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去逛灯会,良玉楼高兴得早早地就打扮了,与尹昌衡坐着马车赶到前门时,天色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就见前门大街上已是一片灯海,人如潮涌。在街口下了车,尹昌衡护着良玉楼挤在人群中向大栅栏方向慢慢走去。沿路有各式灯舞在表演,良玉楼完全恢复了少女的天真,美丽的脸上始终绽放着青春的笑靥。就见一组八仙过海的花灯游了过来,良玉楼兴奋地拉着尹昌衡快步迎了过去。这组花灯制作特别,除了八仙人物灯外,还有十几个虾兵蟹将灯在八仙灯的前后簇拥着,而在外围更有二十来个云水花灯做着潮涌云翻的架势。良玉楼欢喜得跳跃起来,尹昌衡表面看来沉着矜持,而内心却也异常地兴奋。灯会的确令人叹为观止,但最令他情感冲动的则是玉楼那毫无巧饰做作的纯真的美在他面前自然地展示出来了。很多时候他没看灯,却痴痴地直盯着玉楼。良玉楼发现了,难为情起来,说:“我,我太高兴了。”
“我也很高兴。”尹昌衡搂着她向前走去。
临近大栅栏街口的万花楼是一座三层中式酒楼,坐在楼上临街的包房内,街上灯会胜景尽收眼底,饮酒观灯行乐,这里正是京城达官贵人元宵夜的最佳去处。尹昌衡偕良玉楼来到门前,被小厮引上二楼,走进一间临街的包房,就见段总长及夫人、袁克文和嫣云、蔡锷和小凤仙全都到了。
尹昌衡歉然地向段祺瑞等人拱手寒暄:“哎呀,街上太挤,好不容易才走过来了。没想段总长和各位都早早到了,实在抱歉!”
段祺瑞笑道:“我们都估计到要是来晚了街上太挤,所以才早早地来了。”
袁克文笑道:“我看硕权兄一定是与玉楼姑娘在灯市上转悠够了才来的,却找理由为自己开脱。”
蔡锷也笑道:“来迟了便是来迟了,你与玉楼姑娘先自责三杯再说。”
小凤仙和嫣云便嬉笑着给尹昌衡和良玉楼斟酒,一人逮住一个,非喝不可。尹昌衡自知理亏,将三杯酒一气喝了。这可难住了良玉楼,她皱着眉头勉强喝下半杯就再也不敢喝了,而小凤仙和嫣云却不依不饶。
尹昌衡笑道:“我代玉楼喝了吧!”
小凤仙说:“不行的,一定要玉楼姐自己喝完!”
段祺瑞的夫人张佩衡笑道:“我看玉楼姑娘是不善饮酒的,就让硕权代饮好了。”
见段夫人如此说,小凤仙也就让了步,却道:“既然总长夫人说情,就饶了玉楼姐。不过,尹将军代饮,这酒就要打个滚儿了!”
尹昌衡问:“怎么打滚儿法?”
嫣云一笑:“要喝六杯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拍手叫好。于是,小凤仙和嫣云左右把盏,尹昌衡就将六杯酒一一喝了。而后,尹昌衡看了看段祺瑞的夫人张佩衡,心下便想:这位袁大总统的表侄女真不愧是一个宽厚至诚的贤夫人,自己与蔡松坡、袁豹岑都带着青楼女子来与段总长一起过元宵,她竟如此大度地陪在丈夫身边,不禁让人肃然起敬。尹昌衡这样想着,就端起杯来,要敬段总长和夫人一杯酒。袁克文和蔡锷见了,便吆喝着非要一起敬不可。段祺瑞和夫人只得起身领了,各自吮了一口。
蔡锷便问:“段总长,除夕那晚你说要离开北京一阵子,是否是为河南白狼匪乱之事?”
