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去了,给尹昌衡定罪的事毫无进展,陆建章正愁苦着,袁世凯传话要召见他。陆建章忙慌慌赶到总统府,就见袁世凯躺在床榻上,两个使女晃着小拳,在他肩上腿上轻轻捶着。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袁世凯问。
“报告大总统,难了!”陆建章一脸愁容,“要是依我的手段,拣几样刑具一上,想给他定个啥罪都有了。可是……”
袁世凯慢吞吞说道:“你那套不管用的!非但不管用,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陆建章就道:“告示贴出去三天了,还派人到京城里所有四川人开的商铺去发了传单,悬重赏要川人揭发尹昌衡,可至今毫无结果。据可靠消息,川人不满情绪很大,要向大总统讨说法。我正想把骆成骧、彭光烈几个领头的抓起来!”
“不要胡来!”袁世凯忽地坐起身来,瞪眼道,“一个尹昌衡已经叫人头疼了,你还想激起所有的四川人都来跟我作对吗?”
陆建章唯唯诺诺不敢说话。袁世凯又道:“要动脑子,你这个警卫军统领、军政执法处处长,办事情要有长进啊!”
陆建章回到家里,将帽子往桌案上一扔就骂开了:“操他奶奶的!”
三姨太问:“你在骂谁呀?”
陆建章哑了口,他也不晓得自己在骂谁。骂尹昌衡么,尹昌衡可没招惹你啊!骂袁世凯么,他哪有这个胆量,想都不敢这样想的。那他一定是在骂自己了,骂自己无能。
三姨太笑了:“又是被给尹昌衡定罪难住了?告示贴出去几天了,就没人来告状?”
陆建章道:“有人来我还犯啥愁呢?”
三姨太嘀咕着:“哎哟,那些个四川人还真是抱成了团,水泼不进了?”
这时候,就见吴七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三姨太唤道:“吴七,进来!”
吴七走进去。陆建章骂道:“混蛋东西,有事没事在那儿晃荡啥?”
吴七道:“统领,我有事要向你老人家报告。”
陆建章斥道:“有屁就放!”
吴七果然就放出一个“屁”来,令陆建章兴奋不已,又骂道:“你狗日的干吗不早说!”
原来吴七见告示贴出去三天了没见效果,把陆统领急破了头,就多了一个心眼,觉得非得想方设法在川人中找个人来出头告发尹昌衡不可,否则没有哪个愿意也没有哪个有这个胆量站出来领这份赏银的。他想到了邹稷光。在怡居宅院那些日子他与这厮有过多次交往,早就看出此人不是个正经的角色,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不说,背地里还对戴爷乃至尹都督怨气连天,说三道四。吴七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烂滚龙式的人物,如今猛然想起他来,竟如发现宝贝似的浑身发热,可能只有这厮能帮上陆统领一把了。
陆建章问道:“那个邹稷光现在在哪儿?”
吴七道:“如今那厮落了难,被戴云鹤乱棍赶出来了。这乌龟肯定会干的。”
三姨太高兴得不得了:“吴七,这事就靠你了。办成之后,统领定会重重赏你的!”
邹稷光从武汉跑回北京,满以为像过去一样死皮赖脸地搅得戴爷没法子,还会将他留下来,没料戴爷和夫人已经将他彻底看透,一顿棍棒赶了出来。这厮在崇文门外土窑子里与甜妞儿混了几天,花光了身上的钱,就到天桥去投靠暴眼龙大。念在过去邹稷光对他和弟兄们也还够义气,龙大就把他收留了。此后邹稷光天天跟着这帮地痞在天桥一带闲逛,但他已不是过去的大少爷邹稷光了,出手也没有过去阔绰,弟兄们也就没把他打上眼,时不时还挖苦他几句。
这天,吴七带着俩弟兄到天桥一带给川人开的商铺发传单,意外撞上闲逛的邹稷光。拉住闲扯了几句,才晓得邹大少爷已被戴云鹤赶了出来,落难了。
吴七信心十足地跑到天桥去找邹稷光,在街市上转悠了好几圈不见那厮的影子。正发愁间,远远看见那日随同邹稷光一起闲逛的那个兄弟在人群中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便迎了上去。
吴七上前就问:“喂,兄弟,我要找邹大少爷,他在哪里?”
