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楼回到怡居宅院,尹昌衡心情便好了许多,看书看累了,便与玉楼说些开心的故事玩。
他给玉楼讲在日本留学时的往事,讲他是怎样与夫人颜机结婚的。他说在广西时,颜机的哥哥,时任广西法政学堂监督、有名的道学家颜楷见他年轻有为,便托时任法政学堂总办的骆成骧做媒,将妹妹许与了他。那时颜机尚小,直至辛亥后他当了四川都督,二人才办了婚事,结为夫妻。他还给玉楼讲了去年泸定桥头他单骑平兵乱时,颜机是怎么临危不惧,声言如果昌衡遭遇不测,她就跳江殉夫的经过。
良玉楼听了感动得流泪,她为尹昌衡娶了一个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做夫人而高兴,联想到他到北京后的诸多曲折和不快,心里不免更加忐忑不安起来。
石榴树上的那只鹦鹉突然“拜年了,拜年了”地叫起来。良玉楼笑道:
“还拜年哩,也该换个花样了。”她走到树下,教鹦鹉说“都督平安”。教了数遍,鹦鹉果真就能叫“都督平安”了,话音还挺清晰。
良玉楼开心地笑了。尹昌衡明白她的心意,说:“谢谢玉楼,我肯定会平平安安的。”
这天下午,邹稷光到怡居宅院来捎信,说是有个四川老乡来了,戴爷请都督快快过去一下,却没说来客的姓名。尹昌衡匆忙更衣准备出门。
邹稷光忽见在石榴树下与鹦鹉说话的良玉楼,就觉惊诧,这是哪来的大美人?到门外见了正在备车的马忠,忍不住问:“马哥,尹都督是不是纳少夫人了?”
马忠看见邹稷光就觉心烦,便不答理。无奈这赖皮不识趣,怪怪地笑着说:“若是尹都督要讨姨太太,我可要讨杯喜酒喝哟!”
马忠正要发火,张得奎走了来,在邹稷光背上轻轻击了一掌,他啊哟啊哟地叫着,身子一软便坐在地上了。张得奎笑道:“把你娃儿这张臭嘴闭紧些,不然的话老子要揍得你吐屎!”
车到四川会馆,戴云鹤将尹昌衡迎进大厅,就见里面坐着一人,望着他直笑。尹昌衡激动起来,叫了声“直先兄”,便与那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这人叫彭光烈,字直先,四川武备学堂毕业,尹昌衡任四川都督时,为川军第二师师长,是尹都督军中最交心的弟兄。那年四川响应武昌首义宣告独立,赵尔丰暗中唆使巡防军趁东校场阅兵之机制造兵乱,血洗成都,刚上任几天的四川军政府正副都督蒲殿俊、朱庆澜逃得不见踪影,好在时任军政部长的尹昌衡单骑飞奔凤凰山搬兵,一举平息了兵乱。就是这个彭光烈与同盟会的张澜等人竭力拥戴,推崇尹昌衡当了四川军政府的大都督。其后不久,赵尔丰又密令心腹傅华封率巡防军进攻成都,也正是这个彭光烈,奉尹昌衡之命,率军在雅安设伏,将其击溃,并生擒傅华封押赴成都。久未见面,今日北京相逢,不消说都是惊喜交集了。
戴云鹤亲自为尹昌衡沏了茶后,便到门口去迎候骆爷了。尹昌衡便问:
“直先兄,什么时候到的北京?戴爷的内侄捎信说有个四川老乡来了,要我快快过来,我还在猜测这老乡会是哪个呢,没想到会是你。”
彭光烈说:“到了三天了。戴爷说你那里有袁世凯的人守着,多有不便,就只好捎信请都督过来了。”
“我如今在北京已是身不由己了。”尹昌衡很觉气恼。二人是无话不谈的至交,他就将到北京后的情况大致给彭光烈说了说,问道,“说说你的情况,怎么就到北京来了?”
