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从知道良玉楼的消息,尹昌衡忧心如焚。拿着《唐诗别裁》翻了一阵,无心看书,便又到室外枇杷树下坐着,痴痴地仰视那片圈着的天空。
监狱里的犯人每天下午都有一小段放风的时间,可走出狭窄而空气污浊的监室到大院里透透气。每当这时,尹昌衡便走到铁栅门旁,看着大院里放风的犯人。
大院中有一棵硕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同巨伞。放风时,总有一个身穿242号囚衣,戴着黑框眼镜的长发男人坐在树下,独自向画在地上的棋盘丢着子儿。这天,又见那眼镜在树下盯着棋盘出神,适逢监狱长杨进忠从外经过,尹昌衡唤住了他。
“那眼镜会下围棋?”尹昌衡问。
“啊,也许吧。”杨进忠说。
“我想下棋,叫那眼镜来陪我下。”尹昌衡说。
杨进忠为难了,半天不说话。尹昌衡道:“你给陆建章说一声,让他转告袁二公子,帮我买一副围棋。我要那个眼镜时不时来陪我下棋,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杨进忠想了想说:“尹都督,我还是报告一下再回复你。”
自袁克文来探视后,杨进忠对尹昌衡就显得格外客气起来。他常常想着,这官场中的事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谁也摸不透的,没准哪天尹都督被放了出去,又是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要不,袁大总统的二公子哪会亲自到监狱里来向尹昌衡献殷勤?杨进忠这么想着,将尹昌衡的话放在心上,一点儿也不敢怠慢。第三天下午,尹昌衡正坐在枇杷树下仰望头顶那片天空,铁栅门开了,杨进忠引着眼镜走了进来。他将新买的围棋放到小桌上,说:“尹都督,242号陪你下棋来了。”
尹昌衡指了指椅子。眼镜木然地盯着尹昌衡,依然站着。
尹昌衡对杨进忠说:“忙你的去吧。”
杨进忠临走丢下一句话:“陆处长说了,每天下午两个小时,不能长了。”
杨进忠走后,眼镜坐了下来。尹昌衡问:“请问尊姓大名?”
眼镜却说:“尹都督,我是知道你的,大概,你也知道我。”
尹昌衡疑惑地审视着对方。眼镜笑了笑:“我叫黄亦吾。”
尹昌衡吃了一惊,猛然记起《燕华快报》的那位主编来:“啊,是黄先生!没想在这里见面了。”
黄亦吾说:“那个姓杨的牢头说是要我陪你下棋,我才晓得你被袁世凯抓起来了。前些天放风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没想关在这里的竟然是西征平叛威名显赫的尹大都督。”
尹昌衡在小桌上铺开棋盘,就要与黄亦吾走棋。黄亦吾问:“袁世凯为啥抓你?”
尹昌衡反问:“袁世凯为啥抓你?”
黄亦吾一笑,二人开始对弈。棋到中盘,尹昌衡问道:“元宵节第二天,明知道他们要来抓你,你为啥不逃?你将报社其他人都赶跑了,自己却留下来,这无疑是自投罗网。”
黄亦吾吃惊地盯着尹昌衡,半天才说道:“我想把最后一期报纸发出去。
再说,我也是甘愿让他们抓起来的,也让天下人看看袁世凯的嘴脸。”
尹昌衡对黄亦吾肃然起敬,说:“你们报社的王乾生,原本是要帮我潜离北京,然后转赴日本去会孙先生的,没想我运气不好……”
黄亦吾眼一亮:“王乾生?”
尹昌衡道:“是的。我并不认识他,但我知道这小伙子不错,是个血性青年。”
铁栅门响了一下,开了。杨进忠走了进来,二人便埋头棋阵。杨进忠站在一边瞅了半天,摇晃着脑袋说:“这玩意儿就是围棋?咋没有楚河汉界?”
尹昌衡丢下一子,说:“看不懂就忙你的去,站在这儿干啥?”
杨进忠笑笑:“外行看热闹,我就看看热闹嘛!看你二位谁杀得过谁。”
见杨进忠赖着不走,尹昌衡问:“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来?”
杨进忠才悄然道:“啊,都督不提起我险些就忘了。”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两卷报纸来。尹昌衡接过瞟了一眼,扔在一旁。黄亦吾便拿在手里,还未展看,就被杨进忠挡下了。
“哎哎哎!”杨进忠嚷道,“谁叫你看的!”
黄亦吾又将报纸放下。尹昌衡道:“看!在我这里,你想看就看。狗屁的《北洋官报》,看了还嫌脏眼哩!”于是黄亦吾又将报纸拿在手里。
杨进忠嘻嘻笑着,说:“哎哟,242号,你跟着尹都督沾光了。看吧看吧,只是看了就闷在肚子里,千万别对其他犯人讲。上头晓得了,我可吃罪不起。”
杨进忠走后,黄亦吾说:“我对都督十分敬重。早在辛亥年,四川闹同志军,都督杀了赵尔丰,威震海内。之后英国煽动藏人叛乱,搞西藏独立,都督率军西征,平定藏乱。那时,我主编的《燕华快报》没少报道都督的消息。还有,都督进京第一天,就令英公使朱尔典颜面扫地,国人无不称快啊!”
