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在监室里关了二十来天,一度愤懑狂躁的他早已平静下来,每日里打坐调理心性,回首诸多往事打发时光。刚进来时他满腔愤怒,急着要见袁世凯,希望军政执法处处长陆建章来提审他,他要跟他们辩辩理:我尹昌衡犯了什么国法要将我逮捕收监?然而,二十多天了,除了一日三餐送饭来的看守和监狱长杨进忠外,任何人没露过面。近日狱方善心大发,监室的小门不再上锁,他可以在小院与监室之间自由来往,将椅子搬到枇杷树下呼吸新鲜空气,仰着脑袋看在高墙围着的那片天穹深处盘旋的苍鹰。良玉楼的身影天天在他的脑子里浮现,他想念她,为她担心。不知她现在到底怎样了,是否按照他的意思去大和饭店找王乾生了,是否已安全到达了成都?
这天,尹昌衡正坐在枇杷树下沉思着,突然铁栅门开,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硕权兄!”
是袁克文。
尹昌衡毫无激动的感觉,只动了动身子,说:“没有多的椅子,我不好说请坐了。”
话音未落,就见监狱长杨进忠和两个看守端来了椅子、小桌,拿来了茶杯、热水瓶。
尹昌衡淡然一笑:“没想袁二公子有这份闲情,来监狱走走。”
袁克文尴尬地道:“家父让我来看看你。”随即又说,“其实,我早就想来看望硕权兄了,只是……”又觉这样说不妥,便打住。
尹昌衡看透了袁克文的心思,无非是他想来看自己而袁世凯不准罢了,如今袁世凯慈悲大发,开了禁,他才有了来探监的机会。
自尹昌衡被捕关进宛平监狱,第一个在袁大总统面前为他鸣冤叫屈的就是袁克文。那天从报上得知消息,当晚他便去询问父亲,一再请求父亲对尹昌衡网开一面,还求告亲妈沈氏出面为尹昌衡求情。袁世凯火冒三丈,对他严厉训斥,且不准他到监狱探视。
袁克文甚觉悲哀,接连三四天没去给袁世凯和亲妈请安。他为尹昌衡鸣不平,认为父亲在这件事上做得太过分了,舆论只会对父亲不利。几天后,坐立不安的他趁便向陆建章了解尹昌衡的情况,陆建章说尹昌衡在牢中狂躁了几天,已逐渐平静下来,听说还天天打坐诵经,看来,袁大总统想将尹昌衡关进去修身养性的目的快达到。后来,蔡锷又来向袁克文打听情况,并托他在大总统面前说情,尽快放尹昌衡出来。如此过了一些日子,袁克文实在按捺不住了,再次请求袁世凯同意让他去宛平探监,袁世凯思量再三,竟答应了。
“硕权兄,我想要不了多久,大总统就会放你出去的。”袁克文说。
“谢谢你来看我。其实出不出去我已无所谓了,我倒希望袁大总统尽早派人来审我,给我定罪判刑。”尹昌衡说。
“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只是你未经许可私自离京,大总统太生气了。”袁克文说。
“这仅仅是生气?”尹昌衡提高了嗓门,“袁大总统一生气便可将一个陆军上将丢进大牢?我夫人生孩子了,这对一个当父亲的人来说不能不算是人生中的大事吧?家母病重卧床不起,当儿子的请求回去探视以尽孝道,这点要求不为过吧?我三番五次向大总统告假都不获准,二公子你说,这该是我生气还是该袁大总统生气?”
