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得知骆成骧卧床不起,彭光烈和戴云鹤急匆匆赶到骆爷寓所,见他果然躺在床上,头重脚轻,浑身发热,便十分着急。不消说骆成骧是为尹昌衡的事而病倒的。寓所猛然间被军警搜查,自己又被带到军政执法处去审问了一夜,便料知尹昌衡出大事了,却又不知事情的由来。他心急如焚,加之关这一夜寒气侵体,这位已过半百之年且本就体弱的老夫子,怎会不病倒呢?
骆成骧托卢管事带信请他二人来,为的就是尹昌衡。彭光烈将营救尹都督未果的经过和袁世凯悬赏收罗尹昌衡罪证的事给骆成骧讲了一遍,免不了又悔恨自责一番。骆成骧拍着床沿嚷了起来:“天底下竟有如此滑稽的事!将一位爱国将领无端地关进大牢,其后才来罗织罪名,中华民国还有什么法度可言?
他袁大总统何以面对天下百姓哪……”嚷罢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戴云鹤回到会馆,夫人和良玉楼急着来问其究竟。戴爷只好将马忠、张得奎夜闯监狱救尹昌衡的经过说了,夫人便怨天怨地地数落起尹昌衡来,说马忠、张得奎拼命来救你,你为啥不走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蠢的人哟,未必然牢饭吃着还香么?戴云鹤发怒了,将夫人狠狠骂了一顿。夫人赌气回房暗自流泪。
良玉楼就说:“干爹,我想到宛平探监,去看看昌衡。”
戴云鹤一愣。良玉楼啜泣道:“自古以来都是允许犯人亲属探监的,我一定要去看看他。”
戴云鹤道:“估计你去了也会白跑一趟的,还是等几天再说吧。”
良玉楼回到房中,在观音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眼泪在默默地流淌。
就这样在痛苦与期盼中过了四五天,良玉楼身心交瘁,精神也恍惚起来。这天她强撑着去给干爹请安,刚走到书房外,就听里面戴云鹤呼天抢地的哭骂声:
“天哪,这个孽障,我恨不得宰了他……”
良玉楼急忙走进去,就见戴夫人已经哭得死去活来的了。彭光烈也在里面坐着,铁青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良玉楼扶住戴夫人:“干娘,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戴夫人捶胸顿足道:“天哪,邹稷光做事伤天害理,我娘家怎么就出了这个千刀万剐的东西啊……”
玉楼一再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戴云鹤及夫人只顾痛哭,说不出话来。彭光烈道:“玉楼姑娘,邹稷光那厮为了得赏银,诬蔑陷害尹都督,你说可恶不可恶!”
良玉楼一听脑袋就炸了,泪如泉涌。彭光烈又道:“不过也用不着太担心,谎言毕竟是谎言,尹都督不会有事的。”
原来,近几天彭光烈在陆军参谋部上班时一直都很注意打听尹昌衡的消息。这天刚到参谋部坐定,一个同事悄悄告诉他,说有个叫邹稷光的联合一百多个四川人把尹昌衡告了,罪状有十二条之多,袁大总统要动用军事法庭审判尹昌衡了。彭光烈一惊,班也不上了,雇了辆黄包车赶到北大去找骆成骧。
骆爷病犹未愈,在寓所床上躺着,听了这事顿时气得晕了过去,半晌才喘过气来,问道:“戴爷不是已将邹稷光赶回四川去了么?”
彭光烈道:“听说到了武汉又跑回来了。戴爷没准他进会馆,命人将他乱棍赶走。那厮不知在哪里鬼混,这节骨眼上就钻了出来。”
骆成骧便嚷道:“怎么又钻出一百多四川人来状告昌衡了?”
彭光烈道:“我看那是在虚张声势。”
“事情并没这么简单啊!”骆成骧道,“袁世凯是铁了心要治硕权的罪,他是在不择手段了。袁世凯一辈子都在耍阴谋,他就是靠耍阴谋一步步登天的。硕权天真率直,被袁世凯玩弄于股掌中。直先,在这京城之中,你我是无力回天啊!”说罢老泪横流,痛泣起来。
彭光烈狠狠道:“邹稷光那小子,要是被我碰见,我非把他碎尸万段不可!”
