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后海茶舍,骆成骧三人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来,甚是着急。彭光烈就说:“我看,联合在京的川人,联名上书,要求撤销为赵尔丰昭雪的决定,释放尹都督。”
“没用的,没用的。”骆成骧摇晃着脑袋,“你们想想,为赵尔丰昭雪难道是袁世凯一时意气用事而作出的举动吗?不是的,这里面隐藏着很深的用意。”
戴云鹤也说:“我也觉得联名上书未必奏效,更何况袁世凯从来没把川人打在眼里过。”
彭光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说来,是毫无办法了。除非硕权跪着向袁世凯求情,否则他是别想从大牢里走出来了。”
三人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唯有唉声叹气。马忠和张得奎坐在一旁不便插话,心里却也暗暗着急。终于,马忠耐不住了,轻声说道:“骆爷、戴爷、彭师长,眼下管他给赵尔丰昭雪不昭雪,紧要的还是设法把尹都督救出来。”
骆成骧盯着马忠:“救?怎么救?”
马忠犹豫着说:“明的不行,能不能来暗的?”
彭光烈急问:“如何来暗的?”
马忠道:“我是说把都督‘偷’出来。”
骆成骧断然道:“不行!硕权又不是件物品,你有天大的本事能把他偷出来?搞不好把你们赔进去不说,袁世凯还会给硕权罪加一等,那不是反而害了硕权?”
戴云鹤也说:“骆爷说得在理,此事千万行不得。万一事情败露,势必累及在京的诸多川人,后果不堪设想。”
马忠便不言语。骆成骧三人实在想不出个稳妥的主意来,最后只得决定联名上书。戴云鹤向茶舍老板要来了文房四宝,骆成骧提笔挥毫,一封致袁大总统的请愿书顷刻而就。虽仅二千余言,却将当初四川保路风潮中赵尔丰的种种罪恶及被杀经过,以及如今中央政府为其昭雪的种种不妥陈述得清清楚楚,言辞委婉却又暗藏锋芒。戴云鹤和彭光烈看了都说写得好。
以后两天,彭光烈便揣着请愿书在北京城里东跑西窜,在京有点脸面的川人尽都签了名盖了印,最后由骆成骧呈送总统府。
彭光烈忙完了这件事,心里总算宽松了些许。这天在参谋部办公室里闲坐着,陈宧走了进来,问:“这几天见你总在外面跑,在忙些啥?”
彭光烈不想隐瞒,就对陈宧说了实话。陈宧淡淡地笑了笑:“你们这些人呀,脑袋也太简单了点。你以为把那个东西送上去,袁大总统就会收回为赵尔丰昭雪的决定,就会把尹昌衡放出来了?”
彭光烈道:“我们不会这么天真的,但是不这么做也实在于心不安。我们都闹不懂,大总统为什么非得要这样做不可啊?”
陈宧大概心里有话又不便道出,深深叹了一口气说:“你们闹不懂,我也闹不懂。我看,实在闹不懂的事情也就别想去把它闹懂算了,省得惹出事端来。直先,听我一句话,别自找麻烦。”陈宧说罢走了出去。
彭光烈感激陈宧的一片好心,又觉自己胸怀坦荡,没啥可怕的。如若上书也会惹出事端来,那今后谁还敢对袁大总统发表不同意见啊!
下班后,彭光烈回到公寓,门房交给他一封信,拆开一看,兴奋得转身就走。信中所言的福缘客栈距此不远,片刻便到。彭光烈叩开二楼的一个房间,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伸臂将他抱住。果真是王乾生!
在屋里坐下,彭光烈将对方看了又看,低声道:“你胆子也够大了,他们还在通缉你哩!”
王乾生笑道:“要通缉的人太多,他们抓不过来啊!”
接着二人就谈起尹昌衡潜离北京的事来。王乾生叹道:“也是尹都督运气不佳!本来一切都谋划得天衣无缝的,谁知火车到廊坊会被堵那么久呢?现在想来,只能说尹都督命不好了。”
彭光烈无奈地叹息着。王乾生又说,孙先生从日本捎回了密信,要他设法营救尹都督,他正是为此赶到北京来的。
“谈何容易哟!”彭光烈摇摇头,“据我所知,蔡锷和袁克文都为硕权活动过了,甚至段总长都出面在袁世凯面前说过情,都不抵事的。非但如此,如今袁世凯反倒做出一件离奇的事来。”
王乾生问:“你说的是为赵尔丰昭雪的事?”
彭光烈点头道:“为赵尔丰昭雪,不等于是给硕权定罪吗?我们都觉得,袁世凯是断然不会放硕权出狱的了。”
王乾生心情沉重起来,道:“如此说来,救尹都督出狱是非常难的了,或者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彭光烈:“前几天我和骆成骧骆爷等人商量来商量去,真是束手无策。你想想,段总长何许人也,他的面子袁世凯都不给,那我们还能有啥办法把袁大总统挡得住?所以,孙先生一片好心,但真要把尹昌衡救出来又谈何容易啊!”