袁克文无话可说,他既不能在尹昌衡面前谴责自己的父亲,也不能站在父亲的立场说尹昌衡的不是,他左右为难,只有唉声叹气。
这么尴尬地坐了一阵,袁克文问尹昌衡有什么要求,他好向大总统转达。
尹昌衡说唯一的要求就是尽快给他定罪,只要能服得了他,随便判多少年的刑他都认,杀头也行。袁克文连连表示决不会如此,请尹昌衡尽管放心。尹昌衡便说他需要纸笔墨砚,希望允许他与家人通信;他需要书报,说了十来本书的书名和需要的几种报纸,希望能得到满足。袁克文一一应承,表示回去后马上给大总统说说。
过了两天,便有人给尹昌衡送了一箱子书来,他点到的《古文观止》《文心雕龙》《唐诗别裁》《楚辞集注》等书都在里面,监狱长杨进忠还送来了纸笔墨砚,又叫人搬了张小书桌安放在监室里。接着每天便有一份《北洋官报》送了来。尹昌衡料知是袁克文在大总统面前说情,否则他不可能受到如此的“优待”。
翻看报纸,才知这二十多天来外面世界的诸多变故:就在赵秉钧于天津将尹昌衡截获的八天后,这个曾因幕后策划刺杀宋教仁而被国人讨伐的直隶都督在他的府上暴亡。尹昌衡颇有好感的儒雅总理熊希龄已经辞职,外长孙宝琦兼任了国务总理。袁世凯的约法会议已经召开了,民国元年孙中山主持制定的《临时约法》正式废止,袁世凯的新约法也已施行。国务院撤了,总统府另设政事堂代之,徐世昌任国务卿,主事政事堂。新设陆海军大元帅统率办事处,荫昌、王士珍任办事员,辅佐袁世凯协调陆海军的指挥,出任办事员的还有段祺瑞、蔡锷等人,不过挂名而已……
尹昌衡喟然长叹,前些时大家忧心忡忡的事,竟都一一在变成现实。他急忙给成都家中写了封信,述说了潜离北京被捕入狱的经过,并一再宽慰父母及夫人不要为自己过于担忧,说事情很快就会过去,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恢复自由。看守拿走信后,尹昌衡不禁又想念起良玉楼来,他太为她担心了。万一在天津站接应的王乾生眼见他被捕后,随即就撤离了天津的话,举目无亲的良玉楼将何去何从?她会按他的叮嘱到成都去吗?
“不不,我要跟你在一起,死活都跟你在一起!”玉楼的声音猛然在他耳边响起。尹昌衡坐立不安起来,他断定玉楼已经回到了北京,而她一旦回京,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
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破灭了暴眼龙大的一场美梦,也让惊魂未定的良玉楼心里迷糊起来。龙大走后,惠娘又回到玉人轩来,将良玉楼直直地盯着,问:
“你说,那块石头是咋回事?”
良玉楼一声不吭。惠娘狠声道:“难道是你砸了龙爷?他可是一个惹不得的角色!”
良玉楼却说:“惹不得也惹了。我说过,我是决不会走回头路了。今后要是还有人来碰我,我同样会这样对他,大不了我把命赔进去。”
“我不能白白地供着你!”惠娘嚷了起来,“别以为你给姓尹的当了几天姨太太,就自以为是尊神了!尹昌衡算老几,说不准哪天袁大总统毙了他!你好好想想,醉香阁才是你的窝,才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归宿!”惠娘愤愤地嚷了一阵子,转身去了。
惠娘走后,良玉楼就想,那石头到底是从哪儿飞来的?最终她想到了马忠和张得奎二位大哥。他们不是走了吗,难道得知昌衡被捕的消息后又赶了回来?良玉楼思前想后,便觉得一定是他们了,心里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她看到了希望,有二位大哥暗中保护,她还有什么可怕的!良玉楼这么想着,当夜便睡了一个安稳觉。
正如良玉楼所料,那块将暴眼龙大打昏过去的石头正是张得奎打出的!
那日尹昌衡巧布迷魂阵瞒天过海,与良玉楼先后潜离怡居宅院,马忠和张得奎在院内拖住吴七、陈二腿等人,估计火车已到天津,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大吉。二人按照都督的安排,搭上去武汉的火车离京南下,而后乘船回川。
哪知到了武汉,马忠却染上痢疾病倒了,这一病就是半月有余。这段日子里,全靠张得奎在客栈跑进跑出,请医熬药,侍候着马忠。好不容易马忠的病见愈了,张得奎好不高兴。这天他从一家茶馆门前经过,就听几个茶客坐在门口大声地谈论,其中有人提到袁世凯和尹昌衡的名字。张得奎一怔,停住脚步将几个茶客看了看,而后走到临桌坐下,要了碗花茶喝着,想听他几人说个究竟。
就听其中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者说道:“说穿了,尹昌衡是孙中山的人,你们想想,袁大总统又怎么容得了他呢?”
