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特别地静。监室外小院中,蟋蟀在不断地啾啾鸣叫,不时有犯人闷雷般的鼾声从大牢那边袭来,使得本就难以入睡的尹昌衡睡意顿消。远处隐约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接着院子里就有脚步声响起,值夜的狱警在换班了。
此时,良玉楼的倩影又在眼前浮现。蔡锷带给他莫大的欣慰,多少天来,对玉楼的担忧一直困扰着他,如今终于放心了。他惊叹这个平素看似弱不禁风的烟花女子,在大灾厄面前竟表现出如此的执著和坚强,甚至视死如归。接着,夫人颜机的身影又在脑际浮现,她怀里奶着的乖儿子在调皮地哼哼着,又伸出小手来抓他的鼻子。母亲来了,蹒跚着一双小脚走到他面前,颤抖的双手抚摸着他的脸,仿佛在说:“昌衡,袁大总统到底想把你怎么样啊?你生死不辞卫国卫民,啥也没做错啊!你问心无愧啊,孩子……”
尹昌衡突然流泪了,泪如泉涌,湿了枕头。他的思绪驰骋开来,辛亥年捕杀赵尔丰,率军西征平叛的情景像一幕幕大戏在脑海里重现……他又听到了头人郎吉平措那苍凉而充满企盼的声音:尹都督,你不能食言,一定要回来啊……小卓玛那银铃般的笑声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她跳锅庄的舞姿太美了……她倒在血泊中,手心里握着那块带血的红石头,含笑看着自己,轻轻地唤了声:大哥哥……
就在尹昌衡思绪万千、辗转不眠的时刻,一场精心策划的生死大营救在高墙外悄然展开。
昨天傍晚,马忠、张得奎和王乾生都装扮一番,赶着马车在宛平城骡马店住了下来。按照预定方案,约莫四更时分他们便起早“上路”了。王乾生赶着马车在监狱后门不远处隐蔽起来,马忠和张得奎轻松地越过高墙,下到监狱院中,而后分头行事。
张得奎直奔监狱长房间,轻轻撬开房门,憨睡中的杨进忠颈间挨了一下,瘫软在床动弹不得。张得奎取到都督监室和后门的钥匙后闪了出来,躲在暗角里观察院中的动静。
马忠则潜到监狱值班室门外,见值班狱警正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便闪了进去,轻轻出手一点,那狱警便昏睡不起了。他换上狱警制服,大大咧咧地走进院中,就见两个值班狱警背着枪在拐角处对火吸烟。马忠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打了个哈欠,摇晃着身子走了过去。
对火的狱警还以为是值班狱警,其中一人挥手招呼:“哎,来抽一根吧。
看你困得,昨天又泡窑子去了?”话音未落,来者已经走到面前,双手闪电般出击,俩狱警一声不吭地瘫倒在地。
张得奎快捷地闪了过来:“马兄,钥匙拿到了。”
马忠接过钥匙急步走向监押尹昌衡的小院……
倦意终究袭来,尹昌衡正要蒙头睡去,突然隐约听到一丝细微的异响,接着又听见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床前。
“哪个?”尹昌衡压着嗓门喝道。
“都督,我是马忠。”黑影小声说道。
尹昌衡一惊,翻身下床,将来者一把抓住,就着窗口的朦胧亮光细细一看,果然是马忠。他浑身一热,问:“你怎么来了?”
“得奎也来了,我们是来接你出去的。”
马忠话音未落,张得奎闪了进来:“都督,后门已经开了,快跟我们走吧。”
面对两个舍命相救的好弟兄,尹昌衡心如潮涌。
走,还是不走?他犹豫着,权衡着。
马忠道:“都督,别犹豫了。外面有人接应,时间紧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尹昌衡却断然道:“二位兄弟,我不能走,我决不走!”
马忠和张得奎一惊,急得跪倒在地。马忠道:“都督,这一个多月来,我们想尽了办法,为的就是救你出去。现在眼看成功了,你不能不走啊!都督,难道你要在这里等死吗?”
尹昌衡也跪了下来,拥抱着马忠、得奎,含泪道:“二位兄弟,我不能这么偷偷摸摸地逃走啊!我要是走了,势必连累骆爷、戴爷、直先,还有在京的诸多川人。这且不说,袁世凯既然抓我进来,他总得要向国人作个交代。我这不明不白地一走,岂不反成自己理屈,不敢面对了?”
马忠、得奎晓得都督的脾性,急得悲泪横流。尹昌衡命令道:“我决心已定,你们将门锁好,火速离去。”
马忠、张得奎仍然跪地不起,掩面隐声痛泣。尹昌衡急了,猛一顿脚,压着嗓门吼道:“你们走!”
