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连成片的金黄的麦,如一大张完整而又平滑的皮肤,被挥舞着镰刀的人切割得残破不堪了。小马路上突突地奔跑着一辆辆装载着麦个子的农用车,间或夹杂着老牛拉的平板车,慢吞吞地走着。任主人把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老牛的步子依旧有条不紊。母亲没有农用车来拉麦,也没有老牛来拉麦。家里的那头毛驴一到农忙季节就拉肚子,拉得两条腿直打哆嗦。毛驴也是有想法的,自己的年岁太大了,经受不住繁重的体力劳动了,便恰到好处地病了。母亲只好自己驾着平板车,往家里拉割好的麦。高丽丽和妹妹一前一后回到家时,母亲也刚好拉着一车麦进了院子。母亲的身子几乎和土地平行了,才勉强使装着麦的平板车吱吱地蠕动起来。
高丽丽和妹妹一起帮着母亲卸麦子。母亲捉住袖口擦了擦脸上污浊的汗水,冲着高丽丽说,明儿请个假,进城买身新衣服。
高丽丽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件重要的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高丽丽使用了沉默。总该给我一个理由吧。
母亲也使用了沉默。她太乏了,乏得只剩下说一句话的气力;或者跟乏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她就是只想说这一句,没有理由。几个月来,母亲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话语方式。
不再有讨好,不再有殷勤,只有你该做什么。
那么好吧。高丽丽决定听而不闻了。
)第十节 大水出现了
打麦机还没有排到高丽丽家。母亲每天早晨把麦垛子拆开,把大院子摆得满当当的。晚上,再收起一院子的麦子。麦的水分被阳光榨了去,减少了发霉的几率。
有一天,很好的阳光。母亲刚拆了一半的麦垛,邻居大妈找上门来,把她的菊花脸凑近母亲,您的那件事儿,有准信了,就是后晌。
后晌?母亲看着还没拆完的麦垛。
急了点吧?菊花脸在察言观色。
母亲忙着说,不急,不急。
在哪儿,您这儿,还是我那儿?
在您那儿吧,大嫂子多受累了。
然后,老女人甩着两扇子大屁股走了。
中午吃过饭,高丽丽推出自行车,想去上班。母亲拦住了她,等会儿再去上班,一会儿到西院儿去一趟。西院儿大妈有事找你。
母亲又对妹妹说,给你姐请个假,晚去会儿。
妹妹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她的表情,走了。高丽丽想,妹妹或者比她更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是的。在沉寂中静观事态的进展,不显山不露水,是一只专门咬人喉咙的小狼。经历了刨草事件,高丽丽便给妹妹下了这样的结论。一提起狼这个动物,高丽丽身体的某个部位就隐隐作痛。真是不幸,整天与狼共舞。
不就是去一趟老女人的家么,总不至于比死还难受吧。怎么又是死呢?这是一个让高丽丽蔑视自己的词汇。嗨,去一趟吧。去了,就知道母亲葫芦里卖的啥药了。
等会儿!
母亲叫住了高丽丽,却不说话,拿眼睛上下扫了几遍高丽丽,好像高丽丽的身上有尘土,非要给扫下来似的。
没事儿了,去吧。
还没进菊花老女人的家,高丽丽便嗅出了一股异常的味道。先是菊花老女人脸上的菊花开放得异常热烈:丽丽来了,快,快进屋来。
高丽丽正在担心老女人脸上的菊花开得过于夸张了,怎么看都像衰败前的最后一搏。这时,从菊花老女人身后闪出一个人来,是个面皮白净的小伙子。
高丽丽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小伙子会和她发生某种关系。
大妈,我妈说您找我?