那兄弟将吴七看了又看,警觉地说:“你想找邹哥的麻烦么?”
吴七道:“哪里哪里,我与大少爷是朋友。我找他肯定是有好事,告诉我他在哪里?”
那兄弟仍不肯说,吴七塞给他一个大洋。这厮便笑了,抬手指向街市那头,说:“邹哥在书场给风蝶儿捧场子。”
吴七走进书场,就见邹稷光坐在过道口盯着台上的风蝶儿出神,就挨着他坐下了。邹稷光扭头见了,一惊:“你来干啥?”
吴七笑笑:“大少爷,我有件好事跟你说,绝对的好事。”
邹稷光问:“啥好事?”
吴七道:“走,另外找个地方说。”
邹稷光又向风蝶儿望去,不想搭理吴七。吴七碰了碰他,说:“本想给你个发财的好机会,但看来你是一点也没有兴趣,那我就走了。”说着起身往外走。刚走到场子外,邹稷光跟了出来。
邹稷光道:“七哥,你把事情说明白好不好?”
吴七笑道:“我们找个地方再说。”
邹稷光跟着吴七在一家小酒楼上拣了个旮旯坐下。吴七要了几个菜一斤二锅头,几杯酒下肚,却不说话。
邹稷光耐不住问:“七哥,到底有啥事,直说。”
吴七还在卖关子,说:“嘿,真是个好机会,错过此渡无好舟啊!我也是看你这个人实在,才特意来给你说,就看你想不想干了。”
邹稷光怪怪地笑了笑:“哎哟,要真是个发财的好机会,你七哥何不自己干,来找我做啥?”
吴七道:“这笔财呀,还非得你发不可,其他任何人也没这福气的。”
邹稷光干了酒,说:“你直说好了,别藏头露尾的。”
吴七就拿出传单来。邹稷光细细看了看,倒也吃了一惊:“你们要整尹都督?”
吴七道:“不是我们,是袁大总统要治他的罪。袁大总统悬重赏搜罗尹昌衡的罪行,你想想,尹昌衡还能活着出来吗?”
邹稷光道:“袁大总统要治他,还愁没法子么?七哥是在耍我哟。”
“我耍你?”吴七从兜里摸出一条纸封来放在桌上,“这是五十块大洋,你愿干这钱就拿走,干成了再补足一千。”
邹稷光眼睛便发光了,却又叹气说:“哎哟,这钱我怕是没福气拿了。尹昌衡犯有哪条哪款,我怎么晓得,我是无从揭发了。”
吴七笑了,将脸凑了过去:“你就不能琢磨个十条八条的?”
邹稷光一惊:“你是叫我胡编乱造?”
吴七压低嗓子道:“啥叫胡编乱造?只要你一口咬定他尹昌衡犯有这些事,袁大总统就认。”
邹稷光沉默了。他端起酒杯来,凑近嘴边又停住,诸多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闪现。自从他在来北京的火车上冒充尹都督的幺爸挨了一顿痛打之后,这几个月来就为了尹昌衡和那个婊子良玉楼,接连挨过姑父戴云鹤多次数落和责打,最终被彻底扫地出门。想着想着,一股恶气不禁在体内膨胀开来,他在心里狠狠叫道:老子报仇的时候来了!
邹稷光想到这里,冷冷地笑了笑,伸手去拿那包大洋。吴七却一把按住,笑道:“邹大少爷,你可要动动脑子,想几条够秤的,写个状子明天到军政执法处来找我。”
吴七付了酒钱走了,留下邹稷光独酌独饮,他脑袋里便琢磨着尹昌衡的罪名来。他思来想去,好不容易编出几条,便向老板要来了笔墨纸砚,就在酒桌上写了出来。他反复斟酌,又觉得不妥,提笔画掉,绞尽脑汁又想了一阵,重新写了几条,还是觉得要不得。他丧气地几把撕了,起身向店外走去。
邹稷光刚走出酒店,就见暴眼龙大带着几名弟兄迎面走来。他想闪回店内,却被龙大唤住了。
龙大道:“邹兄,有啥好事把哥哥瞒着?”
邹稷光道:“哎哟龙哥,我正想请你喝酒哩!”说着就将龙大往酒店里拉。龙大等人也就走了进去,依然到楼上去围了一桌。邹稷光大大方方要来各式菜肴,上等二锅头两斤。
暴眼龙大直盯着邹稷光的异常举动,问:“邹兄发财了?”
