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是在宛平军政执法处监狱刑训室隔壁的一个大屋子里秘密进行的。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虽说已是晚春时节,监狱里仍寒气袭人。尹昌衡被带进那间屋子,见正面墙上贴着用魏碑体书写的“军事法庭”四个大字,墨迹未干,但笔锋苍劲有力。尹昌衡不禁暗道,没想这种地方还有人能写出如此的好字来。靠墙摆了一排桌子,坐着三个男人,左首是陆建章,其余二人他不认识。事后才得知,中坐者名傅良佐,江西人,曾先后就学于北洋武备学堂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三期,时任陆军高等军事裁判处长,是袁世凯指定的军事法庭庭长。右坐者名周肇祥,浙江绍兴人,肄业于京师大学堂、法政学校,时任京师警察总监及山东盐运使。这周肇祥精于诗文金石书画,其时在政界、学界已颇有名气,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墙上“军事法庭”四字就出自他手,难怪尹昌衡看了会暗暗惊叹。旁边一张小桌后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书记员了。
尹昌衡泰然自若地在那把专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傅良佐便宣布庭审开始,接着就由陆建章宣读起诉状。陆建章本来就没读过多少书,好不容易将几页文字念完,傅庭长便开口问道:“尹昌衡,这么多四川人将你告发了,在诉状中列了你十二条罪状,你可听明白了?”
尹昌衡直盯着庭长,冷冷笑了笑,并不作答。
傅良佐又问:“尹昌衡,本庭长问你,对诉状中所列罪状,你可认罪?”
尹昌衡冷笑道:“我看你们这些法官,连起码的法律常识也不懂。你们开庭审我,要给我定罪,就该既有被告,也有原告,怎么你们所说的一百零八个告我的人一个不见?庭长大人,你该作何解释?”
傅良佐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原告未能出庭,自有缘故。此时只需你据实回答,所列罪状,是否属实,你是否认罪?”
尹昌衡又道:“自古以来,审案都必须有原告、被告,还需有人证、物证。如今你们这个所谓的军事法庭,既无原告,更无人证、物证。你们这些所谓的法官,到底要我认什么罪?”
傅良佐无言以对。陆建章一拍桌子嚷道:“尹昌衡,你休得胡说八道!状纸上那十二大罪状,每一条都够判你的重罪!”
尹昌衡愤怒了:“陆建章,你敢把那个邹稷光喊出来与本人对质吗?你那所谓的一百零八个原告,哪怕能传上两三个到庭上来露露脸,与本人对簿公堂,你陆建章能够办到吗,你陆建章敢吗?”
陆建章气得脸色发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昌衡又说道:“你那十二条罪状,纯属子虚乌有,本人一概不予承认!”
陆建章便要发作,但到底忍住了。若依他的脾气,早就去隔壁刑训室拣一两样家伙来严刑拷问了。但袁大总统事先交代过,那些东西对尹昌衡是不起作用的,而且传出去了反而会引来非议。陆建章暗怪总统顾虑太多,但又拿不出更妥的办法来制服这个狂徒,心头不禁着急万分。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见一狱警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在陆建章耳边嘀咕着。陆建章哼了一声,急步向外走去。
监狱大门外围着一大群记者,吵嚷着要进去旁听审判尹昌衡,要现场采访法官和当事人。陆建章傻眼了,这些记者中竟然还有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佬,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今日的审判时间地点都是绝对保密的,怎么这么多中外记者一窝蜂赶到宛平来了?事已至此,陆建章只能耍赖了,高声道:“各位,这里是监狱,不是法庭,更没有审判尹昌衡的事。你们不要道听途说!”
就有一外国记者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约克逊。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军事法庭对尹昌衡的审判正在这座监狱里进行,请陆统领允许我们进去旁听和采访。”
陆建章将眼一瞪,嚷道:“我说过了,绝无此事!我奉劝大家马上离去,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约克逊说:“你不要威胁我们。对尹昌衡将军的审判应该公开进行才对,我们新闻记者也有采访报道的自由和权利。”
约克逊话音刚落,记者们便吵嚷起来,有不怕事者还迈步要往里走。陆建章火了,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两枪,就见一伙军警端着长枪短炮冲了出来,将枪口直指记者们。
陆建章吼了起来:“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谁敢在这里闹事,本人要以冲击监狱论处!”