马、张二人只好站起。尹昌衡拥别二人,并叮嘱他们速速回川,代他看望夫人老夫人,日后有事,再来北京。
马忠、张得奎走后,尹昌衡站在门后静听着外面的动静。过了一阵,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估计二人已安全撤离,他心里紧绷着的弦便松弛下来。这时天已微明,监狱里突然响起急骤的脚步声,又听杨进忠惊慌失措地大声嚷嚷:
“快呀快呀!给我仔细搜查……”尹昌衡将身子侧向里面,他的睡意真的来了。
原来马忠、得奎撤走后没多久,杨进忠和三个狱警先后醒来,便知大事不妙。全体狱警紧急搜索,经过一番折腾,竟见犯人无一逃跑,枪械物资也无被盗迹象。杨进忠方才放下心来,但又觉事情也太蹊跷了,于是不敢隐瞒,忙打电话向陆建章报告。
“有人夜闯监狱?”陆建章惊得从床上蹦了起来,随即带了一队警卫军赶赴宛平。他将监狱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仍难解开心中疑团。最后,命杨进忠打开尹昌衡的监室,说要看望都督大人。
尹昌衡正在睡觉,睡得很沉。被杨进忠叫醒后,恍惚间看见陆建章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奇怪地道:“陆统领怎么来了?”
陆建章弯弯腰:“尹都督,我来看望你啊!”
尹昌衡慢吞吞穿好衣服,坐在床沿说道:“我被你们关进牢中这么久了,你们面儿也不露一下,怎么今天就来看我了?真是怪事啊!”
陆建章笑了笑:“本该早些来看望你的,无奈公务太忙,实在抽不出身来。”他顿了顿又说,“要不是昨夜这里出了件怪事,我还来不了哩!”
尹昌衡假装问道:“什么怪事?”
陆建章道:“昨夜有人闯进了监狱,把值夜的狱警打昏了,却又什么也没做就走了。都督你说,是不是怪事?”
尹昌衡道:“这么说来,你是到我这里搜查夜闯监狱的人来了?”
陆建章忙道:“哪里哪里,我是顺便来看望你的。袁大总统时刻都牵挂着都督你呢!”
尹昌衡便来了气,愤然说道:“烦劳陆统领转问大总统,我尹昌衡究竟犯了什么罪?不要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着我。如今一面将我丢监下狱,一面给赵尔丰平反昭雪,那一定是说我杀赵尔丰有罪了。如果说当年响应辛亥革命推翻清廷是罪过,那么袁大总统威逼宣统帝退位,又该怎么说?”
陆建章一愣:“尹都督,话不能这么说啊。这话要是袁大总统晓得了,恐怕对都督极为不利哟!”
“我正愁他不知道,你告诉他好了!”尹昌衡积压在心里的一腔怨气早就想喷发出来了,没想今日有了机会。他猛然站了起来,“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袁大总统敢否让天下人来评说评说,到底是我错还是他错?如若我尹昌衡错了,犯了国法,该判就判,该杀就杀,我绝无多言!”
陆建章嬉笑着,劝尹昌衡不要发火,说袁大总统还是很赏识很器重尹都督的,将尹都督关了起来,也许只是一时的误会,相信袁大总统会给个说法的。
他边说边用眼角在屋子里扫来扫去,站了一会儿,借口公务在身不敢久留,便匆匆去了。回城后,陆建章便将尹昌衡的话原原本本报告了大总统。袁世凯气得袖头一拂,将桌案上的茶杯砸碎在地,怒吼道:“你以为我就治不了你,给你定不了罪!狂徒,狂徒,实足的狂徒……”
待袁世凯嚷得差不多了,陆建章又道:“总统,我发现昨夜闯进宛平监狱的人,是为尹昌衡而来的。”
袁世凯一愣。陆建章又道:“我在尹昌衡监室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些零乱的脚印,在监狱长杨进忠屋子里也发现了同样的脚印,这不很能说明问题吗?”
袁世凯皱着眉头,寻思着:“他们是去救他的。那他为啥不走?”
陆建章道:“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走了。正因为是尹昌衡,他才没走。我看他是横下心来要与大总统较劲了。”
袁世凯冷冷笑了笑:“那敢去闯你军政执法处监狱的又是他什么人呢?”
陆建章便得意地笑了起来,他心中早已有数了。从宛平回城的路上,他就绞尽脑汁寻思这个问题,便记起了陈二腿和吴七多次向他讲过的马忠和张得奎来。他断定,除了他二人,谁能有这样的本事?
