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写了一份告假文书,言辞切切,足以打动任何人,就看袁大总统会不会因此而动恻隐之心放他一马了。他揣着文书和两份电报,驱车来到总统府,进门便碰上总统府内史夏寿田。夏寿田说总统今天一早去天津了,明后天才能回来。尹昌衡原来并不了解夏寿田其人,后听骆成骧说,此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中进士第八,殿试又榜眼及第,文采极好,是袁大总统的一支御笔。听夏寿田一说,尹昌衡颇感失望,就对他说了来求见总统的原委,又给他看了两份电报。夏寿田恭喜尹昌衡喜得贵子,并说估计大总统一定会允准他回川探视的。
尹昌衡怏怏不乐地回到怡居宅院。良玉楼问:“怎么了,袁大总统没准?”
尹昌衡说:“不在,去天津了。”
良玉楼又担心地问:“万一袁大总统不准你走怎么办?”
尹昌衡叹息着,半晌才说:“不会吧?要真是那样,他岂不是太不讲人伦常理了。”
良玉楼又说:“我看,你最好给袁二公子说一声,请他在大总统面前说说情。”
这话倒提醒了尹昌衡,但又觉袁克文是个闲散之人,每天行踪不定,要找到他确也是难的,便写了一封信派马忠送到他府上去。岂料当晚袁克文便兴冲冲来到怡居宅院,见面便拱手贺道:“恭喜硕权兄当父亲了!”
尹昌衡愁苦着脸说:“我都快急死了。就为我赎娶玉楼一事,夫人惊厥早产,母亲病倒在床。唉,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此时不能侍候在他们身边,岂能不怨死我了!”
袁克文道:“硕权兄也不要着急。待家父从天津回来,兄弟一定为硕权兄说说,相信家父一定会准你回川一趟的。”
袁克文走后,尹昌衡心里稍安。又给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各写了一封信去,将四川家中的情况和向袁大总统告假回川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翌日下午,三人先后赶到怡居来了,在堂屋坐定,罗嫂泡上鲜茶。
彭光烈劈头便问:“如若袁世凯仍不准你回川咋办?”
戴云鹤说:“家中发生这么重大的事,袁总统不会不准吧?何况硕权已经明确表示服从总统差遣留京任职,他不该再有所疑虑了。”
骆成骧摇头道:“我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直先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各种可能都要考虑到,要留有退路。”
尹昌衡点头称是,便与三人密议应对良策。
又过了一天,估计袁世凯也从天津回来了,尹昌衡赶到总统府去拜见,不料夏寿田说袁大总统回是回来了,但今天又不在府内,有外事活动去了颐和园。并说告假文书大总统已看了,总统说不急的,先放一放。第二天一早,尹昌衡又去了总统府,袁世凯正在府内。夏寿田通报后出来说,大总统请硕权不要太过着急,这些日子事务太多,等上三五天再来,一定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袁世凯是有意在回避他了,但不知这样拖着是何用意?回到怡居,尹昌衡坐立不安,良玉楼帮不上忙,只得在旁哀声叹息。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也先后来打听过,得知袁世凯在软软地拖着,都为都督着急。
其实,他们万万没想到,袁大总统对尹昌衡告假一事认真着哩!那日从天津回来,夏寿田就将尹昌衡的告假文书送给了他,晚上袁克文来请安,又在父亲面前替尹昌衡说情,袁世凯嘴上没说准与不准,心里却犯起疑来。首先跳进他脑子里的念头便是:这狂徒又在与他玩花招了。他当即召来陆建章,命他给四川都督胡景伊发个密电,令其迅速查实尹昌衡夫人早产及尹母病重在床的真伪。
