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还亮着灯,他还没睡,那灯光让她几乎有些欣喜。她下了车,像在雪地里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急切地敲着门。门开了,房小明穿着睡衣站在门口,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扑进了他的怀里,房小明措手不及地看着她,又看着外面,好容易把她拉进了屋里。她仍不肯放开他,也不抬起脸看他,只是把脸埋在了他的怀里。
房小明问:“刘子夕,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终于抬起了头,目光迷离地看着他,半天她对他笑了笑,像喝醉一般她低声问他:“你喜欢我吗?”
房小明又问:“你到底怎么了?”
她咯咯笑了,她都奇怪自己怎么能笑得这么清脆,像什么瓷器被打碎的声音。
她说:“你不是一直喜欢我吗?”
房小明有些无措地站着,不再看她,也不说话,但喘息声却微微粗了起来。她继续笑着,不再说话,她拿起他的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腰间。突然,那只手一下把她揽在了怀里,巨大的力量一下把她全身吸了过去。最后,房小明趴在她身上开始哭,他哭了很长时间,后来终于累了,他就那样趴着,一动也不动。她轻轻抚摸着他短而硬的头发,像在安慰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又过了两天,房小明找到了她,他说帮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旅游杂志做编辑。他临走时对她说:“不要老闲在家里,就是不缺钱你也需要一份工作,工作并不是只为了挣钱。”然后他说,“那我走了。”刘子夕倚着门看着他,不说话。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她却还是不关门,仍旧是那个姿势听着脚步声一级一级走到楼下,最后消失了。
刘子夕果真去了那家杂志社上班。早晨她到了杂志社,中午在杂志社吃工作餐,晚上下班后离开办公室她就走进那家和杂志社隔着一条街的酒吧。下班后她不想回家,回去了也是一个人,无边无际的一个人,她从一个空房间走到另一个空房间,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把屋子填得满满的。她就像影子一样飘在这满满的灯光里,她无处可去,真的无处可去。
刘子夕第一次注意到这家酒吧的时候就有一种再熟稔不过的感觉,她无端地觉得:现在,在这个城市里只有这样的地方可以收留她。走进酒吧却不是当初和杜明明在一起时的感觉,再也不是了。她把自己埋在椅子深处,用近于温情的目光看着酒吧里迷离的灯光和幢幢的人影。喝酒,然后呢?她端着酒杯呆呆地想:酒吧的全部内涵自然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酒精燃烧之后的故事。这就是她要的吗?真的就像一个寂寞的少妇。有一个男人过来和她说话,另一个,再另一个。她喝着酒,目光从他们身上粗浅地掠过,她居然没有记住其中的任何一张面孔。借着酒她把自己摆设成了一个酒吧里的男人想当然中的女人,失意或失恋,寂寞空虚,需要男人的安慰,只要酒精和做爱,过了今夜就没有明夜。他们真以为她是这样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地笑着,却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多说话,让她这样一个寂寞的女人和这些同样寂寞的男人上床吗?
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喝醉再回去,因为那样更容易入睡,只要不喝酒她就要失眠。深夜走出酒吧之后,被夜风一吹她开始在路边呕吐,然后像个醉鬼一样蹲在马路边上拦出租。很多车疾驰而过,像是闻到了她的酒气,停都不停,她开始喊起来,以为我没钱吗?你们都以为我没钱?她终于累了,就那样蹲在了马路中间,刺耳的喇叭声迎面袭来,她不动,闭着眼睛蹲在马路中间。
一辆车却无声地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她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是什么都看不清,她像是急于要陷入一场很深的睡梦中,她有些迫不及待了。有人把她扶上了车,一个声音问她:“你家住哪里?”她不睁眼睛,歪在座位上,竟然也说了自己家在什么地方,然后就匆匆忙忙地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神志在阳光里开始慢慢收拢起来,昨晚的片段渐渐开始成形。她想自己昨晚怎么可能上得了九层楼?一定是那个出租司机把自己送回来的,醉成那样她估计连车钱都没有付。想起这些,她感到了一些内疚。只是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人,她恐怕再也找不到他了。
发了一会儿呆才感到头疼得像针扎一般,她爬起来决定去洗洗脸,突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张淡绿色的陌生名片,上面写着的名字也从未听过,是天津一家装饰广场的经理,叫黄海波。她有些困惑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昨晚送她回来的不是出租车?是这个叫黄海波的男人的车?她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了什么,但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连半点痕迹都没有。她有些不安又有些好奇,她把那张绿色的名片收了起来,就像收起了那个醉酒的晚上。