彭光烈从骆成骧寓所出来,犹豫再三还是转道四川会馆。这事非同小可,还是让戴爷早点知道的好。果然,彭光烈还没把事情说完,戴云鹤便脸色发青,晕了过去,众人忙活了一阵,方才喘过气来。事已至此,戴云鹤只想尽快找到邹稷光这个孽障,一刀将他结果了事。彭光烈则反复劝慰,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邹稷光做错事也怪不了戴爷。在北大寓所骆爷也说了,联络在京所有川人,待军事法庭开庭之时集体请愿,要袁世凯还尹都督一个清白。
彭光烈走后,戴云鹤当即派了几个壮实汉子到天桥去捉拿邹稷光。几个汉子在天桥转悠了两天,哪里见得着邹稷光的影子。戴爷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就转对夫人发起火来,责怪夫人非得要将她这个不成器的侄儿带进京来,惹过多少事不说,这番竟然陷害尹都督,为川人丢尽了脸面。夫人悔之不及,无可申辩,反倒要寻死觅活。良玉楼本已痛苦至极,这不得不两头相劝,好不容易才让戴云鹤夫妇平稳下来。
骆成骧顾不得病体未愈,决计去求见段祺瑞。昨日彭光烈走后,骆成骧思来想去,觉得段总长对尹昌衡十分赏识,且有着不浅的交情,如今要救昌衡于倒悬,恐怕除了段总长,任何人也无能为力了。到了陆军部衙门,值班军爷说总长身体不适,已好多天没来衙门理事了。骆成骧又转道东直门外,到了丁四街段府,门子哪里认得骆成骧,看了看帖子便爱理不理,推说总长身体不适不见客。骆成骧急了,说你只需向总长说一声前清状元、京师大学堂提调骆成骧求见,如若段总长真的不见,我就罢了。门子则将骆成骧看了又看,犹豫着走了进去。没多久,门子就出来了,说是总长有请。
骆成骧跟着门子穿过侧院走进后花园,来到“弈趣”小楼前。他小心地走了进去,就见段祺瑞和蔡锷正在下棋,不由得情绪激动,热泪奔涌,双腿一曲便跪伏在地,悲泣道:“段总长,你要救救昌衡啊……”
段祺瑞急忙扶起,便有小厮沏上鲜茶。骆成骧仍哽咽着,段祺瑞却问道:
“骆先生,那邹稷光是个什么人物?”
骆成骧反倒愣了一下,原来段总长已经注意到邹稷光了,便说:“邹稷光本是四川会馆主事戴云鹤的内侄。这厮一贯不务正业,抓拿吃骗,戴云鹤夫妇拿他没法,数度将他驱逐回川,但他都在半道上又跑了回来。这次为了骗取赏银,竟然编造罪名陷害昌衡。段总长,邹稷光所言全不可信,求总长在袁大总统面前代为陈述实情,还昌衡一个公道啊!”
段祺瑞听了叹息不语。好一阵,才说道:“此事我也很纳闷。硕权本来就已很麻烦了,又钻出这个邹稷光来,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道,“骆先生,袁大总统那里我自然会去说说的,但是否奏效也就难说了。”
骆成骧千谢万谢告辞去了。
其实骆成骧到来之前,段祺瑞与蔡锷正说着尹昌衡的事哩!蔡锷也是专为尹昌衡来拜见段总长的。昨晚在六国饭店参加一个酒会,偶然听说了有上百川人联名状告尹昌衡,袁大总统要动用军事法庭治罪的事,甚觉奇怪。恰逢陆建章也在酒会上,便伺机向他打听。陆建章也不隐讳,说尹昌衡这回栽定了,邹稷光等川人揭发的罪行条条都耸人听闻,袁大总统肯定不会轻饶他的。
蔡锷是个明白人,哪能意会不到其中的机窍,不免为尹昌衡更加担心起来。
段祺瑞在家养病,天天把自己关在“弈趣”房中自我征战,想不到蔡锷来了,便高兴地要与他下两盘。没走上十来步,蔡锷就对他说起了袁大总统要动用军事法庭给尹昌衡定罪的事,段祺瑞确也吃惊不小。袁大总统不是一再说关押尹昌衡只不过是要磨磨他那狂傲的心性吗,怎么就要动用军事法庭治罪了?