就有一个操成都口音的汉子说道:“辛亥年我在成都是干过同志军的,尹昌衡那时威风啊,把赵尔丰杀了不说,还亲自出马把西藏的叛乱搞平了。尹都督是为民国立了大功的,袁大总统不该跟他过不去嘛!”
那长者便道:“我看这回呀,尹都督是躲不脱这场劫难了!”
听到这里,张得奎坐不住了,起身道:“各位哥子,刚才听你们说尹都督怎么怎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几人便将张得奎盯着,闭着嘴巴不开腔了。
张得奎忙说:“不瞒哥子们,我也是四川来的,曾经在尹都督手下当过兵,还跟着都督到川边打过仗。刚才听哥子们说尹都督怎么了,兄弟就想听听。”
那成都口音的汉子上下打量着张得奎,问:“你在尹都督手下当过兵,怎么就不晓得尹都督出事了?”
张得奎说:“我离开部队后,一直帮着老板在山里跑生意,哪里晓得尹都督的事。”
戴瓜皮帽的长者叹道:“唉,尹都督被袁大总统抓起来,关进大牢了。”
张得奎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又问道:“各位哥子,你们不会搞错了嘛?尹都督真的被袁世凯抓起来了?”
便有人拿出一张报纸,说:“你没看报吗?都被捕二十来天了!你看,这上面就登了篇为尹都督喊冤的文章。”
张得奎一把抓过报纸,他不识字,胡乱朝上面瞅了瞅,而后拱手道:“对不起各位,兄弟告辞了。”
张得奎忙慌慌跑回客栈,喊道:“马兄马兄,大事不好了!”
马忠是认得字的,看了报纸,脸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他随即唤来客栈老板,给了一个袁大头,要他将凡能找到的近一个月的旧报纸都给找来看看。没一会儿工夫,老板抱来一大摞新旧报纸。马忠一张张捡看着,《汉阳时讯》《北洋官报》《顺天时报》《申报》等北京、上海及武汉本地的报纸也搜来不少,果然从上面就看到了有关尹昌衡的消息,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已基本清楚。
马忠伤感地流下泪来。张得奎问:“马兄,我们怎么办?还回四川吗?”
马忠道:“回去咋个给老夫人和老爷交代哟!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的。”
张得奎沉吟道:“马兄,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们还是回北京去吧,那里也许用得着我们的。”
张得奎去买了火车票,第二天一早就北上进京。在火车上待了三天两夜,到达北京前门车站时间已晚,二人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客栈定了房间,而后雇了辆马车直奔四川会馆。
车到朱雀胡同已是深夜,会馆大门紧闭。二人不知都督出事后戴云鹤的情况,也不敢贸然敲门,就趁着夜色越墙而入。大院内静寂无声,唯有蟋蟀在低吟。摸到内院,就见戴爷住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便几步闪到窗下。
这正是戴云鹤在醉香阁蒙羞受辱的当夜。他回到会馆便一病不起,药虽吃了,胸闷却未见消减,体温也未见下降,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夫人守在床前正长吁短叹着,忽听窗户轻轻响了两下。
“哪个?”夫人问。
“是我,马忠,还有张得奎。”窗外有人低声应道。
戴云鹤听得明白,急叫夫人开门。
马忠和张得奎见了戴云鹤,忍不住流下泪来。
戴云鹤说:“如今急也无用。估计袁世凯给都督定不了罪的,我们暂且忍一忍吧,静观其变。只是,我最担心的还是玉楼姑娘,如今被冯敬棠和惠娘劫了回去,弄不好是会出大事的。”
张得奎却说:“戴爷,世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如今都督走了背运,玉楼姑娘对都督还会那么重情重义么?”