胡景伊与尹昌衡本来就是冤家对头,接到袁世凯密电后,料想一定是尹昌衡在北京有了麻烦,心里暗暗高兴。他物色了一个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物,此人便是曾随尹昌衡西征,后来投靠了胡景伊,时任省民政次长的徐进。
得到胡都督指令,徐进当即备了厚礼到尹府去看望尹太夫人。门子是认得徐进的,又见提着贺礼,赶忙进去报了,又很快出来,说太夫人有请。
在客堂坐定,徐进说他刚从外地回来,得知尹都督夫人喜获贵子,特来祝贺。又说尹都督乃国家栋梁,川人之骄傲,为人宽厚仁慈,待他徐进如兄弟,都督的恩德他永世不忘。进而又问候太夫人安好。尹母就说身无大碍,每天吃斋念佛,操持家事,媳妇产后,她也就更忙了。只是昌衡不在身边,令人十分想念。
徐进从尹府出来,即叫人去将为尹夫人助产的接生婆唤到自己府中,十分关切地询问颜机生产的情况,并说尹都督远在北京非常着急,要他对颜机母子多加关照。接生婆听了,便说请徐老爷转告尹都督,让他尽管放心,尹夫人怀孕足月,生产也十分顺利,孩子生下足有八斤重,非常可爱。接生婆收下赏银去后,徐进迅即赶到都督府去向胡景伊报告。
胡景伊大喜,立即电呈袁大总统。
这些背后的事情尹昌衡自然是不知道的。好不容易三天过去,尹昌衡又赶到总统府去见袁世凯。夏寿田进去通报后出来说,袁大总统有请。
尹昌衡匆匆走进怀仁堂,但见袁世凯正襟危坐,陆建章侍立一旁。尹昌衡致意问候后,袁世凯指着一旁的座椅,微笑着请他坐下说话。
袁世凯说道:“这些天事情太多,怠慢了硕权,硕权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尹昌衡说:“大总统为国操劳,昌衡却为一己之私来烦劳大总统,实在是惭愧不已。”
袁世凯点了点头,问:“你是为告假回川的事来找我的吧?”
尹昌衡说:“只为昌衡赎纳玉楼之事引起家人不安,夫人惊厥早产,母亲突然重病卧床不起。切盼大总统准假数日回家探视,昌衡保证假满即返北京,报效总统。”
“唉——”袁世凯长长叹了口气,说,“昌衡哪,新的约法会议就要召开了,一些重大问题都要在这次会上研究决定,包括西姆拉会谈所涉及的西藏问题。我希望你能参加这次会议,会后再说回川的事。你看如何?”
尹昌衡急了,说道:“大总统,夫人早产昌衡不能陪伴在侧,母亲重病昌衡也不能侍候在病榻前,昌衡愧为人父,也愧为人子了。昌衡不辱大总统使命,抱病西征平叛,功在国家,应该说是忠了。父母只昌衡一个儿子,切望大总统允准即速回川以尽人伦之责,让昌衡做个忠孝两全的人吧!”
袁世凯听了就皱起了眉头,说:“要是我不准你的假,那就是本总统让你不孝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尹昌衡脸色顿变,屈膝跪下,恳求道:“请大总统不要误解了昌衡的意思!”
袁世凯却笑了:“起来起来,不要这样嘛。”
尹昌衡仍身板笔直地跪着。袁世凯便道:“其实硕权大可不必这样着急的。据我所知,你母亲、夫人和孩子都很平安的。你夫人生产非常顺利,也不是什么早产,她是足月生下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本总统要恭喜你了!”
尹昌衡一愣,直视袁世凯。袁世凯又说:“你母亲大人仍同以前一样,每日里吃斋念佛,操持家事,只是抱了胖孙后又多了一些事情。她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更没病卧在床,这也是硕权的福气啊。”
尹昌衡大惊,气极地嚷道:“这是哪个混蛋编造谎言来蒙骗总统?一定是胡景伊这个奸诈的小人。我尹昌衡有恩于他,他却以怨报德,处处加害于我。
大总统,你不能相信这个小人呀!”
