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骆成骧将请愿书呈上总统府,一连十多天没有音信,戴云鹤不免着急起来,正欲派人去给骆爷和彭光烈带信,请他们过来议议,不料骆成骧自己上门来了。骆爷心里也急着哩,当初他曾就请愿书呈上去的后果作过一番揣测:要么袁大总统恼羞成怒,对他们几个领头的兴师问罪,要么派人来对在京的川人作一番安抚,提醒休得兴风作浪,不要扰乱了京城的治安。然而十多天过去了,什么事都没发生,风平浪静,并不见总统府传下半句话来。骆成骧沉不住气了,匆匆赶到四川会馆来会戴云鹤。
在书房坐定,沏上鲜茶,待下人都出去了,戴云鹤道:“我叫人去把彭师长请来一起议议如何?”
骆成骧叹道:“直先那里我已去过两回了,总不见人。门房说他这些天似乎很忙,每天一早出去,深夜才回寓所,你派人去也是白搭。”
戴云鹤也就作罢,二人便议及请愿书的事。戴云鹤说:“说不定袁大总统这些日子政务繁杂,顾不上这回事了吧?”
骆成骧摇头道:“我看不会的。按说此事也非小事,他袁大总统是不会不理的。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啥子药。”
戴云鹤确也心中无数,唯有唉声叹气而已。
二人终不知如何应对,便说了一些其他无关的事儿。这时,良玉楼与戴夫人从外回来,见骆成骧来了,赶忙前来问候。
良玉楼道:“骆爷今天来,一定是有昌衡的消息了?”
但见玉楼面容憔悴,骆成骧宽慰道:“也没啥特好的消息。只是听说,袁大总统要不了多久就会放昌衡出来的,玉楼姑娘尽管放心好了。”
良玉楼听了却流下两行泪来。骆成骧赶忙道:“玉楼姑娘不要悲伤,袁大总统决不会把硕权怎么样的。”
戴云鹤也道:“是啊,硕权犯什么罪了?啥也没犯着,袁大总统是治不了他的罪的。我估计,袁世凯如今是要找个台阶下,大不了再等个半月一月,他自然会将硕权放出来的。”
良玉楼也不说啥,自顾流泪。夫人正要陪玉楼回房休息,便有门子来说,有个叫小凤仙的来会玉楼姑娘。良玉楼急忙迎出,就见小凤仙已经走了进来,便一把拉住,哽咽无语。
小凤仙道:“好久不见,心里怪想的。”
良玉楼抹掉眼泪,将小凤仙请到自己房间里,在床沿携手坐了,禁不住又流下泪来。小凤仙就说:“玉楼姐,我今天是特意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
良玉楼问:“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小凤仙想了想道:“就算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吧。”
原来小凤仙要告诉良玉楼的是这么回事。那日晚间袁世凯回到府上,刚与众多太太们吃罢饭,陆建章就送来一份文件请总统酌处。袁世凯看了便气得往桌上一扔,冷冷笑了笑,说:“这些川人真不识好歹,把本总统当三岁孩童了。”
站立一旁的袁克文瞅了眼那份函件,见是一份请愿书,便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言语,只愣愣地将父亲盯着。
陆建章试探着说:“大总统,我去将骆成骧那几个领头的抓起来如何?”
袁克文暗暗着急,转眼朝亲妈沈氏看了又看。沈氏懂得克文的心思,就在袁世凯举棋不定的当儿发话了,她说:“哎,骆成骧不就是光绪二十七年(1901)钦点的那个四川状元么?一个读书人,老学究,写个请愿书又算得了什么?你把他抓起来,外面的人怎么看?还不说大总统是在阻塞言路了。”
陆建章便哑了口。其实袁世凯才没这么傻哩,他也并没把骆成骧这些人的请愿书当回事,他更不会认为这几个川人在尹昌衡的问题上能兴起大浪来。此时经大姨太这么一说,也就顺势对陆建章说道:“那几个川人要闹就让他们闹去吧,不碍事的。”
陆建章一走,袁克文便大着胆子说道:“把硕权抓起来,外面已是议论纷纭了,如今又为赵尔丰昭雪平反,克文总觉得父亲这一步是错上加错了。父亲是中华民国的总统,不是大清朝的皇帝,何必为一个赵尔丰惹得天下人说三道四呢?”
