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的样子有点笨,粗大的支架与宽大的梯阶,就好像昆齐爷爷在七十岁那年追求她的笨模样:为了表明七十岁的他有一个不会轻易弃她而去的好身体,一个大太阳的中午,昆齐爷爷站在她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面,呼啦一下脱下自己的布褂子,露出自己健康又硬朗的胸膛。昆齐爷爷的这个举动被附近几个镇子的人视为笑谈,米娜奶奶却抿嘴一笑,觉得这老头有点疯,但也很有意思,她和儿女们商量了一通,就开开心心地嫁给了他。
米娜奶奶毫不费力登上了房顶。二十年过去了,梯子除了颜色发白,仍然结结实实架在房檐上。梯子还是那副稳当持重的模样,可是昆齐爷爷不在了。昆齐爷爷是半年前走的。一个初春的下午,冰雪已经开始融化,背着手正在院落里踱步的昆齐爷爷仿佛预先察知了不测,走着走着,神色蓦地凝重起来。内心有了触动,昆齐爷爷下意识走到梯子一旁,一只手搭在梯子上,仰起头,用力按了按梯子,再低下头,伸开手掌,推了推手边的一级梯阶,做完这一切,昆齐爷爷停在原地,迟疑了两分钟,末了,口中发出一声长叹,便背着手回到屋内,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
02
米娜奶奶登上房顶,转身站立的片刻,眯着眼看了看房前河滩里泛着一线碧光的精河水。除了那一线碧绿,河滩上白茫茫的,望着十分灼眼,那些被太阳晒得嘶嘶冒烟的白色鹅卵石,布满了干涸的河滩。
米娜奶奶是从另一个镇子嫁过来的,她记得昆齐爷爷把她娶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那时候,精河水不像现在这样窄细窘迫,提着裙角就能淌过去;那时候精河水的河滩潮湿葱茏,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整个夏天都能见到淡青色的水雾。那时候,精河水每到夏天就浩浩汤汤,近百米宽的河床也不够它绵延和泛滥,尤其在洪水猛烈的时候,喧豗的水声扑向岸边,让每一个靠近的人都感到恐惧。洪水过后,平静下来的精河水一天比一天清澈,一天比一天碧绿。这段时间,是一年里米娜奶奶最欢喜的季节。每天清晨挤牛奶的时候,淡青色的水雾不仅弥漫了整个河滩,也飘进了精河镇的角角落落,那头性情温顺的奶牛一边咀嚼着从河滩上割下来的青草,一边呼吸着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不知不觉就为进入新一次受孕准备好了最佳的身体状态。事实真是这样,每年这个时节,精河镇里的母牛绝大多数都能怀孕,九个多月后,多数都能生出活蹦乱跳的小牛犊,不仅如此,一胎双生也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
也就是在米娜奶奶嫁过来的那几年,一个关于精河水和它的水雾是能够催孕的说法悄悄传开了。人们在私底下越传越神奇,越说越确凿,以至于越是离精河镇遥远的地方,这个说法就传得越真切,越神奇。
米娜奶奶罩在深灰色头巾下的脸庞比河滩里的鹅卵石还要洁白,米娜奶奶的脸上如果没有那些比呼吸还要柔软的皱纹,摸起来一定比那些鹅卵石更要光滑。米娜奶奶长得美,身板儿也直,唯独两个膝盖自打在年轻时患上了寒病,就再也没能好起来。夏天到来以后,米娜奶奶每天中午都在屋顶上睡午觉,别人在这烈火般的太阳下都害怕自己会被烤焦,唯独米娜奶奶喜欢这样的大太阳。米娜奶奶说:“我的骨头里都是冰,只有这样的大太阳才能把它们都赶跑。”
房顶上有个变了形的草垫子,还有一块卷成长条的细毛毡,米娜奶奶走过去,拖着毛毡,在草垫上铺开,又喘了口气,人便落落寡欢躺在了毛毡上。米娜奶奶用深灰色的头巾蒙住了脸,却没在头巾后面闭上眼睛。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米娜奶奶开始思味自己的后半生。
米娜奶奶嫁给昆齐爷爷的时候,不是不知道昆齐爷爷的风流历史。快到七十岁的时候,昆齐爷爷死了结发妻子,给妻子守了三个月的丧后,昆齐爷爷便穿戴一新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妻子。昆齐爷爷不仅托告媒人为他寻找,自己也无所顾忌地四处打听。那些日子,昆齐爷爷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唯一等待和盼望的事情就是相亲与约会。为了找到中意的新妻子,昆齐爷爷十分注意自己的清洁卫生,每天都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每天都把胡子梳得整整齐齐,后来,随着相亲与约会的次数越来越少,昆齐爷爷开始独自在附近几个镇子的集市上溜达,遇到年纪与容貌相当的,昆齐爷爷会突然又大方地走上前去,主动进行自我介绍。
