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非常魁梧,是一个说不上帅的男人,但是也绝对说不上丑,属于很寻常很普通的那一类。两个月前,在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做了维修工。和高丽丽同岁的他少了些青春的张狂,与同龄人比起来,多了些内敛,持重。
外形肯定是没有头一个小伙子打眼的,外表上的魁伟和厚道是大水的优势。母亲说,看样子倒是能吃能干的。
又如了母亲的意。高丽丽心想,在母亲眼里,自己已经是一只烂桃子了,一文不值。看母亲的架势,只要是个男的,母亲就会点头同意。这一回,她会配合着母亲,把自己处理掉。如了母亲的意,也如了自己的意。
所以,母亲征求高丽丽的意见时,高丽丽面无表情地说,随便吧,是个男人就行。
那我可以理解成同意么?母亲用了一句很是文绉绉的话。她没有白白的和父亲生活了十来年。
可以。
母亲就少了上一次的矜持,直截了当地告诉做媒的妇人,让两个孩子谈谈话吧。现在不是时兴谈话么。
这就等于说,初步印象是良好的,完全有往下发展的必要。
谈就谈。高丽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在做媒的妇人家里和大水“谈话”。两个人的谈话在里屋进行,母亲和其他几个妇人在外屋聊天。实际上,她们是在等高丽丽和大水谈话的结果。
如果吉尼斯世界纪录增设一个谈话最简洁项目,高丽丽和大水的谈话肯定能够摘得这个奖项的桂冠。
大水坐在地下的一只旧沙发上,高丽丽坐在一张双人床上。看得出来,大水有几分紧张。两只大手掌放在哪里都不合适,只好不停地变换着位置。他会紧张,这样大块头的一个男人会紧张,倒是蛮有趣的。他是为她紧张的。高丽丽想。
高丽丽反倒彻底地放松了自己。她把全部的目光落在大水身上,享受着大水紧张的乐趣,一言不发。
天气本来就热,再加上高丽丽目光的炙烤,大水的汗液从毛孔中喷薄而出了。差不多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高丽丽决定结束眼前的尴尬。
你是哪个中学毕业的?
往后,我会努力挣钱养活你的。
整个一个答非所问。但是大水的回答绝对的真诚,绝对的诚恳,也绝对的充满了责任感。
高丽丽在心里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凭啥说这话?是我男人?哼,姑奶奶我批准了么!
谈话以高丽丽的不辞而别结束了。只两句,一问一答。
经过外屋的几个妇人时,做媒的那一个满腔热情地迎住高丽丽,谈得咋样?
挺好的。目不斜视地丢下这句话,高丽丽扬长而去。
做媒的妇人一头雾水地看着母亲,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婶儿,别介意,这脸子是甩给我瞅的,早起说了她两句。母亲的上牙磕了一下下牙,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做媒的妇人进了屋,问陷在沙发里发愣的大水,咋样,谈的?
大水站起来,很厚道地说,我没说的,听人家的话儿吧。
做媒的妇人说,道儿挺远的,一会儿你先回。一有消息了,我马上告诉你。
回家的路,显得更加漫长了。回家等消息,是一句凶多吉少的话。大水从高丽丽的态度上嗅出了这句话的凶险度数。
快二十岁的大水在相亲这条路上,比高丽丽走得漫长多了。大水上学晚,十八岁了才初中毕业。两年以来,大水的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他那个能干又挑剔的老妈,相看了不下二十个女孩子。母子两个人的意见完全不统一。大水喜欢的恰恰是老妈讨厌的,老妈喜欢的又是大水看不上眼的。老妈的标准是健康、茁壮。偶有大水看着顺眼的,被老妈健康茁壮的标准一衡量,刚过过眼,就成了云烟了。大水之所以没太坚持,也实在是因为那几个女孩子身上的电力不足,没有在第一时间击中大水的心。高丽丽不同。她是大水见过的最奇妙的女孩子,只一眼,大水的魂魄就被摄了去。然而,高丽丽比自己读的书多,又是如此出众,能不能看上自己还是个未知数。如果她看上了他,将来嫁了他,他什么活都不让她干,会一辈子对她好。像他说的那样,会努力挣钱养活她。
她,会同意么?