记者们不吵不嚷了,却都守在门外不走。审判无疑不能继续下去,三位法官便商定改日再审,而后从后面小门偷偷离去了。
第二天,京城各大报纸都赫然登出秘密审判尹昌衡的消息和陆建章拔枪威胁新闻记者的照片。到第三天,各报又同时登出一则题为《尹昌衡冤陷狱中》的文章,作者署名“无天”,言辞激烈,颇有煽动性。更有甚者,还刊登了尹昌衡的三首诗:
其一:
狱中偶成易作笼中鸟,难为客里人。
不辞麟趾格,空忆马蹄尘。
其二:
狱中感怀家国兴亡指顾间,空将血泪洒河山。
千秋遗恨侵银海,一夜凄风想玉关。
天宇上悬云密密,大江东去水潺潺。
年来又拂青铜看,万事无成发已斑。
其三:
囚中偶号三十勋名付落花,满腔忠愤等泥沙。
论功本自惭辽豕,奉朔何尝作井蛙。
归梦欲寻陶令柳,羁身翻羡故侯瓜。
千秋鱼水今何在,古柏祠堂集暮鸦。
报纸一出,京城百姓争相传阅,纷纷为西征名将喊冤叫屈。
袁世凯再也坐不住了,即将陆建章、傅良佐和周肇祥召来,责令速速审结尹案,并对陆建章说道:“那个叫无天的究竟是谁,你得查查。什么‘无天’,有本总统在北京城坐着,还能‘无天’吗?还有,尹昌衡在狱中写的那些诗是怎么传出来的,你也得查查。全国局势刚刚稳定了一点,不能乱呀,尤其是北京,更不能乱!”
陆建章不敢怠慢,将追查无天及尹昌衡诗歌传出监狱的事顺手推给了警察总监吴炳湘,自己则连夜与傅良佐、周肇祥密谋,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给袁大总统一个满意的交代。
周肇祥心存顾虑,道:“原告一个不到,恐怕对审判不利吧?至少领头的邹稷光应该到庭,否则尹昌衡肯定不服。”
陆建章叹道:“哎呀,周兄有所不知,那邹稷光害怕尹昌衡的人报复杀害他,已经逃离北京了。这两天我都在派人搜寻,毫无踪迹。没法子,审判还得要进行,袁大总统交办的案子总得要了结吧?”
傅良佐也道:“听说尹昌衡手下两个高手十分了得,连监狱都敢闯进闯出,要邹稷光那厮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不跑才是傻瓜呢!”
其实邹稷光并没跑,到底去哪儿了,也只有陆建章一人清楚。陆统领心里明白,要给尹昌衡定罪,审判这关不得不过,但要是做得认真了,必然会弄巧成拙,反使大总统下不了台。所以无论作为原告还是证人,邹稷光都是不能露面的。正因为这个原因,几天前他就设法让这厮神不知鬼不觉地永远消失了。
周肇祥便道:“这样说来,这案子是有原告无原告,有证无证都得要定个罪了?”
傅良佐笑道:“周兄怎么糊涂起来了,袁大总统的意思你还没弄明白么?”
周肇祥笑道:“明白还是明白的。只是,我看诉状上所列那十二条罪状,基本上都是不攻自破的东西,二位想想看,我们给尹昌衡定个什么罪好?”
陆建章道:“想什么想,随便定几条不就得了。”
傅良佐摇摇头:“周兄所言也有道理。我们也不能太马虎从事,授人以柄,结案后反倒落个骂名了。”
陆建章便不言语。过了片刻,傅良佐道:“我看这十二条中,只有贪污军饷三万用于购置私房一条,还可以做点文章。”
陆建章急问:“这文章怎么做?”
傅良佐道:“给胡景伊发个电报,叫他火速派人把尹昌衡的账目仔仔细细地查一查,哪有查不出一点纰漏来的?”
