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敬棠不敢轻易去碰良玉楼,但又不甘心糊里糊涂地被人在房梁上吊了一夜,决计要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他想到了暴眼龙大,当初不正是龙大向自己提供线索,才将良玉楼劫获的吗?或许龙大晓得其中的蛛丝马迹。于是,冯敬棠派人去将龙大请了来。
开始,龙大并不想说出心中的猜疑,冯敬棠问得急了,才不得不讲了他和他的弟兄在天桥曾被尹昌衡的两个武艺高强的侍卫打得狼狈不堪的经过。冯敬棠听了不寒而栗:“这么说来,很可能是这二人所为了。”
接着,冯敬棠便急着要见邹稷光。第二天,邹稷光匆匆赶了来,听冯四爷讲了他被吊的事,确也吃惊不小。邹稷光挠着脑袋说道:“自从尹都督被捕,就没见马忠和张得奎露过面。骆爷和彭师长倒是到会馆来过两回,但都没看见马、张二人的影子。我原以为他们回四川去了,现在看来,很可能走了又回来了。”
冯敬棠问:“你的意思,一定是他两人干的了?”
邹稷光道:“除了他二人,还会有谁?不信你问龙哥,他两个的武功的确了得!”
冯敬棠沉吟半晌,便要邹稷光为他打探马、张二人的行踪。听说事成后赏银不少,邹稷光就应承下来。
回到四川会馆,邹稷光即到戴爷房中请安。戴云鹤吃了几剂中药,身子已有好转,坐在房中闭目养神。邹稷光进来问候过了,站在一旁不走,戴云鹤道:“没事就去吧。”
邹稷光却道:“姑父,今天我在前门大街听到了一桩怪事,说是盈春堂的老板冯敬堂冯四爷前天夜里糊里糊涂被人蒙着眼睛塞着嘴巴,吊在房梁上一整夜,却不晓得究竟是哪个干的。”
戴云鹤睁眼看了邹稷光一眼,并不说话。
邹稷光又试探着说道:“我又听得有人在议论,说是冯四爷与醉香阁的鸨儿惠娘把玉楼姑娘抢回去后,逼她重操旧业,把玉楼姑娘打得好惨。谁知钻出两个侠客来为玉楼姑娘报仇,狠狠地收拾了冯四爷一顿。”
戴云鹤仍闭目养神。邹稷光没趣地就要离开,戴云鹤却说话了:“稷光,那些话你不用去听,各人做各人的事,把你自己管好就行。”
邹稷光道:“玉楼是我的表妹,我怎么能听进耳里却无动于衷呢?”他看了戴云鹤一眼,又道,“我估计,这事一定是马忠和张得奎两位大哥干的。除了他两个,谁有这样的本事?”
戴云鹤不耐烦了:“你在这啰唆什么?这些事也不是你我就管得了的,我为玉楼的事情往醉香阁走了一趟,差点没气死。京城这地方,我们这些外省人还是不要自找苦吃为好!”
听戴云鹤那口气,好像他对良玉楼的事已经完全没有兴趣了。邹稷光却不信,他觉得戴爷是故意做给他看的。他留心观察馆内的动静,希望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天下午,戴云鹤坐在堂屋里看当天的《北洋官报》,头版的一条消息令他顿生疑云,他正犯着愁,忽见彭光烈走了进来。戴云鹤起身迎接,问今天怎么有空闲到会馆来了。彭光烈笑说,好久没见戴爷,心里想得慌,正好路过此地,就来看看。
邹稷光一听彭师长来了,急忙走到堂屋去凑热闹。问候过了,就听彭光烈朗声笑道:“近来闲得无事,就想到八大处去走走,逛逛庙子,拜拜菩萨。我想邀戴爷一道前往,不知戴爷有没有这个兴致?”
戴云鹤笑道:“正好我也闷得慌了。说个日子,再约上骆爷一道去游如何?”
彭光烈就说明天最好,于是二人敲定。邹稷光一旁听了,说道:“哎呀,彭师长,尹都督还关在牢房里哩,玉楼表妹也被抢回醉香阁去了,你们还这么自在快活,也不想个办法解救解救?”
戴云鹤不耐烦地道:“我和彭师长说话,你多嘴干啥?你出去吧!”
