也别说了,回家收拾铺盖卷儿,等着公安来抓你们吧。”原老支书头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闭拢双眼不愿再说话。到底还是又有了动作,伸手去抓茶几上的电话。
赵铁柱裤裆已经湿了,双膝抖着抖着,忽然一软,跪在地上,哭叽叽央求说:“陆支书你可得救救我们啊!”
陆显堂坐机的号还没拨完,手机吱吱响了,正是他想找的人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那个人用同样的气恼和绝望,传递了这头正想传递过去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