他不禁哀叹起来,尹昌衡被袁世凯耍了,他段祺瑞也被袁世凯耍了啊!
段祺瑞心烦意乱,蔡锷不便久坐,也就托词告别去了。夫人张佩衡走进“弈趣”,说起袁大总统的大姨太沈氏的生辰华诞不几日就到了,以前年年都是要去送礼贺寿的,便问今年怎么准备的好。段祺瑞心里不舒服,说你想咋办就咋办好了。夫人正觉诧异,段祺瑞已经快步走了出去,他决计要去见见袁大总统。
进了总统府,内史夏寿田忙不迭进去通报,岂知出来说大总统昨夜受了些风寒,人很困乏,服了药在休息了。段祺瑞却不信,说有急事要向大总统禀报,烦劳再去说说。夏寿田不好推托,只好又走了进去。没想这回出来得更快,说大总统说了,请段总长把身体休养好了再来。段祺瑞听了不语,脸色也难看起来。
见段祺瑞不悦,夏寿田小声道:“看样子,总统对段总长有点小误会。我看,总长还是过几天再来吧。”
段祺瑞离开总统府便驱车直往军政执法处。陆建章很觉意外,段总长可是从未驾临过他这个衙门的,今日突然到来,必定有啥不得了的事情。他急忙将段祺瑞迎进客厅,心中揣测着总长的来意。段祺瑞也不绕弯子,问:“陆统领,听说军事法庭要审判尹昌衡了,但不知要给他定个什么罪?”
见段祺瑞脸色不对,陆建章小心说道:“段总长,这可是袁大总统的意思。”
段祺瑞道:“案子可是陆统领在办啊!尹昌衡可是个天下人皆知的人物,你要给他定罪,可得要依法而行。要有证人证据,要让天下人服!”
陆建章自恃有袁大总统撑着,口气也就硬了起来:“向段总长禀报,给尹昌衡定罪也不是想怎么定就怎么定的。如今一百多四川人把尹昌衡给告了,他激起民愤,我看谁也保不了他了。”
段祺瑞问:“那个邹稷光是什么人?还有跟着他告尹昌衡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角色,你了解得怎么样?”
陆建章张口结舌无以应答。
段祺瑞又道:“据我所知,那邹稷光是个为川人所不齿的无赖,为了那一千大洋的赏银,什么坏事做不出来?我看这样,你把那个邹稷光唤来,我们一起审问审问,一定会真相大白的。”
陆建章慌了,忙说:“段总长,袁大总统将此案交给我办理,怎好烦劳段总长您呢?”
段祺瑞仍说:“那邹稷光现在哪里?我要见识见识此人。”
陆建章道:“那厮交了状纸领了赏银就跑了!”
段祺瑞笑了:“真是怪事,原告跑了你又怎么审案?”
陆建章支吾道:“我想……那邹稷光是害怕尹昌衡的人暗算,不得不躲起来了。”
段祺瑞不想跟陆建章纠缠下去,说:“既然这样,我就派人去寻寻这个邹稷光,以免你们审判时缺了原告。陆统领,不知你意下如何?”未等陆建章应话,段祺瑞转身就走。陆建章慌了神,深怕段祺瑞做出令他下不了台的事来,但又转念一想,这是袁大总统钦定的案子,他段总长不至于如此造次吧!