“硕权,你不要怪胡景伊,这与他无关。”袁世凯仍平和地说着,“至于那两封电报,可能是你母亲念儿心切所致,本总统完全可以理解。你安心在京履任,适当时候我会让你回川探视尽孝。怎么样,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从总统府出来,马忠和张得奎见都督脸色难看,情知不妙,也不便多问。
回到怡居宅院,尹昌衡已是神色恍惚的了。良玉楼便知凶多吉少,急将昌衡扶到床上躺下,流泪道:“昌衡,都是我不好,给父母大人和姐姐添麻烦了。”
“怎么是你不好了?都怪我,太小看袁世凯了!”尹昌衡一拍床沿,愤怒地嚷道。
经过这一回合,尹昌衡才算真正尝到了老奸巨猾的袁世凯的厉害。他沉痛地自嘲着:你还对袁大总统行缓兵之计,意图使他对你放松戒备哩!在老谋深算的袁世凯面前,你不是显得太稚嫩了么!
尹昌衡不甘失败,狠下决心要逃离北京。午后,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他坐在书房里,从书橱中抽出《古文观止》来信手翻着,心思却不在书上。良玉楼送来茶水,默默无语地陪伴着。忽听马忠来说,太炎先生来了。
尹昌衡为之一振,起身走出去,就见章太炎已经走进内院,急忙下阶迎进堂屋坐下。
罗嫂赶来为客人泡茶。尹昌衡吩咐罗嫂给姜八碗说一声,做几个地道的川菜,他要与太炎先生喝酒。章太炎便笑道:“自那天喝过你的喜酒后,我便没沾过酒。此时你一提起这个酒字,我的酒瘾便来了。”
尹昌衡说:“那天先生没喝尽兴,今晚一定要喝好。”
章太炎说:“最好喝醉。”
二人说说笑笑,良玉楼便也高兴起来,端来瓜果,说:“记得那天在席上,太炎先生说,人还是糊涂一些好,只要喝醉了,再明白的人也会糊涂的。
我看过郑板桥的一副字,写的是‘难得糊涂’。我就觉得先生与郑板桥的意思都差不多。”
章太炎吃惊地盯住良玉楼:“玉楼姑娘,你真不简单哪。别的女子谁会注意我说过的话和郑板桥的字来?”
良玉楼便红了脸:“我可是啥也不懂的了。”
章太炎笑了笑,便从衣袋里拿出一本小书来交与尹昌衡,说:“这里面好几篇文章你在龙泉寺我家中看到过,发表后好多人都从中看出了端倪,知道我是在影射袁世凯了。我将这些文章印了个小册子,今天路过宣武门,就索性拐进金龟子胡同来看看你,也是给你送书来的。”
尹昌衡便很感动,恭恭敬敬接过,翻看目录,其中便有他在太炎家中见过的四篇大作:《魏武帝颂》《宋武帝颂》《巡警总监箴》和《肃政使箴》。
章太炎笑道:“袁世凯那厮,我是不骂他心里就不痛快。那日在席间,我原本是想当着段祺瑞和袁克文的面将袁世凯大骂一通解解气的,又怕冲撞了你和玉楼姑娘的喜气,便多少忍住了些。”
尹昌衡听了便觉舒心,不觉又长声叹息起来。章太炎有所觉察,便问怎么了。尹昌衡只得将这些天来的情况大致说了说。太炎不禁拍案而起:“太霸道了,太霸道了!”
尹昌衡道:“先生息怒。昌衡已经习惯了,忍一忍,没啥的。”
章太炎便又坐下,说:“我可是忍不了的。要是我,当着他的面也要骂他个狗血喷头!”
尹昌衡笑了笑:“我哪敢与先生比?”
这时,马忠又走了来,报说袁二公子来了。就见袁克文已经进了内院,向正房走来。尹昌衡迎了出去,说:“豹岑兄来得正好,太炎先生在此,今晚咱们一道畅饮,岂不更多了一份雅兴!”
袁克文但见屋内果然坐着章太炎,抬起的脚犹豫了一下,还是迈了进来,拱手致意:“太炎先生好!”
章太炎冷冷一笑:“硕权请你一道喝酒,就不怕我当着你面骂你老子?”