袁世凯听了就不悦,说:“对赵尔丰如何认定,这是政府的事,是政治会议议员们的事,你就不要多言了。”袁世凯说罢,起身朝里面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又回转身来,拉大了嗓门说道,“要是那狂徒还这么狂下去,再加上骆成骧之流不识时务地瞎折腾,我就让那小子在监牢中待一辈子!”
袁克文一连数日郁郁寡欢,本想到宛平牢中去陪尹昌衡说说话的,但又觉难以面对,只好作罢。又过了几天,他实在憋不住了,一个电话打到蔡锷家,要约他去八大胡同寻欢解闷。蔡锷也说好些天没见小凤仙了,于是二人结伴来到云吉班。进了大院,蔡锷自有凤仙姑娘陪着,袁克文在云吉班没相好的姑娘,鸨儿便领来几个女子任他挑选。袁克文扫了一眼,没一个中看的,便将眼皮子耷下了。先前袁克文陪蔡锷来云吉班闲耍,每次都由一个叫紫薇的漂亮姑娘侍候着,谁知紫薇一月前被西安来的一个商人赎走了,云吉班一时就拿不出像样的美人来侍候袁二公子,鸨儿急得不得了,连连向袁克文躬腰谢罪。
蔡锷笑道:“前些时醉香阁的嫣云姑娘不是一直好好地陪着你么,何不把嫣云姑娘叫来?都是老交情,说话也投缘的。”
“啊!”袁克文脸上便有了喜色。小凤仙忙请鸨妈到醉香阁去,叫嫣云姑娘出条子请了过来。不消一刻工夫,嫣云急匆匆赶来了,一跨进门槛便冲着袁克文撒起娇来:“哎哟,袁二公子今天怎么把小女子记起来了?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
袁克文脸上显出不悦来。嫣云便挨着袁克文坐了,笑道:“人家是想念着二公子嘛!”
小凤仙拿几碟瓜果来,说是南边刚送来的,让大家尝尝鲜,于是袁克文和蔡锷各拈了一只红橘剥着吃。小凤仙又吩咐鸨妈,让厨房做几个好吃的,晚上要陪袁二公子和蔡将军喝几杯酒。而后,小凤仙便在琴几前坐下,轻舒玉手,悠悠琴声便在指间跳出,是一曲李商隐的《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嫣云清清嗓子,伴着琴声唱了起来: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一曲终了,小凤仙抬眼看了看蔡锷和袁克文,见二人并未认真听曲,只在小声说着什么,便起身去为二人续茶水,就听袁克文在说硕权兄如何如何。小凤仙是个精细人,续完茶水后就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就听袁克文在说:“家父一再说把硕权兄关起来只是想教训教训他,过些日子就会放的。骆成骧这些人联名上书请愿,这么一闹,说不定会把事情搞糟的。”
蔡锷说道:“我看上书请愿也未尝不可,让袁大总统听听民意也好嘛。”
袁克文叹息一声便不言语。这时鸨儿来说晚饭备好了,四人便转到饭厅坐下。嫣云殷勤斟酒,与小凤仙轮番敬着袁克文和蔡锷喝了几杯。小凤仙见二人心中都装着事,喝得并不痛快,就顺着刚才他们的话题说道:“袁二公子,尹都督实在是太冤枉了。我听说玉楼姐这些日子都哭成个泪人儿了,你就想法在袁大总统面前多说说好话,早点把尹都督放出来嘛!”
袁克文看了看小凤仙,并不说话,只把杯中酒一口干下。蔡锷将脚在桌下碰了碰小凤仙,凤仙自知多言了,忙起身为袁克文斟酒,说:“袁二公子别只顾喝酒,要多吃点菜呀,不然会伤身的。”
饭后袁克文和蔡锷就要回去。小凤仙和嫣云都很觉失意,将二人送到门外,临分手时,又听蔡锷对袁克文说道:“我早想去宛平看看硕权的,就不知袁大总统给不给机会。”
袁克文说:“我给陆建章打个招呼,就说你是去劝说硕权兄的,他不会拦你。”
二人走后,小凤仙送嫣云过醉香阁那边去,路上就说:“二公子和松坡的话我都听进去了,要不我们一起去跟玉楼姐说说,让她心里也有个底?”