这一个夜晚,母亲的脑细胞巨损。所有的耗损都在围绕着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二十多里的路,稍稍远了点,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骑自行车怕是要歇上几歇。按常理,自己没有儿子,为了防老,闺女应该就近找婆家的。远了点好,远了点好,省得有人嚼舌头根子,在背后说丽丽的坏话。母亲想。第二个问题,是不是快了点儿?也挑他个七八个,才显出女方的尊贵来?村里的老丫头还不是个例子,仗着自个是高中毕业,挑来挑去的,结果剩在家里成了老大难。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连屁都不是,放屁还有股风呢。母亲情绪恶劣地掐灭了指间的烟头。
一遍一遍地肯定着自己提出的两个问题,母亲终于在精疲力竭中睡去。
第二天,母亲给了做媒的妇人准信儿,择日子相家吧。
一个人在村东头打了个喷嚏,住在村西头的人都能听见。不仅仅是村子小的缘故,更因为日子太冗长、太寂寞,人们太需要给自己的生活加进一些作料。他们个个都像耗子一样,练就了一套打洞的本领。不管谁家有什么秘密,这个秘密藏得有多深,他们掘地三尺,也会把秘密找出来。所以,在这个小村是没有秘密可言的。所以,当母亲做出相家的决定后,抽一支纸烟的工夫,小村里的人就都知晓了。最后一个知道的,是高丽丽自己。
高丽丽下班时,一个出来泼脏水的妇人说,丽丽,要相家了,该买喜糖了吧?
妇人的话如同一只只绿头苍蝇,嗡嗡嘤嘤地朝着高丽丽扑撞过来。
进了家门,高丽丽想劈头盖脸地问母亲,谁要相家了?
她没有。高丽丽使劲地吞下了她的满腔愤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她要学着人钓鱼的样子,稳下心来守着鱼竿,等母亲来咬钩。
晚饭时,母亲果然来咬钩了。丽丽,进城买身新衣服吧。很老套的话,很平和的语气。
买新衣服干啥?
相家穿。
谁相家,相谁的家?
你相家,相那个,那个叫大水的家。
我不去。
你不去谁去?
谁去都可以呀。
母亲怅然一声叹息。唉,我原先还发愁没人给你找婆家呢,做个庄稼人哪样庄稼活也应不了,谁家总不会娶回去个花瓶子当摆设吧?说完这句话,母亲将掂在手里很久的一块烙饼扔在桌子上。身子和凳子退后,她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支劣质烟,手指在压扁了的纸烟上来来回回地揉捏了几遍,有了基本的形状了,点燃。烟雾很快模糊了母亲四十岁就苍老了的容颜,愈来愈清晰的是衰弱,只剩下最后一丝气力的衰弱。
巨大的哀伤和孤独吞噬了高丽丽。她抬起手臂,慢慢地闭上眼睛。就让命运牵着自己走吧,到一个陌生的世界。她已经快要无法呼吸了。陌生的世界里,弥散着怎样的空气呢?陈腐的,糜烂的,还是飘着青草香气的?
)第十二节 明天我要出嫁
大水的“情书”有点频繁地从一个服装厂寄往另一个服装厂。
看门的大爷手里举着一封信,用手指的关节敲打着玻璃窗,高丽丽,对象来信了!
班组里所有的目光挤挤挨挨地朝着一个目标奔跑,太过拥堵,有的目光就差跳了起来,恨不得瞬间长了在人头上飞行的本领。只有两个人保持了最初的安静——妹妹和小男孩。高丽丽看得出来,小男孩受伤很严重。没办法,高丽丽没有丝毫安抚小男孩的能力,她自己都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自救吧。
妹妹在想什么呢?高丽丽懒得去想。妹妹太深奥,像一眼深井,扔一颗小石子,今年扔的要明年才能听见清脆的水响。
大水的情书干巴巴的,无滋无味。刚开始,高丽丽还拆开来看两眼,后来,干脆连拆都不拆了。那也叫情书?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我会让你幸福的,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放一万个心。每一条笔画几乎要透过纸背,一副信誓旦旦、极诚恳的样子。
连着几封信,高丽丽都没有回。
忽然有一天,母亲问高丽丽,咋不给人家回信?
高丽丽无话,开始给大水回信,在信纸上写了如下几个字:来信已阅,谢谢!然后,拿着信到小邮局去寄。
邮递员忙着手里的活儿,给你留着诗刊呢。见高丽丽没有回应,邮递员抽空子瞄了高丽丽一眼,笑了。这阵子你的信挺多呢,净顾着搞对象了吧?