陆建章猛然醒悟,即刻给四川发报,暗示袁大总统的旨意,要胡景伊务必查出问题来。
警察总监吴炳湘奉命调查无天及尹昌衡诗歌一事很快就有了眉目。原来他派到各报馆去的警探都得到同一个信息,无天的文章和尹昌衡的三首诗都是由华盛顿邮报记者约克逊亲自送去刊登的。吴炳湘知道事情麻烦了,不得不请来约克逊寻根究底。谁知约克逊毫不买账,还口口声声抗议警方无视他们的新闻自由。吴炳湘无奈,只得在监狱内部寻找蛛丝马迹。
黄亦吾被列为第一怀疑对象带进了刑训室,但任由吴炳湘怎么拷打逼问,他都矢口咬定毫不知情。吴炳湘拿他没法,只得直接提审尹昌衡。岂知尹昌衡却干干脆脆地把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文章和诗稿都是我的人带出去的。”
吴炳湘不信:“你的人?笑话,你的什么人?”
尹昌衡道:“难道你就忘了,不是我的人夜闯监狱,曾把你们搞得不得安宁吗?不要以为这里戒备森严,我的兄弟是想来则来,想去则去的。我还可以告诉你,那篇文章也是我写的。”
吴炳湘惊问:“这么说,你就是‘无天’了?”
尹昌衡道:“我堂堂民国陆军上将,为国卫藩篱舍死忘生,却无端被你们囚在牢中。你说说,这北京城还有‘天’可言吗?”
吴炳湘深信不疑,随即禀报了大总统。袁世凯雷霆大怒:“你们统统都是废物!想来则来,想去则去,军政执法处监狱倒成尹昌衡的茶坊酒店了!”
事过三天,胡景伊来电了。尹昌衡果真有一笔三万元的部队饷银去路不明。陆建章大喜过望,请来傅良佐和周肇祥,二人都说这下可以开庭了。
原来胡景伊接到陆建章的电报后,料定尹昌衡这回栽定了,即对心腹徐进说道:“把那两年库银开支的账目调出来查查,要找出点岔子来还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徐进确也诡谲,当即把尹昌衡当政时的财政收支账本全都调了出来一一审看。他发觉,但凡尹昌衡批支的款项单据上既有都督本人的签字,也有该笔款项开支的名目,而唯独有张三万元的支出单据,上面只有尹昌衡的签批,却没有开支的名目说明,一看签批时间,却正好与尹昌衡购置宅院时间相差无几。
胡景伊如获至宝,当即电告陆建章。
秘密审判在翌日夜间进行,地点依然在宛平监狱刑训室隔壁那间大屋子里。尹昌衡意想不到胡景伊会提供这么一个贪污军饷三万元的证据来,竟然一时不知所措,愤然道:“我任四川都督及川边经略使时间虽不长,但经手的府库银两及军饷也有上百万,签批的条子也不计其数,不过本人为人坦荡,从不中饱私囊。胡景伊所言的这三万元的条子又能说明什么问题?难道他认定就是我私吞了吗?”
傅良佐道:“据查,你签批的所有单据几乎都注明有开支的名目,唯独这张没有。尹昌衡,你好好回忆回忆,这三万元你拿去作什么用了?”
尹昌衡道:“我出任都督,时局混乱,又遇藏乱,边防危急,本人一门心思西征平叛,哪能把这些琐事都记得那么清楚?如若怀疑这笔款项有问题,何不将那时的当事人都问个明白?再则,你们也需把这张单据拿给本人看看,不能信口开河,凭空捏造,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于我!”
陆建章一拍桌子叫道:“不需问了,你也不需看单据了。邹稷光告你贪污三万军饷用于购置私人宅院,我们也查了,就在你签批这张条子不久,你就买房子结婚了。尹昌衡,这不是在冤枉你吧?”