尹昌衡笑了起来:“你把我写成个酒疯子了!”
黄亦吾笑道:“在外国人面前,许多中国人想像都督这样疯一疯都不敢啊!那天的《燕华快报》我加印了五千份,还是被一抢而空。可见,北京的老百姓是何等的扬眉吐气哪!”
尹昌衡听了沉默无语。说来这也是国人的悲哀,几十年来面对列强的侵辱,中国人何曾扬眉吐气过?我尹昌衡凭着酒量和狂傲,把朱尔典灌趴下了,这也算得上什么英雄壮举?也值得老百姓称道一番?
以后的日子,杨进忠天天下午就将黄亦吾领来陪尹昌衡下棋。二人边下边闲聊,古今中外,诗词歌赋,儒释道法,无所不及。
这天二人正下着棋,看守送来《北洋官报》。尹昌衡接过一看,竟见头版登着一条消息:北京政府以政治会议决议文的形式为前清四川总督赵尔丰昭雪。言称赵尔丰乃国家栋梁,为国为民建树卓著,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惶惶灾厄,不幸毙命于乱党之手,致天地为之昏昏,万民为之哀恸云云。
黄亦吾看了也觉莫名其妙,不安地盯着尹昌衡。
尹昌衡激愤地嚷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看守吓着了,急忙跑了出去。紧接着杨进忠赶了来,问道:“尹都督,你这是怎么了?”
尹昌衡指着杨进忠叫道:“你去跟陆建章说,我要见袁世凯,我要见袁世凯!”
杨进忠忙令看守将黄亦吾带了出去,而后说道:“都督息怒,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定代为禀报。”
这时看守送来晚饭,尹昌衡猛地将饭菜掀翻在地,声泪俱下,咆哮起来:
“你们把陆建章给我叫来,我要见袁世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呀?”
杨进忠和看守惊惶不已,收拾了地下的碗碟慌忙走了出去。监室里,愤怒不已的尹昌衡嚷累了,颓然倒在床上,辛亥年他处决赵尔丰的情景在眼前浮现……
尹昌衡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啊!当年人称屠夫的赵尔丰在四川欠的命债还少了吗?他镇压保路运动,一手制造成都血案,杀害的同志军还少了吗?这条大清王朝的鹰犬,就在四川军政府刚刚成立之际,暗中调集巡防军向成都反扑。
在此危急关头,为维护四川的革命成果,尹昌衡顺乎民意,逮捕了赵尔丰并将他正法,赵尔丰是死有余辜呀!尹昌衡实在弄不懂,在清王朝已经灭亡、民主共和的国体已经建立的今天,身为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却以政治会议的名义为赵尔丰扬幡招魂,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尹昌衡绞尽脑汁也难以想透其中的玄机。他但觉浑身无力,精神恍惚,随之迷迷糊糊睡去,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到第三天上午,隐约听得铁栅门响动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有人走进监室来了,不声不响站在床前。他无力地睁开眼来,就见一个身影在眼前晃动,一个熟悉而久违了的身影。他强撑着要翻身下床,却被来者伸手按住。
尹昌衡酸楚地唤道:“段总长……”
段祺瑞在床前坐下,一时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段祺瑞终于长叹一声道:
“硕权,让你受苦了。”
尹昌衡鼻子一酸,眼泪就要涌将出来,但他忍住了。
段祺瑞道:“我老早就想来看你的,但我身体一直不适,就连陆军部衙门也去得少了。”他说话节奏缓慢,很注意说话的内容和方式。尹昌衡也感觉得出,段总长心里似乎藏着难言之隐。
“袁大总统说了,过一段时间就会放你出去的。”段祺瑞说。
“不会的,决不会的。”尹昌衡苦苦地笑了笑,“前几天豹岑来看我,也这样对我说。他是在安慰我,段总长也这样安慰我,但我已看透了,袁大总统是决不会放我的。”
段祺瑞抬眼盯着尹昌衡,想说啥又打住了。
尹昌衡拿过报纸,指着为赵尔丰昭雪的那篇消息,愤然道:“段总长,你说袁大总统这是啥意思?他这样做,不等于是在给我尹昌衡定罪吗?”
段祺瑞脸色铁青,也不言语。为赵尔丰昭雪的前前后后,他都一清二楚。
明知此举不可为,而袁大总统却执意为之,段祺瑞欲阻不能,也只能听之任之,谁叫人家是大总统!
小六子赵崇在奉天老家老老实实待了两个来月,这天忽然从报上看到尹昌衡被捕入狱的消息,高兴得发狂,急忙收拾行装,赶到北京来见赵尔巽。
“伯父大人在上,侄儿给你磕头了……”小六子一见赵尔巽便痛哭流涕,“真是苍天有眼,尹昌衡那厮也有今日了!”