信,会不会有丢的可能?这个问题如一段儿微弱的火苗儿,在高丽丽大脑里跳跃了一秒钟。说不定编辑部真的给她来信了,在路上丢了。
你的信保证丢不了,你是谁,高丽丽呀。咋了,情书不够数了?呵呵,没准儿让你们厂子看门的老头子给藏起来了。
好了。高丽丽已经在信封上贴好了邮票,她该走了。
同样内容的信寄了两次,高丽丽就不再寄了。第三次,高丽丽换了内容。她告诉大水不要再给她写信了,每天加班,太忙了,没时间看信和回信。
信寄出去没几天,一个炎热的下午,看门的老头又来敲打玻璃。
高丽丽,对象找你来了!
果然。在看门老头的身后,站着大水。白背心湿溻溻地贴在大水的胸前,凸显出雄性的健壮,头发完全被汗水浸透了,汗珠儿在发梢上晶莹着。
大水的形象结结实实地吓了高丽丽一跳。
为啥?为啥不让我给你写信了?
大水红着眼珠子,厉声质问疾着步子出来的高丽丽。
就是这一次,大水给了高丽丽一点感动。
在这个难得的感动的铺垫下,秋天时,他们又有了一次上街的机会。
某个下午,难得两个人同时歇假,大水把高丽丽约出来,两个人在县城的街上闲逛。大水个子高,腿长步子大,高丽丽几乎小跑才能跟上大水。高丽丽心里很是不悦,这哪里是约会,分明是赛跑来了。于是,追上大水,指着一个卖糖堆儿的,朗朗说道,我要吃糖堆儿。大水掏钱给高丽丽买了一串糖堆儿。高丽丽说不够,再来五串。大水就又买了五串。高丽丽不客气地举着糖堆儿大吃起来,吃相里夹带着对大水的怨气,还有泄气。看不清真相的大水,手里举着其他几串糖堆儿,满眼深情地看着高丽丽吃糖堆儿。她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女孩儿,所以,从看她的第一眼起,他的目光就满含了浓情爱意。
高丽丽晃了晃手里那串在她的牙齿袭击下花容尽失的糖堆儿,你咋不吃?
在街上吃东西太难看,你吃吧,都给你留着。
哇!高丽丽嘴巴里还未来得及咬碎的糖堆儿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儿,上不来也下不去。
本法官判你小子死刑!立刻执行!
高丽丽没有想到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她心绪的变化,会让她再次亲手改写了对大水的宣判。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首先是下雨了。一个旧年的最后一场雨。
冷雨把高丽丽和大水逼进了大水的宿舍。因为大水是修理工,所以享受了厂里的一间宿舍。他和她终于有了近距离坐在一起的机会。大水不是一个善于经营语言和某种气氛的人,因此,很多时候,他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他坐一张单人床,她坐他对面的另一张单人床,静静地听着屋外的雨声。
平静不过是一种表面的虚假现象。大水很想做点什么,很想寻找一个摆脱内心躁动和紧张的方式。很显然,他寻求不到这种方式,只能让自己更加的焦躁。大水的焦躁不安犹如性能超强的电视信号一般,在第一时间被高丽丽接收到了。高丽丽也从来不是一个不稳重的女孩子,或者说也从来不是一个不矜持的女孩子。但是,在那一瞬间,高丽丽主动了,她想用一个恶作剧来结束她和大水的关系。
她对他说,你闭上眼。
他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她用她的唇接近他的唇。
芳香的唇触到了两片沉睡着的唇。两片沉睡的唇被激活了,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到轰轰烈烈的亲吻当中。唇的饱满,唇的韧度,只有男生A才拥有。对,唇是男生A的。她要给罪恶的吻一个完美的结局。那截粉红色的魅惑吐露着芬芳,引诱着男生A深入。
再接下来,高丽丽又一次主动了。她没有时间去想停止下来的事情,她已经无法停止下来。她要前进,她的身体就是一颗随时要爆炸的炸弹,她必须以前进的方式去消耗身体的能量,减弱炸弹的威力。前进需要另外一股力量来配合。她主动地引领着另外那股力量,勇猛无畏地朝前奔跑;她快乐地感受到了那股力量的雄伟。就在她准备做最后冲刺时,和她一起奔跑的那股力量却突然停止了。
对不起,我不能那样做。他说。
他是大水,不是男生A。
高丽丽满眼泪水地瞪视着大水,心里却对他满怀崇敬。这个男人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或许他不浪漫,但是他可以拿来做终身依靠的男人。
在那一刻,高丽丽决定嫁给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