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白丑旦对此并不知情。是码头上扳船的陈老三有一回同他说笑说漏嘴,他才知道了些底里。
说起这陈老三来,也算碛口镇知名人士之一。陈老三的爷爷、爹爹都是碛口镇有名的艄公。北路长船到了碛口,非请本地艄公上船是不敢贸然闯二碛的。二碛,又叫大同碛,因为在黄河数十道大大小小的“碛”里,大同碛的凶险仅次于壶口碛(即壶口瀑布),故被称为“二碛”,取“碛”中老二的意思。“碛”一般是由二河交汇,河底沉积了大量巨礁所致。二碛,自然就在碛口码头东南,黄河与湫水河的交汇处。这里浪大如山,敢在这里扳船者自然绝非等闲之辈。陈老三自小在船上长大,耳濡目染,自然也就成了扳船好手。从十七八岁开始,他便常代他爹闯二碛。到了三十来岁上,他已是沿河数百里有名的艄公了。艄公一般“口臭”,即说话荤素不居、香臭不类。陈老三是碛口以西三四里地的寨上村人,为方便谋生,租赁镇街的房子住,同白丑旦做了隔壁紧邻。二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自然是没有一句“好”话。
那一天陈老三在大门外碰上白丑旦,笑眯眯拍拍白丑旦的肩膀,问:
“白虎星的滋味怎样?”
白丑旦没听明白,愣愣看着陈老三不说话。这“白虎星”的词儿,他好像曾听别人说过,可一时记不起是甚意思来。碛口镇水旱码头一个,南商北贾你来我往的,年代久了,本地话外地话搅混在一起,好像每天都有一些新词儿出现,让你应接不暇、记不胜记,白丑旦大字不识几个,记性好像也不太好,现在他真的弄不懂这“白虎星”是甚了。不过,既然这话是从陈老三嘴里说出来的,那就应了一句老话——狗嘴里掏不出象牙来:肯定不是好话。白丑旦就骂:“就你妈那滋味。”
陈老三还是笑,笑得暧昧:“你妈是不是白虎星,老子能不知道?你妈那东西上的毛草比你嘴上的毛草还旺呢,是白虎星!”
陈老三喷着唾沫星子说得正带劲,白丑旦忽就伸出老拳照嘴巴给了他一记。白丑旦现在明白了,明白了的他当即被狂怒激得呼呼大喘起来。他明白了,这“白虎星”是说他媳妇的。他媳妇那地方没毛草。可这事本该只有他知道啊!现在既然陈老三说出这话,那就说明他知道了不该让他知道的事。那就说明他还干了不该让他干的事。朋友妻,不可欺啊。这狗日的简直连猪狗都不如呢,不揍他等甚!可后来他才知道他打错了人。这白虎星的话原来是厘税局那姓杜的说出口的。姓杜的不仅说出了他媳妇是“白虎星”的秘密,还把他媳妇与他睡觉时习惯叫的那些狂浪的言语也对人说了。现在,不仅陈老三知道了,简直是全碛口,甚至连码头上的几个有名的妓女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让他往后怎见人呀!白丑旦没法不恼!
白丑旦怒气冲冲找到厘税局想和杜琪瑞拼命,可进院后却又有些犹豫了:你说他有那事,他说没有,治你个无理取闹你怎办?俗话说:捉贼要赃,捉奸要双,况且这奸夫还是树大根深的杜琪瑞呢!白丑旦蔫塌塌回到家,从此多操了个心眼。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果然见他媳妇鬼鬼祟祟进厘税局去了。白丑旦紧跟着进了厘税局院子躲在墙角,眼盯着媳妇进了正中间一个大屋,白丑旦看得分明,心想等那两个狗男女闩门熄灯后他就大喊大叫。后来那屋果然闩门熄灯了,可是还没容他喊叫出来,他就被人当贼扭住了。那天晚上,他被人打得够呛,打他的就是这两税警。
白丑旦吃暗亏后,陈老三对他说:
“你他娘不长脑子啊!既是你媳妇主动送货上门,你为甚不先管她?自己没本事当大掌柜,反怨小伙计偷东摸西?”