段祺瑞道:“正是。白狼闹得太厉害了,河南、湖北、陕西、甘肃均受其害。大总统命我兼任河南都督,坐镇开封指挥剿匪。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
这时,楼下突然骚动起来。小凤仙跑到窗口一看,惊喜地叫道:“快来看,又有一组花灯过来了!”众人都离座站到窗口边去,就见大栅栏街口处游过来一组花灯:一只乌篷船上站着一个书生和一个小姐,书生手里撑着一把雨伞,船尾还有个摇橹的艄公。一看便知是“船舟借伞”的故事。
袁克文惊叫道:“你们看,船上那许官人像谁呢?”
众人不解地盯着他。袁克文笑道:“你们仔细看看,那许仙像不像硕权兄?”
大家就笑了起来。尹昌衡说:“豹岑兄在胡说八道了。”
袁克文又笑道:“你们看仔细了,不但那许仙像硕权兄,而且那白娘子也极像玉楼姑娘哩!要是在她怀里再添上一只琵琶,就更像了!”
良玉楼笑道:“我看那白娘子怀里既没琵琶,也没瑶琴,所以她不可能像我,也不可能像凤仙妹妹,只能是嫣云了。既是如此,那许仙当然就是袁二公子了啊!”
没想良玉楼说出这般机警的话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眼见“船舟借伞”
游过去了,大家便又入席,相互敬酒,热闹了好一阵。
尹昌衡突然想起西姆拉会谈来,问道:“段总长,近日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麦克马洪提出了一个‘外藏’‘内藏’的方案,逼着我中央政府代表陈贻范签字,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段祺瑞脸色便阴沉下来,说:“唉,那个麦克马洪也欺人太甚了。近日朱尔典也频频施压,以联合西方国家不承认民国政府相要挟,逼着我方表态。”
尹昌衡急了:“总长,我们决不能退让半步啊!”
蔡锷愤然道:“在西藏问题上要是向英国人让了步,那中华民国岂不连前清都不如了?”
袁克文也说:“是啊,决不能让步的。我想家父在这个问题上也不可能有半点含糊的。”
段祺瑞便说:“你们都放心,昨天大总统召见我、熊总理和外交总长孙宝琦,专门商议此事。我们都认为麦克马洪那个方案行不通,中国政府是决不可能同意的。”
尹昌衡稍稍放下心来,又想到了杨度那篇《君宪救国论》,但觉得当着袁克文的面最好不要提及此事。正默默地想着,没想袁克文捅了他一下,诡谲地笑道:“硕权兄又在想什么了?有玉楼姑娘在身边,你竟这么魂不守舍的!”
尹昌衡道:“别胡扯,谁魂不守舍了?”
袁克文却笑了起来,突然说道:“各位,我讲一个新版玉堂春的故事,为大家助助酒兴如何?”
段琪瑞、蔡锷等人尽都说好。袁克文便认真地讲道:“这可是当今民国初年的故事了。话说当今名士某某某从蜀川来到京城,于八大胡同结识当今名媛某某某。二人一见钟情,顷刻之间便到了如胶似漆、难解难分的境地……”
尹昌衡当即打断:“豹岑兄,别胡诌了好不好?你这尾巴一翘我便晓得你要拉屎了。”
良玉楼也急了,说道:“袁二公子也太不公平了,尽拿尹将军和我开心。”
段夫人便要打抱不平,说:“玉楼姑娘说得也是,袁二公子真的是有失公正了。”
袁克文却说:“不不不,硕权兄与玉楼姑娘的故事真的是与众不同的。”
段祺瑞笑问:“有什么不同,你说说看。”
“有诗为证!”袁克文扬扬自得地站了起来,煞有介事地吟诵道:
枇杷门巷玉人家,粉黛纷纭斗烛花。
阅尽群芳皆白眼,乍惊孤艳拂红牙。
鸳鸯独宿香衾冷,翡翠双拖舞袖斜。
我欲自为仙子婿,一生长与饭胡麻。
众人便叫好诗。尹昌衡一脸通红,冲着袁克文说道:“豹岑兄,我说过这是录的前人的诗,你怎么就当我写的了?”