“我跟胡景伊闹翻了。”彭光烈说。
“闹翻了?为啥子?”尹昌衡吃了一惊。
彭光烈:“这个人太卑鄙无耻,我气不过,就闹翻了。”
尹昌衡看了看彭光烈,沉默不语。说来胡景伊爬上四川都督的宝座,就是他当初铸下的过错,许多人至今都在埋怨他哩!前年尹昌衡决计率军亲征,提出由胡景伊代理都督职务,此举引起包括彭光烈在内的诸多军政要员反对。众人都说胡景伊为人太过奸诈,不是一个正派的角色,担心他一朝大权在手就翻脸不认人。胡景伊在广西时曾与尹昌衡共过事,此人确也有些本事,在协调川渝军政府合并一事上立过大功,因而备受尹昌衡看重,让他当了川军军团长,职位仅次于副都督张培爵。尽管不少人反对胡景伊代理都督职务,尹昌衡仍然固执己见,把都督的大权拱手让给了胡景伊。谁知尹昌衡正在川边艰苦征战的时候,胡景伊果真在后方大肆做起小动作来。他排斥异己、安插亲信不说,还屡屡向袁世凯发密电告尹昌衡的恶状,说尹昌衡我行我素,对袁大总统的命令置若罔闻,借西征平叛之机图谋扩大自己的影响和势力。袁世凯一气之下,竟断了西征军的军饷后援,免了尹昌衡四川都督之职,改任川边经略使,并正式任命胡景伊为四川都督。事已至此,尹昌衡真是后悔莫及了。
“胡景伊是小人一个,当初你没把他看穿,以致他小人得志便猖狂了!”
彭光烈也是个烈性子,提起胡景伊来便咬牙切齿。他说胡景伊认定他是尹昌衡的人,近一年来处处给他小鞋穿。前不久将他调任昭广镇守使,驻扎剑门关,该拨的兵员枪械弹药物资不仅不足额拨给他,还克扣军饷。这个窝囊气他实在是受不了,就辞了镇守使跑了出来。
彭光烈说:“在四川军中,消息闭塞,人也闷得慌,我这脑袋也越来越糊涂了,很多事情都弄不明白,就想出来跑跑看看。”
彭光烈出川后,先跑了趟上海,会了几个朋友,接着就来了北京。到京后就到总统府去拜见袁世凯,想把胡景伊的恶行呈报给大总统,以出出心中这口恶气。没想袁世凯没见着,倒意外碰上了陆军参谋次长陈宧。陈宧八年前随锡良督川时与彭光烈有过一些交情,眼下也是袁世凯门下信得过的智囊人物,便对彭光烈说了点实话。他说胡景伊这人坏肯定是坏,但目前毕竟是大总统宠信的封疆大臣,你说得再多大总统信吗?而他胡景伊在袁世凯面前只消一两句话就可能要了你的脑袋。陈宧劝彭光烈好汉别吃眼前亏,先忍一忍,还建议他要是不想在四川军中待了,就在北京先找个差事做做也好。
尹昌衡叹息道:“要不是胡景伊,袁世凯也不会对我如此严加提防。他是小人得志,我是悔不当初。如今我成了袁大总统的笼中鸟。你来北京不打紧,但在这个地方可得小心行事啊,弄不好将你自己也赔了进来,那就不划算了。”
彭光烈便说:“我到北京来只是想会会老朋友,看看现在的时势,也好明明白白地做人做事,并不是就要跟他袁世凯作对,怎么就把自己赔进去了?”