邹稷光不甘心地去了。彭光烈见邹稷光人已走远,突然低声问:“戴爷,看今天的报纸没有?”
戴云鹤道:“我正看哩,好叫人不解。”
“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彭光烈说,“戴爷你想过没有,袁世凯为赵尔丰平反昭雪,这对硕权意味着什么?”
戴云鹤道:“凶多吉少啊,硕权恐怕难以出来了。”
彭光烈道:“是否请骆爷一起商量商量?我们总得有个应对的办法。”
戴云鹤道:“你的意思,我们到八大处去?”
彭光烈又看了看外面:“说是这样说,在哪里商量好,由戴爷定。”
戴云鹤懂得他的意思了,便说了个地方,叫彭光烈去通知骆成骧。
邹稷光闻听戴爷他们翌日要去八大处,心想他们肯定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有要事商议,马忠、张得奎说不一定也会露面。第二天一早便抢先一步出门,雇了辆马车提前赶到八大处山门口,躲在林子里等候他们到来。这厮本想只要跟定马忠和张得奎,找到他们落脚的地方,他便大功告成,可以去向冯四爷交差领赏了。哪知道在山门口苦苦守候了半天却不见戴爷一行的人影。直到日头西坠,他疲惫不堪地回到会馆,却见戴爷早已回来,坐在堂屋里喝茶。
“姑父,今天去八大处一定很累吧?”邹稷光试探着问。
“谁说我去八大处了?”戴云鹤冷冷地道。
“昨天彭师长不是说你们今天去八大处么?”邹稷光问。
“干吗要去八大处?”戴云鹤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说,“太远了。我们就到颐和园走了走。”
邹稷光又问:“马忠和张得奎二位大哥也去了吧?”
戴云鹤不满地直盯着邹稷光,说道:“你话也太多了嘛!”
“我只是随便问问。”邹稷光自知没趣,向戴爷鞠了个躬就要离去,忽见马忠从垂花门走了进来,心里不由得暗自高兴。
戴云鹤却吃了一惊,脸上变得异常地严肃。马忠笑道:“戴爷,我是特地来向你告别的。”
戴云鹤糊涂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咋个说走就走了?”
马忠看了看邹稷光,说道:“我和得奎商量了一下,觉得我们在北京闲着无事,还是先回四川的好。尹老夫人在家不晓得急成啥样子了,我们回去也好把这里的情况向老夫人报告一下,过段日子再到北京来,也许都督就放出来了。”
戴云鹤急了,说:“你们不能走的,千万不能走的!”
邹稷光插言道:“马忠大哥,就依我姑父的,你和得奎兄还是不走的好!”
“你快滚!”没想戴爷狠狠地向邹稷光吼道。
邹稷光灰溜溜地回到自己房间里,从窗棂偷偷地向外瞅着。过了好一阵,马忠从堂屋走出,向戴爷拱手告别,朝外走去。邹稷光悄悄尾随在后,出了大门,就见马忠坐上一辆黄包车去了,他赶忙也叫了一辆车坐上去,让车夫远远地跟着。前面那车夫也怪,时而撒腿飞跑,时而又慢吞吞地前行,邹稷光却也盯得紧,始终没让马忠脱离自己的视线。跟到前门车站附近的一条胡同,见马忠钻进了一个小院。其时天色已晚,一个小厮搭着梯子往房檐口挂灯笼。邹稷光看得真切,灯笼上写着“远来客栈”四字,便兴奋起来,叫车夫将他拉到前门大街盈春堂向冯四爷讨赏去。
冯敬堂吃罢晚饭在房里躺着,心里惦着邹稷光打探马、张二人行踪的事,大太太和三个姨太太则坐在床前说长道短地唠叨着话儿,不免听了就烦,挥手把四位太太赶了出去。就在这时,小厮来报说邹大少爷来了,冯四爷料知必有情况,忙叫有请。
邹稷光见了冯敬棠,开口便说恭喜四爷,而后将他是如何到八大处傻傻地等了半天,本以为没指望了,谁知马忠自己又冒了出来,接着他又是如何跟踪马忠到前门车站附近的远来客栈,将他二人藏身的地方弄了个水落石出的,拉拉杂杂、绘声绘色地说了个透。虽说邹稷光啰唆了点,却也给了冯敬棠一个意外的惊喜。
冯四爷爽快地赏了他二十个大洋。这厮喜滋滋地去了后,冯敬棠即命八哥将八大金刚和他平日养着的打手悉数召来,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天亮前到达远来客栈,他要马忠和张得奎的人头。四更敲过,酒足饭饱的打手们操着刀剑火枪,气势汹汹地就要出发。哪晓得一打开冯府大门,猛然看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房檐梁上悬着,当即放了下来,却是一个活人。门子用灯笼一照,惊叫起来:“啊呀,这不是昨晚来过的邹大少爷吗?”