邹稷光不敢隐瞒,便将吴七交给的那张传单给龙大看了。
龙大道:“我晓得吴七找你了,这事你也敢做?你就不怕天打雷劈,断子绝孙?”
邹稷光傻眼了,嗫嚅道:“我,我……龙哥,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有袁大总统撑着,我怕什么?”
暴眼龙大大笑起来,说道:“邹兄混出来了!我不是阻挡你去干这勾当,只是……”
邹稷光懂得龙大的意思,再说他也不敢吃独食的,赶忙说道:“龙哥,这事要是干成了,我与龙哥对半分!”
龙大点头不语,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邹稷光带着一身酒气偏偏倒倒回到他临时的窝,往床上一躺就呼呼睡去。
他做了一连串的梦,梦见他走在天桥的街市上,看见了一个行乞的女乞丐,长得好漂亮,皮肤白白的。他走近了,才发现那女乞丐居然是良玉楼。他慈悲大发,要把她带回家去。良玉楼乖乖跟他走了,接着便是拜堂成亲,进入洞房。
他揭开新娘的盖头,奇了,新娘竟变成了嫣云,色迷迷地朝他笑着。他把嫣云抱在怀里,凑过嘴去要亲她,谁知嫣云又变了,变成崇文门外土窑子里那个小娼妓甜妞儿,嘴角处那颗黑疣突然膨胀起来,像一个硕大的怪兽的脑袋……
邹稷光从梦中惊醒,陡然想起天亮后就得去军政执法处交差的事,就再也不敢睡了。他从床上爬起,点燃油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编造尹昌衡的罪行,直到天色大亮,终于按照吴七“够秤”的要求为尹昌衡编造了六条罪状。
邹稷光揣着写好的状纸来到军政执法处大门外。站岗的军警见他贼头贼脑的样子便要赶他走。他哈腰笑笑,说是有公干来找吴七吴哥的。门岗哪信他的,恰好吴七从里面走了出来,把邹稷光唤了进去。邹稷光满心高兴地将状纸送上,吴七接过瞟了一眼,叫他候着,匆匆到里面去了。
陆建章看过状纸,便要吴七令姓邹的回去等候消息。邹稷光满以为就能拿到那九百五十个大洋了,却落得两手空空而返,气得直骂娘。
其实陆建章也拿不准邹稷光为尹昌衡罗织的罪状到底“够秤”还是“不够秤”,他不敢怠慢,火速赶到中南海去见袁世凯。哪知袁大总统草草看了一遍,就掷之于地。陆建章傻了眼。
“混蛋东西!”袁世凯发了火,“说尹昌衡欺压百姓,贪赃枉法。这不能凭口说,要有具体的事实。难道就写不出点具体的事例吗?还有,逛八大胡同嫖妓,娶妓女为妾,这也能算一大罪状吗?我问你,你的三姨太不是从天津窑子里带回来的?”
袁世凯这一骂可把陆建章骂醒了,连连掴了自己几个耳光:“大总统,我好糊涂,好糊涂啊!”