“给我通缉这两个逆贼!”袁世凯不紧不慢地说道,“尹昌衡的事,是得有一个了断了,这事就交给你去办。”至于怎么办,袁世凯没说,他要的是给尹昌衡定罪,定个什么罪,那就是陆建章的事了。
陆建章派出的人马早将四川会馆包围起来,另有两路人马分头前往骆成骧和彭光烈的寓所搜查,可哪还见得着马忠和张得奎的踪影?陆建章便将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三人“请”到军政执法处分别审问。三人均称自从尹昌衡被捕入狱就没见过马忠和张得奎,估计他们早已回了四川,且对陆建章的作为愤慨至极,口口声声要讨个说法。陆建章不敢将事情闹得过大,将三人关了一夜就放了回去。
陆建章为难了,还不是一般的为难。要抓住马忠、张得奎本来就是一件难事,而要给尹昌衡定罪,对他来说则更是一个天大的难题。要按陆建章的脾气,你尹昌衡反对袁大总统就是死罪,枪毙不就得了!当年革命党人张先培、杨禹昌、黄芝萌在东华门用炸弹行刺时任清廷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未遂被捕,就是他陆建章命人将三人用棉絮裹身,浇上煤油,活活烧死的。那时给张先培等人定啥罪了?行刺总理大臣就是死罪,如今尹昌衡反对袁大总统,不一样是死罪么?然而袁大总统一再声称,如今是民主共和了,要讲法。要让尹昌衡服,让天下人服,就得给他定个罪,而且这个罪要定得越重越好!
放走骆成骧三人后,陆建章心急火燎,抓破头也想不出一个法子来。他的三姨太巧芝原也是烟花场中人,脑子甚是机灵,见男人急得狗熊似的在屋里打着转,不由得笑道:“你不如想个法子叫那些四川人揭发尹昌衡,给他凑个十条八条罪状的。”
陆建章道:“四川人都向着尹昌衡,谁愿出头整他呢?”
三姨太道:“你把赏挂重点,我就不信没人出头。”
陆建章也就依了三姨太。第二天,吴七带了几个弟兄赶到四川会馆,将告示往墙上一贴,就招来馆里馆外人的围观。吴七往上马石上一站,咳嗽两声,高声嚷道:“四川的大爷兄弟们,尹昌衡反对中央,反对袁大总统,他的事犯大了!而且他在四川在川边也干了不少坏事,民怨沸腾,大家是敢怒不敢言啊!如今中央要治他了,袁大总统要为四川的百姓撑腰了,你们有什么苦,有什么仇,统统说出来,尹昌衡在四川干了什么坏事,你们统统讲出来。揭发有功,最高可得赏银一千块大洋!”
围观的人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戴云鹤从里面走出,看了看告示,对吴七道:“吴七,尹都督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心中明白得很。别说悬赏一千大洋,就是一万十万,也没有哪个会昧着良心去栽赃陷害尹都督的!”
围观的人也就用四川话骂起来,而吴七却听不大懂,只觉得嚷嚷得很凶。
他不敢久留,带着弟兄扬长而去。
被陆建章这么一捉一放,彭光烈迷糊了,他闹不清尹昌衡昨夜已顺利脱逃还是行动失败而致祸事。他急切地想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雇了辆黄包车直奔四川会馆。半路上忽听有人在唤“彭大哥”,回头看去,却见一人坐着黄包车跟了来,是王乾生!他向彭光烈使了个眼色,车子拐进一条胡同,彭光烈急叫车夫跟上去。两辆黄包车在胡同里东拐西拐,最后在一家小酒楼前停下来。
“乾生,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刚在酒楼里坐定,彭光烈就急切地问道。
王乾生叹道:“他不愿逃走,真没想到啊!”
彭光烈惊问:“你是说硕权,他不愿逃走?”
王乾生便将他们顺利实施计划,却因尹都督坚决不走而只得放弃的经过细细说了。彭光烈便后悔道:“硕权这牛脾性,我怎么事先就没估计到啊?都怪我,都怪我啊!”
他俩没敢久坐,分头各自去了。
彭光烈仍往四川会馆去。进了朱雀胡同,见会馆门口围了不少人,便有认得他的同乡嚷了起来:“彭师长快来看,袁总统要整尹都督,又找不到整人的理由,就悬赏要我们四川人揭发,这不是太滑稽了吗?”又有人道:“我看哪个没长屁眼儿的敢做这样的缺德事!”
彭光烈大致看了看告示,抬脚就往里走,就见戴云鹤与夫人及良玉楼都在堂屋里坐着。戴云鹤一脸怒色,良玉楼掩面而泣。经戴爷一说,彭光烈才知昨日会馆被军警搜查,戴爷也被抓到军政执法处审问过,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彭光烈便将与马忠、张得奎营救尹昌衡的经过说了。戴云鹤恍然大悟,叹道:“尹都督大仁人哪!你们做到这般地步,他要逃出去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而他却选择了不走。尹都督此举,非凡人之为啊!”
彭光烈道:“要是事先预料到硕权会是这个想法,我是决不会同意马忠和张得奎这么做的。如今反而把事态搞复杂了。”
戴云鹤道:“这事怪不了你的,也怪不了马忠和得奎。”
就在这时,外面急急走进一个人来。来者自称姓卢,是骆成骧寓所的管事。卢管事说骆先生昨日被军警抓去关了一夜,今天放回来就倒了床,病得很重。戴爷急令小厮套车,与彭光烈匆匆赶往骆成骧寓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