袁克文大笑:“哈哈哈,不打自招了。我也并没说是你写的呀!”
众人便开心一笑。良玉楼看了尹昌衡一眼,满脸含羞低头不语。
就在这时,冷不防门外闯进一个人来,大大咧咧地叫道:“啊呀呀,都是几个大人物在这里了!鄙人想来掺和掺和,不会搅了你们的雅兴吧?”
众人看去,竟是章太炎!段祺瑞客气地起身相迎,并唤服务的小厮添加座位和餐具。尹昌衡、袁克文和蔡锷也都拱手问安。章太炎也不客气,将长衫一掀坐了下来,说道:“几位朋友约鄙人在此观灯度元宵,听说段总长也在这里,便过来凑凑热闹。除夕酒会鄙人被袁大总统拒之门外,在座诸君如若也同袁大总统一般,那鄙人就不打扰了。”说罢就做出要走的样子,即被段祺瑞按住。
尹昌衡热情地给太炎先生斟酒,说:“难得见大师一面。昌衡敬先生一杯,以表崇敬之意。”
章太炎却说:“酒就不必,在那边喝得已够多的了。人说酒可乱性,鄙人神经本来就不够正常了,被人称做‘章疯子’,要是再喝,岂不就大疯了么?”
众人便笑笑。蔡锷道:“谁说章先生疯,我看他自己已是疯子了!”
段祺瑞便道:“章先生才高八斗,德高望重,本人对章先生历来是十分敬重的。今天见面,可说是意外之喜了,这酒无论如何是要敬章先生的。”
尹昌衡、蔡锷和袁克文都应声而起,要敬章太炎。太炎就说:“好好,恭敬不如从命,但只此一杯。”
喝过这杯酒,章太炎突然说道:“鄙人来讨扰各位,实为有个问题要请教请教。本来我是要直接讨教大总统的,怎奈总统府的大门却并非为人开着。幸好今晚碰上了段总长和袁二公子,机会难得,只好来讨人嫌了。”
听章太炎如此说,段祺瑞和袁克文脸上便不悦起来。尹昌衡心里揣测着太炎先生会怎样为难段总长和袁克文,就见章太炎从怀中掏出一卷报纸来,轻轻地在桌上展开,是那份登着《君宪救国论》的《燕华快报》。
章太炎不紧不慢地说道:“如今已是中华民国了,杨度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就像一个跳神的端公,公然祭出这篇《君宪救国论》来为封建帝制招魂。
不知是杨度自己神经错乱了,还是袁大总统乐于此道,意欲“黄袍加身”呢?
如果是后者,那鄙人就先在这里向在座诸君贺喜,恭喜诸君都有可能封侯拜相了啊!”说着便站起来向大家拱手。
袁克文铁青着脸说:“章先生,我相信家父是没有那个意思的,纯属杨度在胡言乱语。”
章太炎笑道:“还是有那个意思好啊!如若令尊当了皇帝,你就很有可能当上太子。太子是什么?那就是皇帝之后的皇帝了呀!”
一直沉默不语的段祺瑞此时说道:“请太炎先生放心,民主共和已成建国之基础,任谁也动摇不了的。据我所知,大总统也绝无恢复帝制之意,‘君宪救国’纯系杨度一家之言,成不了气候。”
尹昌衡忍不住说道:“谁欲复辟帝制,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国人必群起而攻之!”
蔡锷也道:“杨度不识时务,可笑之至!”