陆建章确也太糊涂了,竟然没记着自己的三姨太也是妓女出身,更将袁大总统的大姨太沈氏、六姨太叶氏和八姨太郭氏都是烟花场中的名妓忘到了九霄云外。陆建章情知犯了大忌,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袁世凯却轻松地笑了:“你叫那姓邹的重新写个状纸来,再这样写可不行了。”
陆建章诚惶诚恐正要辞去,袁世凯又叮嘱道:“叫他多找些四川人签名画押。”
如今陆建章算是真的弄懂了,回到府中即令吴七去天桥找邹稷光。邹稷光却有点不识时务,做出一副钱没到手就不想接活的样儿,被吴七狠狠奚落了一番后,才又老老实实去重新编造尹昌衡的罪状。
这回多亏暴眼龙大助了他一臂之力。在龙大家里,二人完全打开了思路,想象力犹如决堤的江河一发而不可收。
要说尹昌衡欺压百姓没有证据么?有啊!他某年某月某日回到彭州老家,就为村民范老二的水牛踩了他家的菜园子,竟然用枪逼着范老二给他磕了七十二个响头,还硬将人家的水牛霸占了去。
要说尹昌衡奸淫良家妇女没有证据么?有啊!某年某月某日他淫心大发,有个姓胥的女子长得美貌,刚嫁人没几天,他就命人弄了来。该女子不堪凌辱,当夜在都督府内上吊死了。
要说尹昌衡搜刮民脂民膏没有证据吗?有啊!他任都督没几天,要与颜楷的妹妹颜机结婚,竟然明令各州县送礼贺喜,且贺礼不得少于银洋一万。仅此一次,就收受大洋至少五十二万。
要说尹昌衡贪赃枉法没有证据吗?有啊!他在川边经略史任上,竟贪污饷银三万两为自己购置宅院,将老父老母一家大小从彭州乡下搬进了成都……
暴眼龙大和邹稷光一口气为尹昌衡罗织了十二大罪状。末了,龙大将他手下弟兄统统召来,每人都变幻着各式假名在状纸上签字画押,最后一数,竟有一百单八之众。龙大笑道,梁山好汉齐上阵,够他尹昌衡受的了。
陆建章接到这一稿状纸,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心中大喜,火速赶往总统府呈送袁世凯。袁大总统细细看了,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陆建章纳闷了:“总统,还不行么?”
袁世凯道:“行与不行,就看你陆统领的了。”
陆建章终于松了口气,当天下午,便驱车前往宛平监狱。
黄亦吾正在尹昌衡监室里,二人对着棋盘却无心下棋。黄亦吾老记着那天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情。那天军警如临大敌,将每个牢房都搜了个遍,到底发生了什么,黄亦吾不得而知。尹昌衡也说不知就里,其实他早已料定,经马忠、张得奎这么一折腾,陆建章和袁世凯肯定坐不住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尹昌衡正这样想着,不料外面人声大作,接着是开门锁的声音,再接着就见陆建章出现在房门口,后面站着杨进忠和持枪的军警。尹昌衡埋头下棋,并不理会。
杨进忠说:“黄先生,你该回自己的监室去了。”
黄亦吾走后,陆建章盯住尹昌衡意味深长地笑着。尹昌衡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也直直地将他盯住,说:“陆统领,大概是给我个说法的时候了吧?”
陆建章仍笑着,问道:“尹都督,那天夜里,有人潜入监狱来救你出去,你为啥不走?”
尹昌衡故作不知:“陆统领说的啥,谁潜入监狱来救我了?”
陆建章大声道:“马忠、张得奎。他二人本事够高的了,胆子也够大的了,只可惜尹都督不领情。陆某人就弄不懂,要是换了我,早跑了。”
尹昌衡猛地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以为我会跑吗?我堂堂川边都督,西征军总司令,你们不明不白地将我逮捕下狱,我难道也会不明不白地就逃走吗?我尹昌衡究竟所犯何罪,你们总得给我一个说法,给国人一个交代。否则,中华民国还有什么法度可言?”
陆建章又笑了,笑得有点滑稽:“尹都督,我会给你一个说法的,袁大总统也会给国人一个交代的。别以为你尹昌衡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正人君子,你做过的坏事还少么?实话告诉你,有人将你告了,告你的人还不少啊!”说着亮出那份状纸来。尹昌衡扫了一眼,就见上面密密麻麻地签署了一些人的姓名,星星点点地盖了许多手印,排头的人名是邹稷光,其他人都不认得。他忍不住笑了,笑得开心,笑得疯狂,笑声像经久不息的闷雷将监室的四壁和顶棚震得沙沙作响。
陆建章嚷道:“别笑了!你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尹昌衡敛住笑,仰天长叹道:“卑劣,太卑劣了!陆统领,我看你也是黔驴技穷了!”
陆建章走了,喧嚣的监室死一般地沉寂下来。袁世凯居然使出这般卑劣的手段,却是尹昌衡始料未及的。一个国家的元首都是这副屌样,他真为中华民国这个初生的婴儿感到悲哀了。
这时,尹昌衡骤然想起元宵夜章太炎说过的那番话来。太炎先生说:“如今国人都同患一种病了,幼稚病,你尹昌衡也是如此。要治此病,我看良方只有一个,那只能是棺材了,不见棺材梦不醒啊!”
尹昌衡该是梦醒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