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贵女圈一向是个势利的所在,平日里世家大族的淑媛们吟风弄月,诗词相和,私底下门第森严,是非颇多。京中的大小名门贵女对海兰珍的遭遇虽不是一面倒地幸灾乐祸,却也是跟红顶白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话里话外不外是说海兰珍的父亲攀附宗室不成徒惹笑话,就算有范凝阳、德容等人仗义执言,面对如火如荼的流言,也只是杯水车薪。
海兰珍索性不去管这些流言蜚语,事实上“人言可畏”这几个字她在前世就知道了,要不然绝代影星阮玲玉也不会自杀。她没那么脆弱,老天既让她重生,不管时间有多长,她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至于流言,它原是无本之木,只要失去滋养它也就活不了了,只是,一般人没有那么好的耐心而已。而她海兰珍,拥有强大的内心,什么没有见识过?又怎会轻易被流言击倒?于是范凝阳和蒋玉竹等一众好友探视过她,发现她并没有如传言中那样整日以泪洗面,反而是好整以暇地指挥丫鬟们侍弄花草、缝制荷包香囊,自己看书临帖外,顺便还收拾了前来看热闹兼捣乱的几个庶出弟妹后,纷纷放下了一肚子规劝的话语。
皇上这几日无论是去延熹宫,还是去永寿宫,遇到的都是哭哭啼啼的神色。熹妃和裕妃两位娘娘说不了几句话就开始哭泣,求皇上把五阿哥放出来,神态跟民间护短的无知妇人并没有两样。皇上禁不住两位娘娘的哭诉哀求,再加上四阿哥弘历领了几个年幼的小阿哥纷纷为弘昼求情,皇上于是派了苏总管到宗人府去训斥了弘昼一顿,又罚了一年的俸禄,然后就把他给放了。
按大清祖制,亲王岁俸银1万两,禄米1万斛。弘昼虽然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但他手上的七八个庄子,哪个的出息都比这亲王俸禄多,因此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皇上虽把他从宗人府放了出来,却依旧责令他闭府思过,未满三个月不许出来。此举既是为了对弘昼小惩大戒,也是为了避免有心人对他如此轻易被放出来而大放厥词,更是为了让伍什图大人面上好看。
为了安抚吴扎库氏全府上下,皇上加封了伍什图一等子爵,又多多地赏赐了黄金、锦缎、古董等物,还将潮白河边的一个皇庄也赏给了伍什图,用的是伍什图随果郡王江南平叛有功的名义。虽然也有明眼人想到,江南平叛已是数月前的事了,而且皇上对果郡王一行早有赏赐,断不可能时过境迁又单独赏赐伍什图一次。当终究是只敢暗地里嘀咕,却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赏赐倒还罢了,只一等子爵却是世爵,皇上此举让伍什图既有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于是闭门谢客了多日的伍什图大人终于挺起了胸膛,开始理直气壮地出门了,虽然坊间仍不免有讥刺之声,但伍什图大人和他的宝贝女儿海兰珍一样,那内心也是极其强大的,这点毛毛雨的讥讽之声动摇不了他的根本,他从来都是充耳不闻的。
正当京城众人对海兰珍的德言容功还在饶舌时,突然平地又起了惊雷,流言开始兵分两派,不再一面倒。宁郡王弘皎昨日居然请了卫国公夫人作伐,郑重向伍什图请娶吴扎库氏。
弘皎是已故老怡亲王四子,素来性情风雅,博学多才,且清高孤傲,他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求娶吴扎库氏,不免让世人侧目。有好事者甚至传了弘皎当日向卫国公夫人请托时的言辞,说海兰珍“秉性高洁,温雅含蓄,有林下风致”,因此不顾流言,执意求娶。此言一出,不但闻者俱是一惊,连皇上也十分意外。但更令人意外的是,面对如此好事,吴扎库氏居然还拒绝了,用的理由居然是“陋质何堪受殷勤”,简直叫人大跌眼镜。
等乌雅氏从娘家回来,见到传说中的卫国公夫人已离去多时,而女儿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轩窗下看书,又听了明月快言快语说了事情的经过,知道海兰珍已经先斩后奏,拒绝了一门大好亲事,差点气晕过去,手指着海兰珍骂道:“……你这,你这不肖女……”
海兰珍从未见母亲如此气急,慌忙上前抚胸顺气,又叫绿菊拿了理气的药丸化水,让乌雅氏服用。乌雅氏赌气道:“我不吃!你气死我算了!”