昆齐爷爷的名声就是在那段时间传到了米娜奶奶的耳朵里。米娜奶奶早年死了丈夫,一个人把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养大成人,如今依靠出租的几间旧屋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除了听说昆齐爷爷的风流历史,米娜奶奶还听说那些媒人介绍、或者他自动找上门去的女人们都远远躲开了昆齐爷爷,大家一致认为昆齐爷爷若非因丧妻之痛搅乱了神智,便是骨子里的风流被婚姻压抑了几十年,终于到了放纵与一试身手的时候。后来,昆齐爷爷在集市里遇见了米娜奶奶,一眼就被米娜奶奶轻柔的身姿和美妙的脸庞深深打动,他心弛神荡地跟着米娜奶奶转悠了大半个集市,胸口滚烫活像吃了两斤羊肉,脚下绵软如同喝了两斤烈酒,终于在夕阳西下之前,从迷醉中醒了过来,抓紧时间上前做了大胆而真挚的自我介绍。
透过棉纱方巾的小方格,米娜奶奶想,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与昆齐爷爷的后半生倒真是比她的前半生好了许多。
这些日子,米娜奶奶的烦恼总是围绕着那件事。
那件事跟整个精河镇有关。尽管昆齐爷爷去世的时候,精河镇的铁镇长为昆齐爷爷以“长寿老人”的名义操办了一个极具影响力的葬礼,但米娜奶奶从铁镇长黑红的脸膛上看了出来,铁镇长是想以此了结昆齐爷爷与他之间的一切瓜葛。但是这瓜葛不是说拧断就能拧断的,在米娜奶奶的心里头,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种难以启齿口的羞耻,这羞耻转弯抹角,把昆齐爷爷、米娜奶奶、铁镇长、精河镇,甚至把米娜奶奶的儿女们都扯了进来。
03
炽烈的阳光驱赶着米娜奶奶骨头里的寒气,米娜奶奶感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软绵绵的,好像一捧洁白的棉花,在太阳的烘晒下,愈发蓬松,愈发轻飘。紧接着,她的皮肤下面,那些纤细柔软的血管也开始了蠕动,仿佛春天大地苏醒时的小虫,细小的身子把泥土拱出了一道又一道的细痕。米娜奶奶知道,过不了多久,她的身体会像化了冰的精河水一样,浅浅地开始流动,接下来,还会低低地飘起来,像二十年前精河水淡青色的水雾,轻轻柔柔,飘来飘去。寒气深重啊,就靠这样的太阳才能把身体晒暖和,昆齐爷爷的身体无论再好,也做不到这一点。
光线穿透了棉纱方巾,方巾下面,是一个朦胧温煦的世界,别人也许会因此喘不过气来,但米娜奶奶却感到自己如同冬日浸泡在一盆热水里一样舒服。米娜奶奶透过棉纱方巾一小格一小格的纤维方孔,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大太阳的中午:昆齐爷爷站在搁着几盆太阳花的窗户外,呼啦一下脱掉了布褂子。当年,就是这个既把她吓了一大跳,也带给她莫大快乐的一幕,让她被寒意浸透的身体猛地腾起一星火点,继而升起一股热量。再婚以后,昆齐爷爷喜欢亲近米娜奶奶,那时候米娜奶奶比现在要年轻许多,但亲近归亲近,亲近完了,米娜奶奶的身体还是冷的。不仅如此,那股曾经从她心里猛然升起的热量,似乎并没有因为昆齐爷爷对她的疼爱而继续延伸和燃烧。再婚以后,昆齐爷爷劲头很足,以为小他二十岁的米娜奶奶正好喜欢他的亲近,他还以为因为彼此中意,这个独自把儿女们拉扯成人的女人和他一样,想把一度缺失的快乐给补回来。 但是米娜奶奶每一次都喊疼,后来索性远远地躲着他,一个人和从前一样,独自在漫漫黑夜里入睡。昆齐爷爷死后,米娜奶奶把那件事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最终,只能在心里带着自责的猜想:也许,一切都因为自己不喜欢和昆齐爷爷亲近。
光线像淬了剧毒,被揽照着的事物一概发出疼痛的呻吟,米娜奶奶身体里的寒冰开始融化了。寒冰开始融化的时候,米娜奶奶的身体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寒气一丝一丝,艰难地从骨头里往外冒,很不情愿的模样。米娜奶奶这时候有了睡意,这个年纪的人,已不适合有太多的脑力劳动。
“妈妈,妈妈,你在房顶上吗?妈妈!”