邹稷光惊魂未定,浑身发抖,不能站起,八哥便令众打手将他抬了进去。
冯敬棠大惊失色,咬着牙半晌说不出话来。八哥一挥大砍刀嚷道:“兄弟们,跟我走,把那两个孙子的脑袋剁来见四爷!”
冯敬棠寻思道:“你以为他两个还在客栈等死吗?”
八哥道:“如果不在客栈,我们就杀到四川会馆去,把戴主事抓来,看他两个王八蛋露不露面!”
冯敬棠点头称是,却道:“他二人武艺非同一般,你们可要小心,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八哥率着八大金刚和众多弟兄拥出府院,在黑糊糊的大栅栏街上疾步前行。行不多远,猛见两个黑影迎面挡住去路,其中一人叫道:“马爷、张爷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八哥一惊,大叫一声:“杀!”几十个弟兄一拥而上,把马忠和张得奎团团围住。霎时间,拳来脚往,刀光剑影。八哥手下这伙人,除了八大金刚有点功夫外,其他都是赖皮流氓,平日里欺压百姓横行街市,却都不是有真本事的角色,没多久,就被放翻了十来个。八哥急了,大叫开枪,八大金刚都从腰间拔出火枪来,岂料马忠和张得奎未等他们开火,早已纵身跃上房顶,就见瓦片雨点似的从房上飞下,八大金刚纷纷倒地。八哥却也了得,用刀挡开飞瓦,纵身一跃也飞上房顶,直扑马、张二人。这八哥虽说身手了得,却也不是马、张二人的对手,没战几下,就被马忠一脚踹下房去。张得奎随即跳下房来,就欲结果他的狗命,被马忠挡住了。
“算了,还是叫他给冯敬棠带个信回去。”马忠对跌伤在地的八哥说道,“去给冯敬棠说,明天之内放了玉楼姑娘,不然的话,定要他的狗命!”
八哥带着手下七歪八倒地逃回冯敬棠府中,把马忠的话原原本本对四爷讲了。冯敬棠顿觉浑身冰凉,继而发起抖来。他真没想到自己养了多年的这批平日里吃铁吐火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竟然都是些废物。马忠的话让他不寒而栗,天亮后,便派管家带口信给惠娘,叫她释放良玉楼。
惠娘懵了,急问是怎么回事。管家道:“四爷说了,你只管放人,其他别问。”
惠娘并不甘心,非要弄个究竟不可。她忙慌慌跑到盈春堂来,就见冯敬棠坐在堂屋里发呆,忍不住问:“四爷,你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把玉楼抢回来,又要把她放回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没想冯敬棠发了火,冲着惠娘吼了起来:“叫你放人你就放,说那么多屁话干啥!”惠娘好不晦气,为把良玉楼抢回来,她花掉五百大洋。偷鸡不着蚀把米,她可是想哭也哭不出来了。
良玉楼乘着黄包车回到四川会馆,戴云鹤夫妇惊喜地接她进堂屋,就见马忠和张得奎已在里面坐着。良玉楼见了,面对二人跪了下来,悲泣道:“要不是马哥、张哥相救,玉楼早已没命了……”马忠赶忙扶起。戴夫人便将玉楼扶进房中歇息。
就在这时,门上的小厮跑来报说大少爷找到了,就见会馆的两个伙计架着邹稷光从外面跌跌撞撞走来。到了檐下,邹稷光抬眼看见马忠、张得奎,竟然站立不住,瘫倒在地。
戴云鹤老泪横流,愤然道:“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如今还有什么话可说?马上给我滚回四川去!”