过了两天,她又去了那家酒吧。她问自己:你到底想干什么?她回答不了自己,深深厌恶着那些过来和她搭讪的男人,但她还是要去,还是要让自己寂寞地开放在酒吧嘈杂妖冶的空气里。
终于在一个深夜,她和一个男人一起走出了酒吧,她上了男人的车,其实他们并没有多聊什么,他一直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喝酒。他的穿着干净整洁,居然戴着眼镜。没有太多理由,她喝完手里的第三杯酒的时候跟他走出了酒吧,在上他的车的一瞬间,她有些隐秘的快乐和悲伤,那汹涌而来的快乐和悲伤几乎让她没有藏身之地。
他们来到了宾馆,她开始感到头晕,她倒在了阔大的床上,他去洗澡了。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她觉得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他出来了。这个男人很温和地对她笑着,她在他的笑容里睁开了眼睛,却突然感到了无名的恐惧。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像鱼一样湿漉漉的身体,然后她挣扎着爬起来,光着脚,手里提着自己的高跟鞋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男人没有从后面叫住她,她踩着吸没了足音的地毯逃一般出了宾馆,打车回家。
路上她回忆着那男人长什么样,她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像一团水雾一样片刻就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也不能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又来到了那间酒吧。她恐怖地发现自己像吸毒上瘾了,她对这里的空气上瘾了。
周末的时候刘子夕不出去,从早到晚一个人待在家里。偶尔谢飞会在周末过来,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他不吃饭,也不会待很长时间,经常是在电视前坐一会儿就离开。刘子夕就一个人在黄昏的时候,穿着睡衣搬把椅子坐在高层楼的落地窗户前,看着天空里的晚霞和地上的车流。窗户是巨大的,她看上去像是整个人悬在半空中,就这个姿势她可以坐整整一个傍晚,看着天边的晚霞把血红的霞光泼了她一脸一身,然后晚霞开始一点点退去,夜色从四面八方涌起来,渐渐黏稠起来了,直到看着月亮寒凉地苍黄地挂在头顶。
有几次她在深夜的时候去找房小明,他们不说话,平静地拥抱一个晚上。她分明地感到他是力不从心的,他在想着别的什么遥远的事情。她便死命地咬住他的嘴唇、舌头不让他说话,她却在他耳边一次次低声问他:“你爱我吗?”是的,她不爱他,所以她必须问他,她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她觉得自己更像在进行一次次关于爱情的演习。都不是真的,没有一次是真的,有时候她会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厌恶和恶心,她就让自己更大声地笑,有时候笑得太厉害了,眼泪反而出来了。
又是一个平静的晚上,刘子夕发现自己又身不由己地站在了酒吧的门口,仿佛她的双脚是不听她使唤的,自己都记熟了路的,独自就走到这里了。她坐在那里要了一杯酒,刚喝了一口就有一个男人过来和她搭讪,问她多大了。
她一笑:“三十三。”
男人作出很吃惊的表情:“不可能,我觉得你只有二十三。”
多么拙劣的谎言,刘子夕冷笑着,却更夸张地比划着说:“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知道吗?”
男人说:“有三个孩子还怎么能有这么好的身材?你不看着他们还有时间出来玩,看来是有一个有钱的老公,做着全职太太,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是不是?”男人笑着,为自己的猜测得意。
刘子夕也笑:“是的,我有一个有钱的老公,还有三个可爱的孩子。”
最后男人试探着问她是否可以和他一起出去,就是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巨大的虚弱,她突然没有力气,她突然觉得恶心,身体越来越近了,可是她却为什么越来越觉得冷,不可遏止的冷。她找了个借口迅速逃走,没有喝酒却脚步踉跄,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她回到了她一个人住的家,关上门,她竟被这巨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身直直地看着门,就是一扇再熟悉不过的门,什么都没有。然后她又近于陌生地打量着这房间里的一切。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走过去时把所有的灯都打开,灯光满满地填充着这空荡荡的屋子,一瞬间,她真的想抱住点什么,什么都可以。她鞋都不换,取出电话本,开始找一个可以打的电话,她一个个翻着,然后在心里一个个否认掉,最后一本都翻完的时候她才发现,没有一个电话可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