袁克文笑了笑,挺大度地说:“现在骂我父亲的人多了,这听觉神经也就麻木起来。不过,文豪大师太炎先生的骂,听一听也是一种享受。”
章太炎愣了一下,笑道:“二公子能这样想,那我也就没啥顾忌了哟!”
罗嫂进来说酒菜已经备好,尹昌衡便将章太炎和袁克文请到东厢房就座。
宾主坐定,良玉楼说:“今晚的菜肴是按昌衡的吩咐做的,全是正宗川味,不知合不合太炎先生和袁二公子的口味?”
章太炎却悟出了尹昌衡的心思,叹息道:“硕权是想家了哟!夫人生了宝贝儿子,母亲又卧病在床,如不想家就是大不孝了。”
袁克文便不安起来,说道:“硕权兄,我也埋怨家父做得不妥,他真该准你假回川探视太夫人和夫人孩子的。家父说他有他的道理,并说等开了约法会议自然会准你回去的。”
章太炎愤然道:“狗屁的约法会议!二公子,说到此我就想骂你那总统老子了!”
尹昌衡赶忙举杯道:“先生,豹岑兄,不说这些事了,干一杯如何?”
章太炎和袁克文便端起杯来,一起干了。章太炎又慨叹起来,说道:“有人叫我章疯子,我却要说,如今世道乖违,不出疯子才怪,我章炳麟便是第一个发疯的人。其实我何尝非要骂袁大总统不可呢?只是他做事太绝,伤了国人的心,我是不得不骂的。”
座上气氛便又沉重起来。外人可能不知,袁克文在众多弟兄中最受袁世凯和大姨太沈氏宠爱,因此而招致老大袁克定的妒忌和不满。他在家中小心为人,尽量使自己在情感上与父亲保持和谐而在政治权力的争斗中又与父亲保持一定的距离,并醉心于声色犬马琴棋书画,给人一种纨绔子弟的印象。但袁克文的才气却是令人称道的,就连太炎先生也曾说,我看袁家那些子弟,除了老二克文,没有一个能够成器的了。
其实袁克文内心深处对章太炎是十分敬重的。章太炎骂父亲听来刺耳,但细细品味又不能说骂得一点道理也没有。近年来袁克文心里深藏着对父亲的一种隐忧,却又不能为外人所道,这也正是他矛盾和痛苦的地方。
这时,袁克文拿过酒壶,为章太炎和尹昌衡满上,而后对章太炎道:“太炎先生学富五车,国人景仰,克文对先生也一向敬重。尽管先生对家父颇为不满,也难改克文对先生的崇敬之情。所以不管先生骂不骂家父,克文都是要敬先生酒的。骂归骂,敬归敬,我请硕权兄陪饮三杯如何?”
袁克文言之切切,且含着一丝忧伤,尹昌衡甚是感动。章太炎直直地盯着袁克文,频频点头:“你这话说得好,说得好啊!”三人慷慨饮下三杯酒后,袁克文竟然掉下泪来。
尹昌衡道:“豹岑兄这是怎么了?”
袁克文抹去眼泪,说:“我想醉。硕权兄,太炎先生,今晚我太想醉了,我们不醉不罢休好不好?”
“好!”章太炎叫道,“我们舍去小杯用碗喝如何?”说着拿过三只碗来,抢过酒壶就往碗里倒酒。
良玉楼急了,说:“太炎先生,还是用小杯慢慢喝好。”
章太炎没理会,瞬间酒已倒满。他先自端起一碗来,尹昌衡与袁克文也各自端了。太炎将碗向二人一碰,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尹昌衡与袁克文见先生如此,便也一气喝了。
这碗酒下肚,竟大大激发了三人的谈兴。章太炎不再骂袁世凯,却大谈他对国学的独到见解来。尹昌衡与袁克文对国学也颇有造诣,时时插言争论。三人边谈论边喝酒,越谈兴致越高,兴致越高酒兴就愈浓。直至夜深,六斤茅台告罄,三人统统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