小六子恳求伯父上书袁大总统,将尹昌衡推上断头台。小六子态度坚决,要是赵尔巽不答应,他就跪死在伯父面前。赵尔巽老泪纵横,颤抖着拉起赵崇。
其实近些日子来,赵尔巽已经渐渐意识到袁世凯有废弃共和重归帝制的意图,而且料定这位大总统如果重归帝制,也决不会将业已逊位的宣统搬出来恢复大清王朝的,他必将另起炉灶而自立为帝。尹昌衡潜逃未遂被捕入狱后,这位对大清忠心耿耿的遗老心想,清算尹昌衡的血债,为兄弟赵尔丰报仇的时候到了。赵尔巽正筹划着此事,没想侄儿赵崇从奉天赶了来,也就促使他加快了向袁世凯进言的步伐。第二天,赵尔巽去拜访了老友荫昌,刚把意图说出,荫昌当即附和,并说一定在袁大总统面前直言力挺,叫尹昌衡那个狂妄之徒永无翻身之日。
赵尔巽很快拟了一道呈文到中南海去拜见袁大总统。他走进怀仁堂便跪伏在袁世凯面前,呼天号地为兄弟鸣冤叫屈,口口声声盛赞袁大总统德比尧舜,威盖汉武,堪称真龙天子现世,定使国家兴盛,百姓安泰。听了赵尔巽这番话,袁世凯心里自然高兴,加上荫昌在旁巧言附和,便决定要给赵尔丰一个说法。
袁世凯令内使夏寿田起草一份为赵尔丰昭雪的决议文,在政治会议上通过颁布。段祺瑞知道此事后吃了一惊,急忙求见袁世凯:“大总统不是说将尹昌衡关起来只是要磨磨他的心性,过些日子就要放他出来的么?如果为赵尔丰昭雪,这不等于是给尹昌衡定罪了?这样做,恐怕舆论对大总统不利啊!”
袁世凯对段祺瑞的话根本就没在意,说道:“季和(赵尔丰,字季和)这样的封疆大员,他尹昌衡说杀就杀了,无视纲常法度。你我都是在大清做过臣子的人,现今民国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中在大清做过官的人无以数计,你我怎么想?他们会怎么想?”
段祺瑞见袁世凯主意已定,无可奈何,只得作罢。
看守在枇杷树下安放了小桌子,摆上了好酒好菜。监狱长杨进忠走进监室,哈着腰说道:“酒菜备好了,请段总长、尹都督用餐。”
段祺瑞与尹昌衡到小院坐下,杨进忠便要执壶斟酒,段祺瑞道:“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侍候。”
杨进忠退了出去。段祺瑞亲自斟酒,与尹昌衡碰杯干了,说道:“昨天我给袁大总统说了要到宛平来看你,他没加阻拦。他要我再劝劝你,至于劝啥,大总统也没明说。我想硕权也不是三岁孩童,我也就不用劝了,只是想来看看你,与你一起喝杯酒。”
尹昌衡眼睛便湿了。
几杯酒下肚,尹昌衡说:“段总长,我有个要求请代为转达袁大总统。”
段祺瑞看着尹昌衡。尹昌衡说:“请袁大总统尽快派人审我,给我定罪。”
“你认为你犯了什么罪?”段祺瑞问。
“这要问袁大总统了。”尹昌衡冷冷地笑了笑,“袁大总统不是以政治会议的名义为赵尔丰昭雪了吗?那就给我定个杀害大清重臣的罪名好了。只不过他这样一定罪,怎么向天下人交代?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建立了中华民国,天下谁人不晓,当年任大清内阁总理的袁世凯是怎样胁迫宣统帝退位才当上民国大总统的?既是这样,那他对自己又该如何评说呢?”
没想到尹昌衡会说出这番话来,段祺瑞吃惊地盯着他。尹昌衡方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头。当初胁迫清帝退位,段祺瑞可是袁世凯的急先锋,为袁世凯接替孙中山爬上大总统宝座立下了汗马功劳。尹昌衡便不说话了,端起杯来喝酒。
段祺瑞突然问:“硕权,有人说你私通革命党,你怎么说?”
尹昌衡一愣,转而大笑起来,说道:“段总长,谁人这样说?他可得要拿出证据来哟!是说我在川边任上私通了革命党,还是说我到北京后私通了革命党?如说川边任上就私通了革命党,那去年宋教仁被刺,孙中山发动武力讨袁,我就该率军参战了;如说到京后私通了革命党,但我在北京的行止都在袁大总统的监控之中,且我在北京朋友也就那么几个,亲近点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包括段总长。要说我私通革命党,我就觉得奇怪了,甚至很气愤。唉,话又说回来,袁大总统讨厌我,放我走他不愿,强迫我留下来我又不肯,他只好将我关起来了。关起来总得找个理由吧,我也觉得杀赵尔丰不是理由,说我私通革命党才算得上是个理由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尹昌衡说罢又大笑,提起壶来自斟自饮,连干三杯。
段祺瑞苦苦笑了笑,说道:“硕权,你也别放在心上,我看这也是莫须有的胡扯。大总统那里,我还会去说,我是决不会让你在牢里就这么待下去的。”
尹昌衡从内心感激段祺瑞,但又对他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在袁世凯眼里,今日的段祺瑞已非昔日的段祺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