两个伙计按照戴爷的吩咐,押着邹稷光上了南下的火车,直将这厮送到武汉,又为他找好了回川的船家,这才原道返回,向戴爷交差。
邹稷光怎么也搞不懂,他从冯四爷手中拿到二十块大洋赏钱后正兴奋着哩,没想就糊里糊涂地被马忠和张得奎吊在了盈春堂大门口的房檐上。其后他不敢再回会馆,正好包里有二十块大洋撑着,便干脆跑到崇文门外他多次光顾过的一家土窑子里住下了。这窑子有个叫甜妞儿的姑娘,眉眼并不难看,只是右边嘴角处长着颗豆大的黑疣,有点碍眼。这甜妞儿也算是邹稷光的老相好,久没见面,甚是热情。邹稷光被吊后浑身发痛,哪还有劲行云雨之事,躺在床上对马忠和张得奎恨得咬牙切齿。
邹稷光做梦也未曾想到,昨天下午马忠突然到会馆来向戴爷告别说要回川去,原来是特意为他设下的圈套,而他也就乖乖地钻了进去。
前天彭光烈急匆匆到会馆来见戴云鹤,也是为报上登的那则袁世凯为赵尔丰昭雪的消息,意欲邀上骆成骧一起商量商量。他口上说要去逛八大处,其实只是嚷给邹稷光听的,谁知这厮就信以为真了,第二天赶早跑到八大处去扑了个空。他们早就怀疑上了邹稷光,良玉楼与戴夫人去法源寺进香被冯敬棠派人劫去,那时彭光烈和骆成骧就估计必有内奸,否则冯敬棠是不会如此准确地掌握良玉楼行踪的,他们不得不对邹稷光严加提防了。戴云鹤更是气得火冒三丈,连日来费尽口舌,终于说服了夫人,要想方设法尽快把这个浑蛋驱逐回川。谁知这时候,这浑蛋自己又跳了出来。
马忠和张得奎二人秘不露面,乃是骆成骧和彭光烈、戴云鹤三人商定的谋略,暴眼龙大醉香阁被击和冯敬棠家中被吊,都是他们为保护玉楼姑娘而精心策划的行动。他们原以为冯敬棠会因此而有所收敛,没想这地头蛇却暗中追根溯源,竟然找到了邹稷光,把马忠和张得奎给盯上了。邹稷光利令智昏,满以为他的所作所为神不知鬼不觉,但万万没有想到,在他鬼鬼祟祟出入盈春堂的时候,已被马忠和张得奎盯上了。
昨天上午,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既没去八大处,也没去颐和园,而是依约到后海一处僻静的茶舍坐了半天,袁世凯替赵尔丰昭雪后,三人都为尹昌衡的命运而忧心如焚,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良策来。
临散伙时,彭光烈说邹稷光那厮可恶至极,已将马忠和张得奎出卖给冯敬堂了,戴云鹤便气得七窍生烟,决心要立马将邹稷光赶回四川去。彭光烈道:
“是得赶他走了,不过,也要让他走得明明白白的才好。”戴云鹤不解其意,彭光烈并不作答,只是笑笑。
戴云鹤从后海回到会馆,没多久马忠就到了。他是有意把自己暴露给邹稷光,戴爷不解其意,而邹稷光却意外地惊喜,马忠一走,邹稷光便跟了上去。
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张得奎远远地看在眼里。一切真相大白,马忠和张得奎也就顺势狠狠教训了一下冯敬棠。事已至此,他冯四爷确也不敢再在良玉楼身上做文章,只好令惠娘放人了事。
这些背后的事情,邹稷光哪能知道?护送他南下的两个伙计走后,他徘徊长江岸边,迟迟不愿登船。他留恋京城的生活,留恋天桥暴眼龙大那帮狐朋狗友,留恋土窑子里的下等妓女。一想到回四川乡下后的枯燥无味的日子,他就害怕得要死。
江风徐徐,送来阵阵寒意。船老大吆喝着要开船了,他不得已登上船去。
就在船工扬帆起锚之际,邹稷光突然扛起行囊对船老大说道:“我不走了,把船钱退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