章太炎见大家如此说,便起身要回敬一杯酒,没想街上却突然异常喧闹起来。众人急忙走到窗口,只见街斜对面“兴隆客栈”的高楼顶上垂下两串特大的灯笼来,右边灯笼上六个大字“反对复辟帝制”,左边灯笼上六个大字“保卫民主共和”,老远便看得清清楚楚。
章太炎便兴奋起来,说道:“好啊好啊,我看今年元宵灯会,这便是最大的亮点了!”话音刚落,街上响起阵阵急骤的口哨声,又见前门那头上百个警察扛着家伙向这头跑来,很快将客栈围了,就有人爬上楼去,要取下那两串灯笼。
章太炎嚷了起来:“为什么要摘下灯笼?你们是哪家子的警察?”
太炎的喊叫被人海声浪淹没,谁也听不见的。他便转对段祺瑞说道:“段总长,你刚才不是说‘君宪救国’一家之言,成不了气候吗,怎么就有人将那两串灯笼视如洪水猛兽了?明天我非要去问问警察总监吴炳湘不可,究竟是何人指使,要压制民心民意!”说罢,一掀衣襟,愤然而去。
街上仍是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又见警察架着几个人走了,灯市才渐渐恢复正常。包房里,观灯饮酒的兴致也就大打折扣。尹昌衡叹息道:“既然大总统并无背离民主共和之意,警署如此一搅和,岂不是帮了倒忙吗?”
袁克文也埋怨道:“这个吴炳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段祺瑞淡然一笑:“算了算了,大家喝酒喝酒。”
袁克文即道:“我看还是请三位姑娘来上两曲如何?”段夫人立即点头说好。良玉楼和小凤仙都是有准备的,琵琶和瑶琴早就有人带了来。于是,二人调弦正音,轻舒玉指,美妙弦乐随即如幽谷之清泉潺潺流淌。嫣云便和着琴声唱了起来,是宋时辛弃疾的《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趁玉楼她们弹唱之机,尹昌衡借口出恭走出包房,在楼上转悠了一圈,找到了章太炎他们所在的包房。见里面坐着六七个人,除章太炎外,其他都不认识。
章太炎起身道:“硕权不会是走错房间了吧?”
尹昌衡拱手道:“昌衡特来拜会太炎先生和各位。”
章太炎也就拱了拱手,向各位道:“他便是西征军总司令,四川都督尹昌衡。”
座中人便肃然起敬,都站起身来拱手致意。
章太炎随即将各位介绍给尹昌衡。原来他们是北大校长胡仁源,教育总长汪大燮,和钱玄同、马绪伦几个年轻人。尹昌衡便向各位问好,又说:“太炎先生刚直不阿,是晚辈的楷模。对于杨度那篇《君宪救国论》,据昌衡所知,许多人皆不以为然,就连段总长也是持反对态度的。昌衡便觉得,民主共和基础已定,谁要是想动摇,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章太炎哼哼地冷笑着,仰天长叹道:“唉,如今国人都同患一种病了——幼稚病,你尹昌衡也是如此。要治此病,我看良方只有一个,那只能是棺材了。不见棺材梦不醒啊!”
章太炎说话句句惊雷,尹昌衡心中不由得震颤起来。又听太炎说道:“还记得在总统府前我骂过你的那些话吗?看来我并没将你骂醒,你还在做着梦啊!”
尹昌衡不得不佩服章太炎了,自己来京后的处境不正应验着太炎先生的预言吗?他正想说什么,小厮走了进来,说那边的老爷在问你哩,请你快快回那边去。尹昌衡只得拱手告辞。
这边房内,嫣云还在唱着曲儿,尹昌衡走进屋来便被袁克文和蔡锷拉住罚酒。尹昌衡还怕喝酒吗?于是来者不拒,一一喝了。
灯市也已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八仙过海”“船舟借伞”又从万花楼下游了过去。大约已是子时时分,街上游人如潮,显得越是热闹了。又有一组新的花灯游了过来,嫣云在窗边见了,叫道:“快来看哟,是‘钟馗打鬼’来了!”
尹昌衡走到窗边,果然是“钟馗打鬼”。身着红袍的钟馗脚踏小鬼,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他心下便想,那边房里太炎先生他们见了这组花灯,不消说又有一番议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