尹昌衡盯着彭光烈看了又看,笑道:“直先兄,你我都是一副坏德性,遇事沉不住气,不免会吃亏的。骆爷多次训诫我,当时脑子倒是被骂清醒了,但一到关键时刻又要犯糊涂。唉,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我是吃了若干次堑也长不了智的。”
彭光烈笑了笑。尹昌衡又问在上海有什么见闻,彭光烈便说:“前不久上海一家报纸登载反袁的文章,被当局查抄,抓了好几个人。以前南方是革命党的地盘,如今也成袁世凯的天下了。我还听说,孙先生在日本要成立新的政党,目的就是要推翻袁世凯。”
“难哪!”尹昌衡看了看外面,小声说道,“去年讨袁不成,孙先生反而连南方的地盘也几乎丢光。如今袁世凯已是羽翼丰满,实力雄厚,他才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共和不共和哩!去年他镇压讨袁军后,紧接着就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废除《临时约法》,一招比一招狠。袁世凯搞独裁已经是无所忌惮了。”
听尹昌衡这样说,彭光烈便道:“给你看样东西。”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卷报纸来。尹昌衡接过一看,是前天的《燕华快报》,头版登着一篇题为“奇文共赏——君宪救国论”的文章。篇首是一则短评,笔锋犀利,字字见血。接着转载了《君宪救国论》全文,作者杨度。尹昌衡迅速读了一遍,心里就疑惑起来。此文无非是说,民主共和要不得,必须回过头去走君主立宪的老路,难怪那篇短评对之大加挞伐了。
尹昌衡在日本留学时,对杨度其人就有一定的了解。那时的杨度与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人交往甚密,在中国留日学生中也有影响力。如今他彻底倒向了袁世凯,为其摇唇鼓舌,刚任参政院参政,就做出这么一篇“奇文”
来。
尹昌衡暗自纳闷起来,他曾给陈二腿交代过,《燕华快报》要期期买来给他看的,怎么这天的报纸他竟没看见?不消说这是陈二腿有意为之的。
彭光烈又说:“昨天我去会了一个朋友王乾生,他是《燕华快报》的编辑、记者。王乾生说,这几天北京不少人都在私下议论,说杨度这篇文章是一个信号,是袁世凯想当皇帝的信号。”
“我也有这个感觉。”尹昌衡说道。
彭光烈又小声说道:“听说北京已经有人在暗中活动了,要给袁世凯点颜色看。”
“这倒是可以想见的。好不容易把封建帝制推翻了,谁能容忍复辟倒退呢?只是我一天在笼子里囚着,出门都有眼睛盯着,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尹昌衡沮丧地说。
这时,戴云鹤陪着骆成骧走了进来。骆成骧一把拉住彭光烈,笑道:“戴爷带信说是有重要客人来了,没想到会是你彭直先。你不是在四川军中么,怎么有闲工夫跑到北京来了?”
彭光烈便将刚才给尹昌衡说过的缘由又说了一遍,骆成骧便愤愤不平地骂起胡景伊来。尹昌衡又将《燕华快报》送给骆成骧看。骆成骧只瞟了一眼,冷笑道:“哼哼,我早看了,奇文哪!这些天北大的老师学生都在传阅这篇奇文。其实杨度本就是一个顽固的君主立宪派,老调重弹不足为怪。而令人担心的是,这里面很可能藏有更大的文章啊!”
尹昌衡和彭光烈都看着骆爷。
骆成骧接着道:“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说此文是杨度专为袁世凯量身而作的,为啥偏偏在这时候出笼呢?答案很简单,这都是有人谋划好了的。”
彭光烈忍不住问道:“这么说来,袁世凯硬是想当皇帝了?”
骆成骧道:“这不是明摆着的?我看他是一步一步地在往皇帝的龙椅上走了。”
尹昌衡愤怒地将茶几一拍:“这是条绝路,走不通的!”
三人正议论着,就听得院子里张得奎在嚷:“吴七,吴七!你跑哪儿去了?”
又听吴七在说道:“上厕所!茶喝得多,尿也多,憋不住。”
尹昌衡起身向外看去,就见张得奎拉着吴七往前院走去。
今天车到四川会馆,按以往的规矩,待吴七把警卫兵们安置好后,马忠和张得奎就将吴七拉到前院鹿顶小房里喝茶摆龙门阵。今天刚好多了个邹稷光,四人便打牌小赌起来。今天吴七表现却不大正常,老爱借撒尿往后院跑。机警的张得奎随即跟了去,就见吴七走进内院却放慢了脚步,眼睛尽往正屋大厅里瞅,便大声嚷了起来,意在给大厅里的人提个醒。
春节后一天,陆建章将吴七唤了去,询问了尹昌衡近来的情况,并要他加强对尹昌衡的监视。吴七不敢懈怠,对尹昌衡的一举一动也便多了个心眼。今天尹昌衡匆匆忙忙往四川会馆跑,说是四川老家来了客人,吴七就觉有点奇怪,没想到会馆不久骆成骧也急急地赶到了,且戴主事走进走出神态也似乎有点不自然。吴七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商量啥事情,便借口撒尿三番五次往后院跑,想探个究竟,不想被张得奎盯得紧紧的,只看见一个生人坐在里面,其他一无所获。
吴七和张得奎回到牌桌边,邹稷光就埋怨起来:“吴七,撒泡尿输一吊,你今天咋个尽往厕所跑哟?”