嫣云叹息道:“我可走不了。惠娘早怀疑我给玉楼姐通风报信,冯四爷还将我责打了一顿。如今把我盯得也紧了,不让我轻易出醉香阁的。”
小凤仙也就作罢,瞅着机会自个儿到四川会馆会良玉楼来了。
良玉楼听了小凤仙的讲述便也哀叹起来。戴爷他们联名上书的事她是知道的,管用不管用戴爷自己也心中无数,她也就没抱太多的希望,如今看来希望也就更加渺茫。送走小凤仙,良玉楼回到客堂,骆成骧也已走了。
戴云鹤问:“小凤仙来,一定是给你说硕权的事了?”
良玉楼却不愿说起这事,搪塞道:“她就来看看我,没说什么事的。”
戴云鹤也不再问。这时,门房来人说大少爷又跑回来了,在大门外跪着。
戴云鹤吃了一惊,急步走到门口,果见邹稷光哭丧着脸跪在阶沿下,气得开口便骂:“你这个孽障,又跑回来干啥?”
邹稷光哭道:“姑父大人,侄儿再也不敢了。求姑父大人容我留下,侄儿一定痛改前非啊……”
戴云鹤哪还听他这般言语,厉声骂道:“你滚,我是决不会相信你了!从今以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内侄!”又转对门房道,“随他怎么,决不准他跨进门槛半步!”说完愤愤走了进去。
戴夫人听说侄儿又跑了回来,顿时气得脑袋发晕;又见戴爷脸色发紫地走了进来,便哭道:“这回听便你处置,我是决不为那畜生说半句话了。”
那邹稷光脸皮也厚,在会馆门外跪到日头西落也不起来,任门房的伙计怎么数落讥骂,也不吭声。这样跪到掌灯时分,戴爷用晚餐时问了一句那厮滚了没有,下人说还在那跪着。戴爷便横下心来,喝令小厮用乱棒将他赶走。几个下人果真操起家伙冲了出去,朝着邹稷光一阵乱揍。这厮经不住打,也晓得戴爷此番是彻底绝了情,就抱着脑袋号叫着逃之夭夭了。
尹昌衡的心境再也平静不下来。前些时他还打坐诵经静养心性,可如今心里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又如行将喷发的火山,岂能平静得了!令他最为恼火的是自入狱以来袁世凯竟不派任何人来与他见面,或陆建章来,或吴炳湘来。
我究竟犯了何罪,你来审问刑讯都可,我也能与你对簿公堂,论理一番了。尹昌衡已是彻底心灰意冷,心想难道就被你袁世凯困死在牢中不成?他愤然地想着,不觉偶成四句,提笔写道:
易作笼中鸟,难为客里人。
不辞麟趾格①,空忆马蹄尘。
尹昌衡写罢将笔一掷,就听得外面铁栅门响,估计是黄亦吾来了,便迎出去,没想吃了一惊——竟然是蔡锷!尹昌衡忙将蔡锷请到室内,自嘲地笑道:
“哎呀,我这都督府可没有松坡兄落座的地方了。”
蔡锷环视监室,便嗅出一股霉臭味道,赧然道:“早就想来看望硕权兄的,无奈有关方面不允。”
尹昌衡道:“我倒是天天想着松坡兄了。”
蔡锷忽见桌上墨迹未干的诗稿,拿过看了,却对“麟趾格”句不甚了然。
尹昌衡愤然道:“疆场征战,生死置之脑后。如今袁大总统要给我定个什么罪,他就来干脆些,何必这样躲躲闪闪的啊!”
蔡锷道:“硕权兄,我听说袁大总统并无给你定罪的意思,他只是……”
尹昌衡打断道:“松坡兄,你这话的意思袁二公子早给我讲过了。”又笑了笑,“你就没想过带酒来陪我醉一回?”
蔡锷便笑了,走到室外,很快又踅了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狱警,提着一只竹笼,里面竟是各式佐酒的菜肴,香气扑鼻。尹昌衡打了蔡锷一拳,道:“这①诗《狱中偶成》,尹昌衡自注:麟趾格,北齐刑书也。
个实在多了。”说着让狱警将菜肴在枇杷树下摆上。二人落座,蔡锷又让狱警拿出酒来,是两瓶贵州茅台。
蔡锷道:“我特意去买了北京烤鸭和茅台酒,今天你就畅快地喝个够。”
尹昌衡道:“袁大总统只给我喝二锅头,每天二两,你比他阔气多了。”
他边说边开瓶倒酒,未及蔡锷端杯,先自干了,又自斟满,才与蔡锷碰了碰,各自干了下去。
尹昌衡问:“袁世凯怎么就允准你来探监了,或许是他派你来开导我的吧?”