一句话点醒了白丑旦。白丑旦回到家,就将他媳妇收拾了一顿。可收拾的结果是:自家又吃了大亏。原来那一段码头上活计少,白丑旦从乡下买了两口毛猪杀下卖肉,杜琪瑞带着税警来到肉摊,割头税、经营税一起算,要他缴两块大洋。白丑旦一个“不”字才说半个,就被两税警按地上暴打一顿,末了拉在局里关了禁闭,让白家缴十块大洋的罚款才放人。最后是白丑旦的爹将自家刚刚买下的两头骆驼崽子卖了才把儿子捞出来。这时,白丑旦发现:媳妇并没有“改邪归正”,厘税局去得更勤了。码头上人们传言:现在五月鲜不仅同杜琪瑞睡,隔三夹五也让两个税警尝尝鲜。这种传言传来传去,碛口人干脆便将五月鲜改叫“厘税局”了。
白丑旦杀人的心都有了,可他不仅没杀人,反而认了命。有一回,陈老三骂他是“缩头乌龟”,他理直气壮反驳:“你他娘才是‘缩头乌龟’哩!哼,老子一不傻,二不愣,家里开了个无本贼利(方言,即不花本钱只得利)的票号,老子偷着笑还笑不过来哩……”陈老三跌足长叹复大叫:“你他娘那叫什么‘票号’,是‘嫖号’!缩头乌龟,缩头乌龟,你就是个缩头乌龟!”
家里开起“票号”的白丑旦当然没有偷着笑,倒是偷着哭呢。现在他是认定自己斗不过杜琪瑞的了。媳妇呢,他也曾想过休弃,可他爹一句问话却把他这念头彻底打消了。
“休了你打一辈子光棍?”
是的,按照他的家境,他的笨熊似的身材和见风流泪的一对飘眼儿,休了这个女人十有八九得打一辈子光棍。罢了,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谁家锅底上不抹黑呀!
可是现在,当他面对“牛牛”坟场奇怪的一幕时,当即断定,这几人肯定在干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而这勾当肯定与厘税局、与杜琪瑞有关。当这个判断出现在他脑际时,报复的欲望便野火般在他的心中燃烧起来了。
那四个人在坟场上为什么事争论了半天,甚事没干就离去了。白丑旦多少有些扫兴。他走过去细细察看“牛牛”的坟茔,好像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他越发疑惑起来。当他弄了一袋山药蛋准备回家时,突然发现“牛牛”墓堂上方覆盖着的馒头状的土堆同几天前新堆上那阵不一样了。那土馒头是他亲手堆垒的,后头高,前头低。不错,是后头高,前头低。可现在,变成了前头高、后头低,而且,外形也没有了原先的规整。白丑旦心中一动,当即断定,狗日的们肯定在“牛牛”的墓堂里埋进了东西。
白丑旦这么一想,山药蛋也不要了,当即颠颠的跑回家,取了一把铁锹刨起来。刚掩埋不久的坟墓原不难刨。过了不多一阵儿,墓堂里的浮土就被他起出来了。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此地埋人,掩墓门用的是干草,现在却变成了几块木板。看来,东西是藏在墓窑里了。
这可怎办?
白丑旦犹豫了。“牛牛”刚刚入土,现在重新刨开,“牛牛”会不会责怪他?可是对于这个问题,白丑旦很快想明白了:别人刨在前,我是不得不刨,“牛牛”会原谅的!可是想明白了,白丑旦还是犹豫:现在的时分正交午夜。俗话说:狼黄昏,鬼半夜。半夜的鬼最猖毒,要是变了鬼的“牛牛”不认她的孙子了怎办?白丑旦又犹豫了半晌。不过,想发一笔横财的欲望终究还是不顾一切将恐惧彻底压倒了。他打开墓门,摸了进去。很快,他就发现在“牛牛”棺材的两边塞满了木箱,扑面而来的泥腥味混合着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的味道让白丑旦愣住了。那些木箱是用钉子钉死的,白丑旦用铁锹撬了半天也未撬开。突然,白丑旦想起来了,这种奇怪的味道他曾经闻到过,是大烟土!
大烟土!
白丑旦精神为之一振,一个报复杜琪瑞的计划在他的心头出现了。而且,白丑旦当即想到了程家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又冒里冒失的女子程璐。白丑旦提了一只箱子出来,然后将墓窑、墓堂原样封死,一只肩膀将那箱子和山药蛋一起扛上回家去了。第二天一早就去找程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