“没法,茶喝多了。”吴七无可奈何地笑笑。
又打了几圈牌,天就黑了下来,有小厮来说酒菜备好了,请各位爷入席。
几人在餐室内坐定,邹稷光便以主人身份给吴七、马忠和张得奎频频敬酒。吴七喝了十来杯,竟有点晕乎乎地了,说:“各位大哥,我们这班弟兄每次到四川会馆来,戴爷都热情款待,兄弟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今晚兄弟想趁这个机会进去给戴爷敬杯酒,略表心意。你们先喝着,我去一下就来。”说着起身就走。
东厢房里,尹昌衡与彭光烈、骆成骧、戴云鹤正饮酒间,吴七端着酒杯闯了进来。
吴七道:“尹都督,吴七来给各位大爷敬酒了!”吴七给尹昌衡、戴云鹤和骆成骧敬过酒,走到彭光烈面前,笑着一躬身道:“这位爷怎么称呼?小的吴七是袁大总统派给尹都督的警卫排长,来给爷敬酒,恭喜发财!”
戴云鹤即道:“这位是远客,四川老乡彭爷。”
吴七便道:“啊,彭爷。吴七给彭爷敬酒,彭爷发财!”喝罢酒,他还想赖着不走,张得奎走了进来,说:“出去了出去了,我们都等着你喝酒哩!”
离开会馆前,趁马忠和张得奎套马备车之机,吴七将邹稷光拉到一边,悄声问道:“邹大少爷,那位彭爷是谁,看他那架势,气质非凡哪!”
邹稷光笑道:“嘿,那还用说,他是我们四川响当当的彭师长嘛!”
吴七恍然道:“啊,是彭师长,那我刚才太失敬了!”
尹昌衡回到怡居宅院,良玉楼在门口迎着,一起走进内院,就听鹦鹉在石榴树上扑扇着翅膀叫着“都督平安”,尹昌衡下意识地将良玉楼搂紧了。进了卧室,良玉楼见尹昌衡气色不佳,似有心事,又不便过问,就忙着整理床铺。
“喝了酒,早点睡下吧。”良玉楼说。
尹昌衡并没上床睡觉,而在书房坐了下来,呆呆地盯着玻璃罩内跳跃着的煤油灯火。
骆成骧还带给了尹昌衡一个令人堪忧的消息,说是西姆拉会谈中,英国代表麦克马洪提出了一个所谓“外藏”“内藏”的方案。西藏地区代表夏扎·班觉多吉与英方勾结,妄图使该方案通过,目前正逼着中央政府表态。这个所谓的“外藏”“内藏”方案,即是以金沙江为界,江西地区为“外藏”,一切权力归西藏地方政府,中央政府不得干预;“内藏”为江东藏区,归汉藏共管。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尹昌衡气愤之极,袁世凯是以垂询安边定藏的名义召他进京的,而进京后却又闭口不谈西藏问题。今天猛然间听到这个消息,不免更加担心起来。但他又想,英国人在西藏做文章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即使在清朝时,朝廷也没敢在西藏问题上退让过,他袁世凯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让西藏从中国的版图上独立出去吗?但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尹昌衡心急如焚,他非得要去求见袁世凯不可了。
骆成骧最担心的莫过于尹昌衡急躁的脾气,也正是尹昌衡过分的直率和坦诚使得袁世凯轻而易举地就将其控制在股掌之中。骆成骧明白,在这非常时期,尹昌衡稍有不慎,就有灭顶之灾。
“昌衡哪,时势险恶,你一定要冷静!”临别时,骆成骧叮咛了又叮咛,“不管袁世凯要你做什么,你都先应承着。凡事冷静,千万莽撞不得了。”
尹昌衡长叹一声,闭目养神。一双纤手搭在他肩上,就听玉楼温柔的声音:“碰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没有。”
“是不是袁大总统要把你怎么样了?”
“不会。至少眼前不会。”
良玉楼在他膝上坐下,双臂圈着他的脖子,柔情地说:“菩萨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尹昌衡搂着玉楼,喃喃说道:“我这个人哪,就这个倔脾气要不得。明知是堵墙,偏要去撞,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不认输。”
良玉楼叹息说:“你有难事,我却帮不了你。”
尹昌衡道:“你已经帮了。在我最困惑的时候,你给了我温暖和安慰,这比什么都好。”
良玉楼默默地伏在尹昌衡怀里,静听着他的呼吸,听着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