听了彭光烈一席话,王乾生沉默不语。来京前他就反复想过若干种方案,其中就包括通过蔡锷以及梁启超等人向袁世凯施加影响,如今看来,这条路已被袁世凯堵死了,他还能有什么高招完成孙先生交付的使命呢?
彭光烈告别王乾生走出福缘客栈,他陷入深沉的颓丧与愤怒之中。恍惚间回到公寓,却见马忠和张得奎在门房里候着。
马忠迎上来,笑道:“彭师长,今天天气阴冷,我和得奎想和师长一起喝两杯,不知师长肯不肯赏脸?”
张得奎也说:“我们等你一阵了,以为等你不着了,正打算回去哩,你却回来了。”
彭光烈叹道:“你们不来,我也会一个人去喝闷酒的。”
三人在附近酒家的阁楼上坐了下来。楼上很清静,没别的酒客,小二很快送来酒菜。彭光烈执壶斟酒,说他今晚真想醉一醉,酒钱他开了,大家一定要喝个痛快。酒过三巡,彭光烈想着尹昌衡的事,禁不住一拍桌子哀叹起来。
马忠问:“师长怎么了?”
经马忠这一问,彭光烈陡然想起在后海茶舍马忠说过的一句话来,便久久地将他盯住。马忠甚觉奇怪,正欲问个究竟,又见彭光烈长叹一声,端起杯来一口将酒干了。
三人默默喝了一阵酒,马忠到底沉不住气,说:“彭师长,我和得奎是特来向你讨教的。”
彭光烈问:“啥事?”
马忠道:“那天在后海茶舍我曾说起过,被骆爷和戴爷否定了。但不知师长是如何想的,所以特来向师长讨教。”
彭光烈吃惊地问道:“你们真的打算要把尹都督‘偷’出来?”
马忠道:“我和得奎反复权衡过了,不这样做,尹都督就只有在牢中等死!”
彭光烈将二人看了又看,摇了摇头:“如何偷?你们有这个把握?”
张得奎道:“这些天我和马兄都在做这方面的准备。我们觉得,成功的把握是很大的。”
把握很大?这对彭光烈来说,简直是难以置信。
原来,马忠和张得奎机智地解救了良玉楼后,这几天把心思都放在了对军政执法处监狱的探察上。二人曾先后五次到宛平,三次深夜翻墙越壁潜入监狱,把里面的情况摸了个透,诸如尹都督囚居的位置,监狱长办公住宿的房间,狱警夜间轮值换班的规律等都了如指掌。他们还发现了后院的一道小门,平日里紧锁着,唯有监狱里茅坑出粪的时候,门才开启,掏粪的犯人便在军警的监视下拉着粪车从这里进出。门锁钥匙由监狱长掌管着……
听完马忠和张得奎的介绍,彭光烈不由得激动起来,但只一瞬间,他又压制住这种冲动,变得异常地冷静。他给三只杯中斟满酒,却又不饮,拿起筷子来在盘中画了两下,又放下了。
马忠急了,问:“彭师长,行与不行,只听你一句话。”
彭光烈直盯着马忠:“你们就这么自信,肯定能把尹都督‘偷’出来?”
张得奎道:“如果没有太大的意外,肯定行!”
彭光烈又问:“即使‘偷’出来了,军警也很快就会发现,袁世凯必然会派大量人马四方堵截,你们能保证尹都督跑得出北京去?”
马忠道:“这一点我们也想好了。先不忙着往外跑,暂时到城郊的杨庄住一些日子,等情况缓和后再走不迟。
彭光烈眉头一皱,问:“杨庄?”
马忠笑了笑,就给他讲了尹昌衡曾带领他二人到良玉楼的老家殷家庄和玉楼的舅舅家杨庄探视的经过。并说他和张得奎已经去过杨庄,给玉楼的舅舅杨二说好了,只说是尹姑爷重病刚愈,想到乡下来养一些日子。杨二和村中父老都很高兴,并已作了相应安排。
马忠和张得奎竟然把一切都筹划得如此精细,这是彭光烈未曾想到的。但他仍然犹豫着,沉思了半晌,又摇头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得与骆爷和戴爷商议后才能定夺。”
马忠急了,压低嗓门叫道:“彭师长,此事万万不可给骆爷和戴爷讲,他们肯定不会同意这样做的!”
彭光烈仍不点头。张得奎急得扑地跪下,双眼泪流,说道:“彭师长,几年来,我张得奎深感尹都督不杀之恩,日夜随侍都督左右,明白了许多道理,也特别敬重尹都督的才干和为人。如今尹都督危在旦夕,我张得奎不舍命相救,还有啥脸面活在这人世上啊!”