海兰珍不敢辩驳,低头服侍母亲吃了药,又取来蜜饯让母亲含了才道:“额娘,我虽不才却也知道一女不可配两家的道理。五阿哥先前的举动不但让吴扎库氏一族蒙羞,也让皇上面上无光。如此一来,女儿的婚事就已经不再是我们一家的事,事关皇家体面尊严,皇上必定另有安排。”
乌雅氏服了药,又顺过气来细想一下,果然如此,但想想宁郡王,又舍不得那一门上好的亲事,半晌才叹道:“我又如何不知道皇上近日对你父亲多有赏赐,想来就是在做补偿了。宁郡王一表人才,又诚心来求娶,要是你许了他家,岂不是比五阿哥那头还要好上十倍?嫁入皇家只是个面子上好看,皇家规矩多,你又生得单柔,将来如何额娘也不能放心。可嫁给宁郡王又不一样了,宁郡王只是宗室,规矩自然没有皇家的多,再则袭爵的是他的七弟,他又分府别居,你嫁过去,不必天天在婆婆跟前立规矩,府里还不是你说了算?这样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事,推了还不知道要何时才有。”
乌雅氏一阵长吁短叹,海兰珍则道:“此时圣意未裁,如何敢私自另许他人?宁郡王若有心,就应该去向皇上求旨。这样不明不白地遣了人来,就算是国公夫人,女儿也是必不能答应的。此时局势未明,就这样匆匆许了别家,必将导致圣心不悦。女儿的婚事不谐事小,要是给家里带来祸事岂不是事大?如此情势下,还是一动不如一静,皇上必有深意。”
乌雅氏想起自己娇养的女儿,到头来却是任人践踏,顿时一腔怒火外加悲愤又起来了,哭个不停:“只是你年纪轻轻,婚事上头这样不顺,将来还不知道所托何人,额娘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海兰珍只得安慰她道:“额娘,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焉知此事不是福呢?不如静候圣裁吧,也好过整日担惊受怕,患得患失。”
乌雅氏看着女儿平静安宁的面孔,只得叹口气就此罢休。
过了几日,海兰珍正在房中看梦泉小雅几个丫鬟玩双陆,却见管事回来报讯,说是内廷有旨,全家正在大开中门,摆香案预备接旨。
乌雅氏是有诰命在身的,自是要按品大妆,海兰珍和几个庶出的弟妹也换过礼服,全家上下忙忙地妆扮了跪在地上,心中却都惊疑不定。
未几,内侍宣读了圣旨,道圣上要见大小姐,着伍什图立即带海兰珍进宫谒见。接了旨,乌雅氏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旨意来得奇怪,皇上居然要见海兰珍,而且还不是在后宫由乌雅氏领着去见各位娘娘,居然是让伍什图带着女儿觐见。莫不是皇上耳闻了流言,想要亲自考校海兰珍的德容言工?可是海兰珍从未面过圣,年纪又小,要是一个不小心冒犯了天颜,只怕从此再难翻身。她有心要提点女儿,可是有内侍在一旁虎视眈眈,乌雅氏又不好过分叮嘱海兰珍,只得担忧地望着女儿,指望女儿能应对得宜。
宣旨完毕,伍什图照例打赏,见不是平时常来宣旨的徐公公,也不敢多言打听,接了旨就吩咐家人备车,然后带着海兰珍急急忙忙地进宫了。
海兰珍跟在父亲后头,心里也惴惴不安。史上这位雍正皇帝勤于政务、洞察世情,以雷厉风行之姿进行整顿改革,一扫康熙朝晚年的积弊,但也留下了刻薄寡恩、冷酷无情的名声。此番觐见后果如何,还真不好说,唯有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而已。说起来,此事还真是皇家有亏于伍什图家,如何补偿,端看皇上的护短程度如何了。海兰珍心中暗暗战敠,阿玛伍什图虽说贪财、蛮横又喜好攀附,但终归还是有几分爱女之心,否则也不会在事出后闭门不出,任由乌雅氏骂了几天出气了。不过,这几分爱女之心见了皇上还能留几分就是谁也不知道的事了。在这个君要臣死的时代,为了整个家族牺牲个把女儿也是常有的事。
海兰珍前世的记忆并未彻底恢复,而且又混杂了这个身体的全部记忆,自身的规矩礼仪还在,但要去发家致富,或者搞个惊才绝艳,这种想法只冒了一点小头就被掐死了。
除非世人都是傻子,否则在这个女人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京城大商家都与达官贵人有勾连的时代,光凭着一点小聪明去开店,她会赔得一钱银子都不剩。而且退一万步说她惊才绝艳了,引得众皇子争风吃醋了,只怕下一刻死的就是她了。有谁见过几个儿子不顾体面抢一个女人,老爸还去嘉奖这女人的?不灭了她全家也要马上弄死她。所以说惊才绝艳带来的并不是美男如云,而是麻烦不断。鉴于以上种种,她选择了藏拙,只比平常闺秀聪明三分就够了,出挑可不是好事。
带着这种种思考,海兰珍和父亲伍什图在内侍引路下来到了养心殿外,等候宣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