蔡锷便道:“实话给你说吧,我是真心想来看你的。袁大总统一直不准任何人来,也是三天前我与袁二公子说起你来,提出要来宛平看你。袁二公子给陆建章说了,不管事,最终还是说到袁世凯那里去。袁二公子只说是我想来劝劝你,袁世凯还不信哩,打电话来询问我,我当然要这样说了。”
尹昌衡直盯住蔡锷,说:“那你说说,打算怎样劝我?”
蔡锷叹道:“你这人还需谁来劝了么?照你的脾性,是十头牯牛也拉不动的。”
尹昌衡笑起来:“这么说,你真的是来看我,请我喝酒的了。”
蔡锷斟着酒,笑问:“你就不想知道点其他方面的事情?”
尹昌衡眼一亮:“你是说玉楼?你晓得她的情况吗?快给我说说。”
蔡锷笑了笑,道:“也是小凤仙告诉我的。你在天津被捕后,玉楼姑娘当晚也赶回北京来了,与你坐的同一辆火车。她回来后就到四川会馆住下了,没多久冯敬棠和惠娘发现了她,把她劫了回去,强迫她重操旧业。玉楼姑娘以死相拒。你那二位随从尽心保护,冯敬棠和惠娘没法子,过了不久,居然就把她放了回去。”
尹昌衡急忙问道:“她现在哪里?”
蔡锷说:“仍住在四川会馆,有戴主事夫妇照顾着,硕权兄尽管放心好了。”
终于有了玉楼的消息,尹昌衡心情就好了许多。他执壶斟酒,要连敬蔡锷三杯,说这是他陷狱以来最欢心的时刻。二人把三杯酒喝了,两瓶茅台就干掉一瓶。
蔡锷兴致也高,拿过第二瓶来,边开盖边说道:“硕权兄,说是不劝你,但我还得要劝你几句。”
尹昌衡便盯着他。
蔡锷说道:“其实我也觉得,你大可不必跟袁世凯拗性。他不要你回川,你就依了他不就得了。大丈夫家天下,何必非得要回四川不可呢?”
尹昌衡沉吟良久,说道:“松坡兄所言何尝不是个道理?但你是知道本人脾性的。在广西时,我就看不惯张鸣岐那张假革命的嘴脸和霸道的作为,跟他闹翻了,这你是亲眼看见了的。但张鸣岐比起袁世凯来,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本来对袁世凯是抱有希望的,谁知他的所作所为越来越离谱,霸道得来简直令人难以接受。”说到这里,尹昌衡端起杯来干了,蔡锷又为他斟上。
尹昌衡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进京之时,我与藏族头人歃血为誓,说好三月必返。袁大总统要留我,我便对他讲了,让我回去作个交代就回来,而他决然不准,这不是陷我于无信无义了么?我母亲重病、夫人生产,他仍然不准我回去探视,这不是又陷我于不孝不仁了么?松坡兄,你说说,我尹昌衡为国家卫藩篱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何却遭受如此待遇?”
听到这里,蔡锷将眼看了看门外,小声说道:“硕权兄啊,你为何就不能忍一忍?他是总统,你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胳膊肘拧不过大腿的!”
尹昌衡听了,不禁淡然一笑:“是啊,还是松坡兄会为人。千里迢迢从云南赶到北京来,任参政院参政、政治会议委员,如今又出任陆海军统率办事处办事员,松坡兄是官场得意了。”
没料蔡锷脸色就变了。尹昌衡顿觉失言,赶忙敬酒赔不是:“啊呀,昌衡刚才是胡言了,松坡兄切莫往心里去。”
接下来的酒喝得就少了兴致,而蔡锷离开时也没多说话。
尹昌衡好不后悔,蔡松坡可是自己相知相交的朋友,何苦对他说出这等刻薄的言语来?这晚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蔡锷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又想,松坡这人平日少言寡语,其实心里亮堂着哩,与自己比起来,他聪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