不急,不急,来,丽丽先坐会儿。菊花老女人拿起笤帚疙瘩哗哗地在炕上扫了几下,把高丽丽按在扫过的地方。然后,高丽丽看见老女人飞出一个眼神给小伙子。事实上,中等个头、衣着崭新的小伙子没等到老女人飞眼神,就端起柜子上的茶壶倒水了。杯子是提前洗好的,洗过的时间不是很长,玻璃壁上的湿润还没有蒸发干净,热热的茶水便滚进了玻璃杯。
不知道菊花老女人家里其他的人都去了哪里,大概是吃过午饭干活去了吧。因此,除了小伙子,这个屋子只有高丽丽和老女人两个人。小伙子倒了两杯水。小伙子很懂礼貌,第一杯水端给了老女人,大姑,喝水。
哎呀,这杯水给丽丽,给丽丽。
于是,第一杯水就递倒了高丽丽手上。小伙子递水时,就和高丽丽面对面了。高丽丽的小脸儿绯红着。她还不能适应一个男性如此近距离的注视。当小伙子去端第二杯水时,高丽丽站了起来,大妈,我该上班去了。高丽丽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眼前的小伙子是菊花老女人给她介绍的对象。她想从拘谨的气氛中逃走了。
丽丽,听大妈话,把这杯水喝了。
大妈,我们正赶一批活呢。
大嫂子,串门子的人来了!话音未了,母亲一挑门帘进屋了。
高丽丽趁着大人之间虚假的寒暄进行得正酣之时,顺着炕沿儿溜掉了。真是可笑,竟然莫名其妙地相了一回对象。那个小伙子尽管长相不是很让人讨厌,但是,和她有关系么?沮丧着的她,还没有做好和哪个男人搞对象的准备。
高丽丽走后,屋子里的三个人进行了一场意义深远的谈话。表面上看,谈话的气氛是轻松的,是诙谐的;实质上,是非常严肃的。母亲非常巧妙地弄清了小伙子的家庭情况。菊花老女人配合着母亲,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引诱着小伙子。尽管之前菊花老女人把小伙子家里的方方面面都提到了,但经小伙子的嘴再说一遍,许多情况就更清晰更明了了。比如,在砖厂里当会计的小伙子一个月的具体收入,小伙子的奶奶今年八十了,等等。
母亲大概觉得再没什么需要了解的了,就找了个理由,离去了。
菊花老女人和小伙子把母亲送出门来,街上有几个妇人忙里偷着闲,等着一睹小伙子的风采。见着这几个平日里说短论长的妇人,母亲的牙根儿痒痒的,想摆出一副泼妇的样子,哈哈地甩几句让人恼不得的泼话。转念一想,身后站着一个今后可能成为她姑爷的小伙子,便放了几个妇人一马,只打了一个很谦和的招呼。
菊花老女人向小伙子要了准话儿,又及时地把准话儿传递给了母亲。菊花老女人飞舞着两道稀拉拉的眉毛说,我那侄子一眼就瞅上丽丽了,臭小子都美出鼻涕泡来了,就等着您和丽丽点头了。这个结局是在母亲意料之中的。在菊花老女人跟前,母亲必须要矜持一些,过于溢于言表的欣喜会让老女人看轻了她,好像她养下的女儿找不到婆家似的。母亲沉吟了片刻,燃着一支劣质烟,喷出一口烟雾。哎,大嫂子,儿大不由爷,女大不由娘,孩子们的事咱当大人的做不了主。等丽丽回来,我问问丽丽的意思吧。
高丽丽和妹妹下班回来,已是晚上十点了。高丽丽和妹妹之所以每次看上去都是一起回来,实在是因为她们同在一个班组,在同一时间下班,走同一条小马路。两人间隔的距离顶多是几十米。一个刚在家门口停了自行车,另一个马上就到了。
母亲正坐在炕沿儿上吸烟。
丽丽回来啦。母亲弃了手里的烟屁股,跟着踏上一只脚,灭了烟屁股最后一星火,去给两个女儿端饭。
自从高丽丽退学,这是母亲头一次使用如此亲切的话语和如此温情的行为动作。
高丽丽和妹妹却都没有领母亲的情,埋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耳朵朝着母亲打开。
果然,母亲说,丽丽,我瞅着人不错,家里的人也挺整齐的,这事就定了。
啥事?
你的亲事。
我的亲事?不定。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没店儿就没店儿。反正不定。
你以为你是谁?仙女?