陆建章想错了!段祺瑞走出军政执法处就直往陆军部衙门,召来侍卫官鲁大成,令其两天之内把邹稷光捉拿归案。段祺瑞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他明知此举会得罪袁大总统,但他偏要这样做,到时袁世凯如要怪罪,他就装傻不知内情,往陆建章身上一推了事。
那鲁大成确也是精明强干的好手,按照段总长提供的线索,当晚就带了一队弟兄直奔天桥,几经打听,便首先将地痞头子暴眼龙大在家中抓获,要他交出邹稷光来。龙大不知厉害,装疯卖傻说认不得此人,当即被悬上房梁挨了一顿猛揍,方才说出邹稷光的藏身之处。
原来邹稷光得了那笔银子与暴眼龙大瓜分后不敢在街头抛头露面,悄悄跑到崇文门外土窑子里躲了起来,日夜与甜妞儿泡在一处。这晚,他在房中将甜妞儿搂在怀里三杯两盏地喝得正高兴,没想突然闯进一伙人来,不由分说将他捆了个结实,塞进一辆马车拉走了。
没料鲁大成这么神速就抓到了邹稷光,段祺瑞很是高兴。邹稷光跪在阶前,战战兢兢抬头一看,却不认得段总长,又见诸多军人端着炮火将他指着,就吓得浑身发软。
“老爷……小的真不明白,为啥抓……抓我来了?”邹稷光瑟缩着哭道。
鲁大成猛一脚踢去,将邹稷光踹翻在地,骂道:“你这乌龟王八,老子宰了你!”
邹稷光哪里经过这阵势,瘫倒在地爬不起来。段祺瑞道:“你这无赖,快快把编造罪名,陷害尹昌衡的经过老老实实交代出来,不然的话,你就没命了!”
邹稷光这才弄清是为了尹昌衡的事,心里便不虚了,有袁大总统撑着,怕啥?于是强打精神说道:“长官,哪个尹昌衡啊?我啥也不晓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哟!”
鲁大成怒不可遏,将邹稷光一把拽了起来,倒提双脚,就往小院中的水池里投放。将邹稷光的半截身子没入水中,稍顷又提起,随后又投将进去。如此四五个上下,这厮哪能招架得住,连呼饶命。
邹稷光再不敢耍滑头了。他老老实实地将吴七是怎么找他的,怎么教他编造尹昌衡的罪名的,他又是如何与暴眼龙大一伙弟兄编造假名冒充川人签字画押的,一股脑儿地坦白交代出来。旁边自有人录下口供,邹稷光又遵令在上面画押摁了手印。
陆建章虽说料定段祺瑞不会做出越轨的事来,但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地踏实不了,这晚也就没睡上个安稳觉。翌日起来,左思右想,实在放心不下,便欲给袁世凯报告一声,以防患于未然。他拿起电话正要打过去,吴七慌慌张张跑来报告,说段总长来了。陆建章一惊,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就见段祺瑞已经走了进来。
段祺瑞道:“我把邹稷光给你抓来了,你们审判尹昌衡可不能没有原告啊!”话音未落,又见鲁大成等人将邹稷光押进了大院。
陆建章嗫嚅着道:“哎哟,我真该死!这是属下分内之事,怎敢烦劳段总长?”
段祺瑞又道:“邹稷光已经将他栽赃陷害尹昌衡的前后经过都坦白交代了,陆统领在办案中一定不会糊涂了吧?既然袁大总统把如此重要的案子交给了你,天下人也都眼睁睁地将你盯着,我想,你也会公道行事,还硕权一个清白了!”
鲁大成便送上邹稷光的口供。陆建章接过看了,气得脸色发紫,段祺瑞也不再多说,转身去了。送走段总长,陆建章迫不及待地赶到总统府报告。袁世凯听了,沉吟半晌,道:“这个芝泉,怎么越来越不懂得规矩了呢?”
段祺瑞回到家里就接到袁世凯打来的电话。
袁世凯道:“芝泉呀,尹昌衡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有军事法庭在办这个案子,硕权有罪无罪他们会依法审理的。四川人告发的那些罪名,我也相信是胡说八道。但是既然有人告了,就得要弄个水落石出嘛。”
段祺瑞便想申说几句,而袁世凯却已挂了电话。他长叹一声,为尹昌衡,他所能做的,也只能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