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璐是这天傍晚在黄河边会见白丑旦的,二人分手时已是上灯时分。
黄河岸畔的夜景幽静而神秘。沿河各字号的灯笼一盏盏点亮了,在漆黑的夜色中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字号的名称是标写在灯笼上的,个别未曾标明的,则在附近另加灯幌一个,看上去十分醒目。这里那里,偶尔也有一盏两盏灯笼游走在濒临河岸的小路上,有人影随了灯影移动。灯笼上同样有着各字号的醒目标志。在水旱码头碛口,各字号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夜晚出门必打字号灯笼,以示光明正大之意。商会隔三夹五组织巡夜,若是发现有不打字号灯笼上街游串者,是必要细加盘查的。虽然是战争时期,这个规矩似乎也未改变。码头上,依旧一片灯火通明,只是没有了往常的热闹繁忙。河面上,今日船只不多,充其量不过十来条,灯笼是高悬在桅杆上的。船上的人影时不时如黑色的大山压向这边,又移往那边。船工们天性乐观,现在居然还有扯着破嗓子喊小曲子的。这里一声既出,那里必有应和。水旱码头碛口,是一个出小曲子的地方,好像那黄河里流的、船上载的,人们怀里揣的、手里拎的都是红红绿绿花花叶叶的小曲曲。在那一声声破马锣似的男人们的喊唱间歇,忽然迸出几声悠扬尖俏婉转清雅的女声来,那是被叫上船的妓女们发出的。
程璐在码头国民小学教书时,养成了乘着夜色沿河漫步,在扑朔奇幻的滨河夜景中沉思默想的习惯。这一次回碛口以来一直忙于对付敌人扫荡的事,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河边散步,更无缘欣赏这向晚时分的河岸景色。现在,她独自漫步在渐深渐浓的夜色里,真想让光阴凝固在眼前一刻呢。可是她知道,对她来说,危险是随时存在的,她必须时刻保持高度警惕。想到此,她装作不经意地前后顾盼,在朝后的一瞥中看见,在离她百十米左右的盛家货栈德泰昕大门一侧,两个熟悉的身影一闪隐匿不见了。她会心地笑了笑,知道那是自家同志,便继续朝前漫步。再待十分钟,她想,哪怕五分钟也行。
今晚与白丑旦的会见太让她兴奋了。她想起她的“老老简婆”(方言,姥姥称“简婆”)曾不止一次地朝她讲述过的、清朝道光年间她的“老老简爷”盛景涛带着碛口绅商士民砸码头烟馆的事,心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砸得好啊!那事的意义岂止是挽救了几个烟民呢?那是爱国之举啊,尤其是当外国入侵者的坚船利炮轰开国门的时候……而今,历史在经过了近百年的沧桑巨变后,类似的场景突然又在眼前出现了。所不同的是:百年前的鸦片主要来自英、葡帝国,如今的鸦片主要是国产自销;百年前的侵略主要来自西方列强,如今则来自东方近邻。共产党人,爱国胜爱家的共产党人,理所当然是反侵略的急先锋,当然也应是反鸦片的急先锋!程璐感到:白丑旦所说这件事她责无旁贷该管,该管到底。她感到:白丑旦不找别人,单单找她程璐反映这个情况,实在是对她的极大信任呀!对于共产党人来说,有什么能比组织和群众的信任更值得高兴的呢?……
在这个宁馨安谧的夜晚,面对波光闪烁的黄河,程璐不禁忆起三年前黄浦江畔的那个同样宁馨安谧的夜晚……
那一年,她本来是活动在北平的。突然有一天,“组织上”找她谈话,派她去上海完成一项特殊任务——参与甄别并酌情处置一名可能已经叛党的人。据说此人原是党组织在上海某区的一个负责人,曾被当局逮捕过,经组织多方营救出狱,现在仍担任原职务。这原本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但令人生疑的是:近段以来,同此人有过接触的一些党的负责人相继被捕、“失踪”,组织上怀疑他,但又缺乏证据,所以拟组建一个特别调查小组,对他进行甄别。如确已叛变,要求立即处死,以绝后患。当时,程璐疑问道:上海党的地下组织有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同志,怎么偏要我去?“组织上”意味深长地笑道: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怎么,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程璐说:这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我保证完成任务!到上海后,她才知道:那人原来也是山西人。是她省立一师的同学,后来在北平时他们又曾一道在北大旁听过。而且,那人还是……还是她的一个热烈追求者。前不久他还给她来过一信,邀她去上海“发展”,说一切他都会为她安排好的。大约正是因了这些原因,“组织上”才下决心调她南下,并且指示她在尽早的时间内与那人确立“恋爱”关系,探得其是否叛变的底里。说真的,一开始,她并不相信那人会是叛徒。可是当她们的“恋爱”关系确定后,那人便开始曲里拐弯试探并以“书生造反,好事难成”、“少唱高调,多办实业”之类的话对她进行“心战”了。程璐当即警觉起来,并据此得出此人就是叛徒的结论,向“组织上”作了汇报。“组织上”很快决定采取断然措施,并指示由她将那人约到黄浦江边,另一同志扮作游客靠上去执行刺杀。
那也是一个早春二月的夜晚,黄浦江边灯火辉煌游人如织。那人如约而至。就在她和他“倾心”喁喁、悠然漫步之时,那个执行处决任务的同志靠上前来并把一柄尖刀从背后刺向那人的心脏。在锋利的刀刃进入那人体内的一刹那,程璐看见,那人对她投来似惊讶似怨恨的一瞥。
那人死了。奇怪的是,又有几个党的负责人被捕,其中多数人并未同那人接触。程璐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那人临死时充满幽怨、绝望的一瞥从此定格在了程璐的记忆中。
而今,当她满怀兴奋漫步在黄河之滨,面对夜色中波光潋滟的河面忆及此事时,不知怎么,那幽怨绝望的一瞥竟不合时宜地又一次闪现在了她的脑际。与此同时,她突然听得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她大喝一声:
小心,刀子!
程璐本能地倾身伏卧、就地一滚……耳边呼的刮过一阵狂风,果然有一把刀子连同一个大汉在她的头顶趔趄一下,扑倒在地。
负责保护程璐的两个同志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将那人擒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