高丽丽把愤怒转嫁到碗里的饭上,几颗饭粒子弹跳着,越过了碗沿儿。
妹妹已经吃完了一碗饭,又续上了一碗。今晚的胃口不错。
这个晚上过去了,母亲没有再和高丽丽提亲事,没有再向高丽丽要那个肯定的答案,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向菊花老女人透了话,说她家丽丽对小伙子多多少少有点那个意思。至于成不成的,还要看以后的发展。菊花老女人把她的肥大腿拍得啪啪响,有您这句话,这门子亲事就板上钉钉了,我就回那头儿去,把相家的日子好定下来。
母亲兴致勃勃地等着菊花老女人的消息,因为母亲相信,高丽丽只是故意和她唱反调罢了;即使不是在唱反调,她也不能由着高丽丽的性子来。小伙子真是不错,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小伙子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丽丽是绰绰有余的。
菊花老女人放下家里的活儿,真的特意回了一趟娘家,给她的八竿子划拉不着的侄子送话儿去了。
菊花老女人把她的胖身子从娘家挪回来,带着显而易见的丧气。逢年过节的酬谢礼品泡汤了还不算是大事,如何跟女方交代呢?怎么过高丽丽母亲这一关呢?那可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哪。
母亲何等聪慧,从菊花老女人闪烁的眼神里捕获了最精确的信息。
——大嫂子,没事,说个理由吧。
——人家没有理由,说孩子还小,不想这么早就定亲。
明显的一句谎话。不想定亲,你来相的哪门子亲?再说了,家里放着丫头小子的,哪个不是早早就找对象,精品永远不会等到最后。
母亲轻轻地笑了笑,大嫂子,您不想说,我也不为难您了。
菊花老女人脸上的那朵菊花彻底凋零了,她是怕得罪母亲的——我跟您说了,您可别生气。
大嫂子,哪有为难中间人的道理,我谢您还来不及呢。别说了,您忙您的去吧。
菊花老女人变成了苦瓜老女人,两片肥屁股甩起来显得异常费力。
母亲一个人垂着眼,抽了一会子劣质烟。然后,推出她那辆快要散了架的笨车子,奔砖厂的方向驶去。
小伙子在班上。母亲笑呵呵地把小伙子叫到无人的角落里,一甩胳膊——啪!一个大嘴巴子就结结实实地抡到了小伙子的脸上。
我的闺女,是你想瞅就瞅的!
五个手指印深深地烙进小伙子的皮肉里,红得发紫。
是别人说的,又不是我编造的,您凭啥打我?小伙子晕了五分钟,才稍稍反应过来。
别人?你告诉我这个别人是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您还是给我留张皮吧。那天我回去时,有一个女的在半路上把我截住了,她跟我说千万别和您闺女定亲,说是您闺女作风不正,因为这个才被学校开除的。
多大年纪的女的?
十八九岁吧。对了,说话有点毛病。看着好好的人,一说话就点头。
母亲一把薅住小伙子的脖领子,你要是瞎说,我宰了你!
母亲没有做晚饭,也没有吸劣质烟,而是躺在炕上望着房顶发愣,脑子里空茫茫的,思绪集体遁了出去。很长时间,母亲才眨一次眼。
高丽丽和妹妹下班回来,闻出了家里冷锅冷灶的气氛。两个女孩子便尝试着合作一次,一个抱柴烧火,一个和面贴饼子。
母亲没有等叫,主动坐起来,蹭到桌子边上。她捉了一双筷子,却没有要吃饭的意思。
我自个儿一辈子是完了,没别的指望,就想着你们往后过得好点儿,那样我蹬腿儿的时候也就放心了。我死了,你们俩还是个亲人。姐混得不好,当妹的惦记着;妹混得不好,当姐的也不舒心。这么多年,老二付出的是多了点儿,我这个当妈的欠了你的……
母亲说不下去了,一层泪雾模糊了母亲的视线。她不敢眨眼睛,一眨眼睛,泪雾肯定会凝结成泪珠子滚出来。眼睛的晶状体硬生生地把泪雾吸了进去。
高丽丽从母亲的话语里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哀伤地想,离开这个让她快要窒息了的家,婚姻真的是唯一可以选择的方式么?如果是,不如趁早嫁了吧,随便找一个什么男人都可以。
大水便是在高丽丽这种心态下出现的。
)第十一节 就是他吧
电视里的媒婆子腮边一颗大黑痣,鬓边一朵大红花,手里一杆大烟袋。那是扯臊的事儿。在这个村子里,每个妇人都有成为媒婆的可能性。嫁到这个隶属廊坊市、和天津搭界的小村里的女人们,来自四面八方。她们嫁到这个村的同时,也把和她们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各种信息带了过来。有些信息暂时储备起来,说不定何时就用上了。大水就是村里的某个妇人动用了她的储备信息介绍的。看着高丽丽上班下班经常从门口过,忽然有一天,想起储备箱里有一个叫大水的小伙子。大水是不是有对象了呢?有段时间没回娘家了。于是,利用回娘家的机会,把大水的近况摸了个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