尹昌衡火了,猛地站起,嚷道:“我买房子用了二万五千大洋,这是成都好多人都晓得的。我于宣统元年从日本回国,先后于广西、四川履任公职,单就四川都督及川边经略使一职,一年该领多少俸银?尽管如此,由于府库困窘,我至今已有三年未领足薪俸。当时买房资费不够,曾向夫人家兄颜楷借了八千。这些情况一问便知,你们为何凭空捏造,陷害本人?”
陆建章道:“什么凭空捏造?现在是有人证有物证,你尹昌衡想赖也赖不掉了!”
尹昌衡如一头发怒的雄狮,猛一抬脚将坐椅踢飞,椅子直向陆建章等人砸去。陆建章吼了起来:“给我绑了!”
几个军警冲上,将尹昌衡牢牢控制起来。
傅良佐便慌忙宣判:“尹昌衡犯贪污军饷罪判有期徒刑九年!”
审判至此了结,尹昌衡岂能服气,挣扎着骂声不绝,终被军警们强行架回监室去了。
案子终于了结,陆建章三人如释重负,便要打道回府。没料刚出大门,黑暗中猛然拥出一大群记者来,镁光灯频频闪烁。
华盛顿邮报记者约克逊问道:“三位法官,我们已经知道今夜你们在秘密审判尹昌衡将军,我想提三个问题,请你们回答。第一,尹昌衡将军犯的是什么罪,你们掌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尹将军犯了罪?第二,我们听说,告发尹昌衡将军的人是一个名叫邹稷光的无赖,这样的原告有多大的可信度?据说审判中原告邹稷光都没出庭,这又是为什么?第三,你们为什么将审判放在深夜秘密进行,这是否说明你们对尹昌衡将军的审判并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
众多记者嚷了起来,陆建章慌了,伸手就要掏枪,被傅良佐挡住。
傅良佐说道:“各位记者先生、女士,我可以告诉大家,尹昌衡犯有贪污军饷罪,证据确凿。本军事法庭经过审理,已判决尹昌衡有期徒刑九年。”
记者们一片哗然,还要继续提问。陆建章两手一挥,狂吼道:“审判的结果都告诉你们了,再胡搅蛮缠,我可不客气了!”
记者们不再嚷了。陆建章、傅良佐和周肇祥在军警的护卫下仓皇上车离去。
尹昌衡被架回监室后,激愤的情绪久久不能平息。他怒吼着,叫骂着,抡起椅子来猛砸监室的门窗。终于,他精疲力竭,跌倒在地。
于迷糊中,就见袁世凯笑容可掬地对他说道:“硕权啊,你这人是怎么了?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怎么就老不识时务啊?”
眼前又闪出章炳麟来,指着他骂道:“袁世凯是一只狼,他是一只恶狼,他要吃了你,你懂不懂?尹昌衡,你枉为英雄,不识豺狼虎豹,不识奸诈淫邪。此番进京,你死定了,你死定了啊!”
尹昌衡不禁悲哀起来:想当时马忠、张得奎冒死夜闯监狱来救你,你为啥不走呢?既已沦为阶下囚了,你还想与袁世凯论个是非曲直,你以为你的冤狱就能唤醒国人,就能撕破袁世凯独裁者的嘴脸吗?你错了,你大错特错了!
尹昌衡真的后悔了,为自己的幼稚无知而痛心疾首。如今身陷冤狱,困于囚笼,袁世凯随便找个理由要他的性命,那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回首辛亥年平定成都兵变,顺乎民意捕杀赵尔丰,民国元年率军西征,安边定藏,叱咤风云的往事历历在目。自己为国为民,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尹昌衡太后悔了,后悔没能一眼将袁世凯这个独夫民贼看穿!
在地板上昏昏沉沉躺了不知多久,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尹昌衡只觉四肢麻木,挣扎着站起,透过窗棂向天上望去,就见一轮惨白的残月正在灰蒙蒙的云霭中渐渐隐去。他愤然提笔,饱蘸浓墨,在墙上写下律诗一首:
赭衣寒月对婆娑,幽国沉沉可奈何。
生意蚤随蝴蝶去,死灰常与白驹磨。
哪堪旦夕惊汤火,独抱春秋坐网罗。
只有君亲酬不得,精魂长此拥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