睡梦中的米娜奶奶正像蒸气一般徐徐上升,喊声截断了这一切。
米娜奶奶睁开眼睛,有时候,她习惯在方巾下的朦胧里倾听外面世界的动静,仿佛这样才能更真切一些。
“是你吗?德明?”米娜奶奶听出是大儿子的声音。
“是我,妈妈,你还在睡午觉?我有急事,妈妈,你下来和我说话吧!”
“多好的太阳!”米娜奶奶下到梯子最后一级,心里面惋惜地说了一声。
下到院子里,米娜奶奶四处瞧了瞧,昆齐爷爷的影子移到了他的那块半人高的磨刀石前面。昆齐爷爷死后,这块钉在一只长条凳上的磨刀石就一直扔在那儿,米娜奶奶早想把它搬到集市上卖掉,但后来又改了主意,她知道,昆齐爷爷现在可不像从前那样让大家喜欢了。
米娜奶奶回过头看着大儿子,刚刚暖和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冷。德明胡子拉茬,双眼通红,头发又是很长时间没剪了,乱糟糟的,两鬓给汗水浸得乌黑油亮。虽说已经快四十岁了,一见到米娜奶奶,德明脸上还是小时候那种闯祸之后一脸的胆怯与无辜样。
“我可没钱。”米娜奶奶一看德明那副模样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
“妈妈……他们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不把钱还给他们,他们会把我告上法庭。”
“那些黑了心肝的人,他们放高利贷,你也可以去告他们。”米娜奶奶一边挥手,一边往屋里走。走到窗下的土台前,米娜奶奶坐下了。
“当初,我给他们写了字据,还摁了红手印。字据上写的是我借了他们的钱。”德明的眼睛躲闪着米娜奶奶的目光,话音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听不清了。
“孩子,我有多少家当能由着你去赌钱呢?你把老婆赌没了,现在,也要把我赌进去吗?我可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婆,值不了几个钱!”米娜奶奶说完把头巾披在肩上,遮荫的凉棚之外,是能把石头晒裂的高温,她却一阵阵地感到冷。
“妈妈,求求你,你难道想看着我被关进监狱吗?求求你,妈妈。”
……
“最后一次!”米娜奶奶从夏天卖羊毛的3800块钱里取出800块留给自己,剩余的都放在了大儿子的手中。德明接过钱的时候,眼泪糊了一脸,他抬起胳膊一连抹了几把才把眼泪擦干净。米娜奶奶看惯了他这种可怜相,也知道自己说的“最后一次”一定不是最后一次。把钱放在德明手里之后,她觉着身上更冷了,心里更空荡了。
“还有什么事?”米娜奶奶裹紧了披在肩上的头巾,有时候,她很难分得清楚,那些寒冷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她的心,还是她的骨头?
德明低着头,两只手端在腹前,来回捏折着那沓钱。
“妈妈,昆齐大叔是给他们害死的,你得去找铁镇长,如果不是他来找昆齐大叔做那种事,昆齐大叔哪能那么突然地就走了,谁都说昆齐大叔能活到一百岁!”
“那是你昆齐大叔自愿的,找铁镇长,铁镇长准会这么说。”
“可是,他说那是为精河镇做好事,精河镇以后的好日子都靠着昆齐大叔,这样一来,你说,昆齐大叔能不答应他吗?”
“妈妈,大家到现在都在背后笑话昆齐大叔,笑话您,也笑话我们一家人,说我们为了钱,连那种事都愿意做。”
“找铁镇长,铁镇长能干什么?”
“让他赔我们钱,人给他们害死了,我们的脸面也丢光了。”
……
04
德明走后,米娜奶奶又上了房顶。德明的一番话让米娜奶奶的骨头再一次结起了冰霜,如果不去房顶上晒一晒,她的脑子恐怕会给冻住,这样一来,她就没法再去想昆齐爷爷的事情该怎么办了。
登上梯子之前,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她要看看昆齐爷爷的影子又移到了哪里。米娜奶奶有时候会对着昆齐爷爷的影子埋怨几句,说他要走就走得干干净净,别再一脸苦相地回来缠着她,缠着她她也没有办法,她一个孤老太婆,能拿他做的那件事有什么办法呢?但是倘若昆齐爷爷的影子真有那么几天不来找米娜奶奶,米娜奶奶却又不放心了。总之,昆齐爷爷走了和没走,几乎没什么两样。米娜奶奶四下里找了一圈,没见昆齐爷爷的影子,心里纳闷:是不是德明的话不好听,惹得昆齐爷爷躲开了。这样想着,一抬头,米娜奶奶就看见昆齐爷爷的影子像根长烟囱似地,立在梯子的尽头。
不管有没有那件事,有昆齐爷爷的影子陪着,米娜奶奶做起事来会安心许多。
米娜奶奶在房顶上站直身体后,依如既往,先是转过身看一眼白茫茫的精河河滩,再左左右右看几眼精河河岸上多出来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