彭光烈赶紧扶起张得奎,但还是不敢应允此事。马忠便说:“彭师长,其实我和得奎只是来向你讨教的,看我们的方案还有啥疏漏之处,并不是非得要师长点头认可。不管彭师长和骆爷、戴爷准与不准,这事我们做定了。也请师长放心,即使行动失败,也决不会连累师长和骆爷、戴爷丝毫。”
彭光烈便热血喷涌起来,说道:“二位兄弟,容我再想想,把行动方案搞得更稳妥些如何?”马忠和张得奎这才放下心来,端起酒杯要敬彭师长。彭光烈挡下了,笑道:“放下放下,应该是我敬二位兄弟才是啊!”当晚三人喝了不少酒,却都没喝醉。
第二天,彭光烈便去福缘客栈向王乾生讲了马、张二人“偷”尹昌衡的行动计划,王乾生听了异常激动,连连叫好。彭光烈仍不放心,又邀上马忠和张得奎,与王乾生仔细装扮了,一起往宛平走了一趟,把宛平城和监狱的地形路径摸了个透。
彭光烈决定,他和王乾生于行动的当天赶辆马车先在宛平城内的一家骡马店住下来,夜里按约定时间到监狱后面小门附近接应。王乾生却道:“彭师长不能去的,有我接应就行。事情不管成与不成,袁世凯肯定都会严查。要是查出你当夜不在公寓住着,那你就麻烦了。”
马忠和张得奎都说这样最好。彭光烈想了想,也觉只好如此。
一切筹划妥当,就看马忠和张得奎的了!
黄亦吾下午仍来陪尹昌衡下棋。他走进监室,就见尹昌衡刚草就一首诗。
拿过一看,写的是:
昔时有我原非我,以后之今不是今。
一世计今无一刻,何劳问我是何人。
惟将死趣存生趣,落得虚心养实心。
悟到空空最空处,更于何处觅真真。
黄亦吾心中不免沉重起来,再看尹昌衡,已自走到小院中摆设棋盘。黄亦吾走了出去,道:“尹都督这诗深沉了些,我可是难以解透的了。”
尹昌衡却不发话。黄亦吾见了,便知他此时的心境,也就不再言语。于是二人排兵布阵开始对弈,一局棋走了近一个钟头,尹昌衡仍没半句话说,黄亦吾也便沉默着。其实他们心思都没在棋上,出子对阵也越来越没章法。
为赵尔丰平反昭雪的消息对尹昌衡心理上的冲击实在不小。段祺瑞来看他的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忍不住给袁世凯写了一封信,陈述了为赵尔丰昭雪的八大不妥,言辞激烈,不惜激怒袁大总统。尹昌衡太天真了,袁世凯才不会答理你哩!就算你尹昌衡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将,如今丢进了大牢,还不就是关在笼中的一只斗鸡?
走了一阵棋,黄亦吾实在沉不住气了,说:“我看你那信是白写了,说不定他袁世凯看也懒得看哩!”
“如今我是阶下囚、笼中鸟,由他了吧。”尹昌衡冷冷说道,丢下一子。
黄亦吾嚷了起来:“嘿,尹都督你怎么走出这一着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尹昌衡长叹一声,挥手将棋盘拨乱:“不下了,不下了,还是摆会儿龙门阵吧!”
二人便罢了棋。黄亦吾说:“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觉得为赵尔丰昭雪,乃是袁世凯向世人发出的又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尹昌衡问。
黄亦吾道:“摒弃民主共和,复辟封建帝制。”
尹昌衡点了点头。
黄亦吾接着说道:“解散国会,废除《临时公约》,袁世凯复辟帝制之心初现端倪。杨度抛出的‘君宪救国论’,则是他舆论上的造势。如今又以政治会议的名义为赵尔丰平反昭雪,可见袁世凯复辟帝制已是肆无忌惮,急不可待了。”
尹昌衡道:“先生所言极是,袁世凯是一步步在往帝制的路上走啊!”
黄亦吾又道:“如今袁世凯一面将都督丢监下狱,一面又为赵尔丰平反昭雪,他这是有意做给天下人看的。这条路他是走定了,谁人奈何得了他?”
尹昌衡叹道:“现在孙先生、黄兴等人流亡海外,革命党已是溃不成军,袁世凯自然就为所欲为了!”
黄亦吾道:“我看不见得。民主共和人心所向,他这条路注定是行不通的。”黄亦吾顿了顿,又说,“刚才看了都督那首诗,我便感觉到,你似乎对眼下的处境过于悲观了点。”
尹昌衡叹息道:“如今我是无可奈何了。”
这时杨进忠来说时间已到,把黄亦吾带回他的监室去了。尹昌衡呆呆地坐着,又回想起当年问斩赵尔丰的往事来……
尹昌衡骨子里是个仁慈之人,当时他并不想杀赵尔丰的,本打算将他关押起来,待局势稳定后再将他驱逐出川了事。无奈民众不依呀,十几万驻进成都的同志军不依呀!将赵尔丰捉拿归案后,数万民众将都督府围了起来,就要看赵尔丰人头落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不杀他吗?尹昌衡并不后悔,赵尔丰这条大清王室的鹰犬实在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
经黄亦吾一点破,尹昌衡便将其中的玄机看得更透了。袁世凯为赵尔丰平反昭雪,又岂止是变着法子在给自己定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