戴云鹤说:“得奎老弟还不了解玉楼姑娘啊!都督在天津被捕后,她没按都督的意思去成都,而是连夜赶回北京,她是生生死死都不离开都督啊!玉楼外表柔弱,内里刚烈,如今被冯敬棠和惠娘劫了回去,要强迫她重蹈风尘,我就想,她说不定会以死相拼的。正因为这样,我才去醉香阁会惠娘,想给他们提个醒,不要为难玉楼,谁知却被冯敬棠和惠娘羞辱了一番。”
马忠和张得奎回到客栈已是凌晨,二人疲惫不堪,倒下便睡,直到下午方才醒来。他们都牵挂着玉楼姑娘,当晚就赶到醉香阁,正好看见惠娘将一个衣着光鲜的汉子迎了进去。马忠当即认出,那人正是天桥的暴眼龙大。
二人乘人不备纵身蹿上房去,趴在屋顶上观察着醉香阁里的情况。又见惠娘领着龙大往后院去了,二人又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沿着屋脊溜到了正房顶上。就见后院幽暗死寂,唯有玉人轩亮着灯,这可方便了马忠和张得奎。二人轻轻跳下房来,躲到玉人轩窗下,就听得里面良玉楼在厉声呵斥,龙大在巧言哄骗,紧接着又听得剧烈的挣扎声和玉楼姑娘愤怒的嚷叫。张得奎轻轻推开房门,顿见暴眼龙大正将玉楼压在床上,要剥掉她的衣服。张得奎也不声张,右手一挥,一块石头向龙大后背飞去,龙大惨叫一声便歪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了。
惠娘心里纳闷,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打昏暴眼龙大是良玉楼所为,但当时整个后院就他二人,事后也没发现有第三者来过的蛛丝马迹。她越想越害怕,迫不及待地向冯四爷报告了此事。
第二天,冯敬棠带着八哥一伙打手赶到醉香阁,将良玉楼捆在后院廊柱上,一顿皮鞭猛抽。可怜玉楼这个柔弱女子,瞬间便被抽得皮开肉绽。
“玉楼,打伤龙大是怎么回事?你可要对四爷说实话啊!”惠娘劝道。冯敬棠坐在廊下不紧不慢地吸着鼻烟。
良玉楼低垂脑袋,嘴角流着血,一声不吭。
冯敬棠恨恨地说道:“四爷今天给你交个底,反正惠娘也不能指望你给她赚钱了,要是不把打伤龙大的事情老老实实说出来,今天就打死你。”
良玉楼仍不说话。冯敬棠耐不住性子了,拉大了嗓门:“打!”
又是一阵皮鞭抽打,良玉楼突然哭着嚷了起来:“那石头是我打的!就是我打的!我现在是尹都督的人了,我决不会走回头路,我决不会像过去那样过日子了,打死我也不会了……”
良玉楼昏死过去。惠娘急了,直盯着冯敬棠。四爷这才将手轻轻一抬,皮鞭停了下来。
冯敬棠始终没解开这个疑团,而当晚他的府上却发生了一件奇事。
翌日日头高照,夫人还不见四爷起床,甚觉奇怪。平日夫人是不好干预四爷起早起晚的,而今天她却异常担心。纵然四爷要睡个大懒觉,而陪在他床上的三姨太是断然不会也跟着睡到现在的。夫人无奈,只好叫管家前去看看。
管家叩着房门唤了几声,不见回应,便也慌了。夫人急忙唤来八哥破门而入,这才发现三姨太在床上被捆作一团,嘴里塞着她的裹脚布,却不见了冯四爷。管家忙将绳索解了,问四爷在哪里,三姨太颤抖着指向屋顶。众人向上看去,竟见冯敬棠手脚被捆着倒吊在房梁上,嘴里也塞着三姨太的裹脚布,便手忙脚乱地将四爷放了下来。冯四爷精神恍惚,怎么也记不起他是如何被吊了上去的。
就在这时候,八哥猛然看见插在墙上的一把匕首,匕首钉着一张纸笺,慌忙取给四爷看了。纸上写着:“冯敬棠,善待良玉楼,否则你和惠娘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