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门大街回到怡居宅院时,东方已见微明。尹昌衡酒喝得多,觉也便好睡,待他从昏睡中惊醒时,窗外已是阳光明媚了。就听鹦鹉在叫着:“都督平安!”
尹昌衡起身穿衣,良玉楼走了进来,笑道:“你这一觉睡得真沉,马上就吃午饭了。”
尹昌衡洗漱毕,走到院子里舒展身体,陈二腿送来了报纸。他翻了翻,却没有《燕华快报》,便问这是怎么的了,陈二腿嗫嚅着,说没买着。尹昌衡脸色就难看起来,叫他多跑几个地方,快快买来。
过了许久,陈二腿终于将《燕华快报》买了来。尹昌衡展开一看,上面果然登着昨晚灯会上警察禁灯抓人的新闻,并附有评论一则,措辞激烈,矛头直指警察当局,他不禁暗暗赞赏起主编黄亦吾的胆识来。便想,下午无论如何要到总统府走一趟,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向袁大总统说说。
下午进了总统府,刚走近怀仁堂,内史夏寿田迎了出来,说大总统在是在,但他正在发火,恐怕不好见的。尹昌衡便请夏寿田代为禀报一下试试,夏寿田进去了,很快出来,说大总统请他进去。
袁世凯果真正在发火。尹昌衡走进怀仁堂大门,袁世凯的声音就传出来了。只听大总统在嚷道:“他们的矛头是指向我的,难道你还没看出来?我袁世凯风风雨雨几十年了,什么没见过?他们就差没指名道姓地骂我袁世凯了!”
尹昌衡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就见段祺瑞垂着脑袋站立一旁,地面散落着一张撕毁的报纸,正是今天的《燕华快报》。
尹昌衡立正道:“川边经略使兼川边都督尹昌衡拜见大总统!”
没想袁世凯竟随即说道:“你已经不是川边经略使,也不是川边都督了。”
“啊,我……大总统,我忘记了。”尹昌衡十分尴尬,肚子里却压着一股火,但无可奈何,只得垂手而立。
袁世凯语气突然缓和下来:“啊,硕权来得正好,你坐你坐。”
尹昌衡没敢坐,依然站着。
袁世凯问道:“硕权哪,你是不是又想给我说回四川的事了?”
“不是,大总统。”
“那么,你一定是来说昨晚的事了,说杨度的那篇文章?”
“是的,大总统。我觉得杨度那篇文章也太离谱了,这会给很多人造成一种错觉。还有昨晚前门大街灯会上那件事,昌衡认为警察纯粹是在帮倒忙……”
“好了,你就不用说了。”袁世凯打断道,“你心里想的啥我都明白。刚才芝泉也给我说了,你们都是好心。但你们都没看透那些人的险恶用心啊!外面传来消息说孙文在日本要成立新政党了,要发动新的讨袁战争了,要推翻我袁世凯。山雨欲来风满楼,北京这些人也就蠢蠢欲动了。他们保卫民主共和是假,想把我袁世凯赶下台才是真。对这些情况,你尹昌衡可不能糊涂,更不能跟着他们瞎跑哟!”
尹昌衡抬眼直盯袁世凯,想要申辩,却见段祺瑞在向他使眼色,便忍住了。
袁世凯又说道:“川边的职免了,北京方面的事情希望你尽快履任。我对你是信任的,但愿你不要辜负了本总统才好。”
尹昌衡没作回答,却忍不住将西姆拉会谈的事说了出来。他说:“大总统,听说西姆拉会谈上,麦克马洪提出了所谓的‘外藏’‘内藏’方案,逼着我中央政府代表签字。”
袁世凯问:“你认为这个方案可以接受吗?”
尹昌衡冷笑道:“大总统,我本可以率西征军打到拉萨去,用枪杆子说话的。”
没料袁世凯却恼了:“听你这意思,是我袁世凯在英国人面前成了软骨头,或者照有些人的说法,是我袁世凯在出卖西藏了?”
尹昌衡赶忙道:“大总统,昌衡决无此意。”
“我也相信你没这个意思。”袁世凯说,“但是有些人有,这也难怪了。
这些人不懂外交,包括你尹昌衡,以为跟西方列强之间的矛盾,只有靠枪杆子才能解决。”他转向段祺瑞问,“芝泉,你说说,真的就这么简单吗?”
段祺瑞说:“总统说得太正确了,国际间的事,太复杂。”
尹昌衡申辩道:“大总统,我也并非说只有靠枪杆子才能解决。对于安边定藏问题,我有很多想法,就是没机会向大总统细细陈述。”
袁世凯:“你的那些想法不是都写进呈文中了吗?总的来说你是对的,我是赞成你的那些想法的。我可以实话告诉你,陈贻范迫于英方的压力已经在草案上签了字……”
尹昌衡嚷了起来:“他怎么就签了!”
“你别急,那只是草案。”袁世凯冷笑道,“我已令外交总长孙宝琦给陈贻范发了电,没经中央政府正式同意,英方提出的任何方案,统统不予承认。”
“这样就好了。”尹昌衡舒了口气。
从怀仁堂出来,尹昌衡便想顺道去瀛台拜会黎元洪。但转念一想,黎元洪与袁世凯本来就是貌合神离,要是在袁世凯的眼皮子底下跑到黎元洪那里去,岂不是自己找话让别人去瞎说吗?他打消了去瀛台的念头,径直出了中南海。
尹昌衡回到怡居宅院,坐在书案前默默地回想着刚才在怀仁堂见袁世凯的情景,心里仍如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对于杨度那篇奇文,他想象得到在他进去之前段总长已经向袁世凯说过些什么了。对于袁世凯来说,连他最忠实的部下的进言都听不进去,又有谁的话能挡住他专制独裁的脚步呢?尹昌衡近乎绝望了,他不知今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是步蔡松坡之后尘心安理得地在袁世凯身边做一个京官,还是……
良玉楼走来,抚着他的肩头:“大总统又为难你了?”
尹昌衡没说话。
良玉楼又问:“他想将你怎么样?”
尹昌衡叹息道:“他能将我怎样?他是想将我牢牢地拴在身边,给他做一条忠实的狗。”
良玉楼说:“做狗的便是做狗的,不是做狗的人,怎么也是不会做狗的。
你说是不是?”
尹昌衡突然道:“玉楼,我想听你弹琴了。”
良玉楼说:“你喜欢听什么,我给你弹?”
“只要是你弹的,我都喜欢听。”
良玉楼便取来琵琶,在窗前坐下,玉指轻轻一划,弹了起来……
尹昌衡听着琴声,喃喃说道:“《汉宫秋月》。记得我在云吉班后院听到墙那边传过来的琴声就是这支曲子,那是我第一次听你弹琵琶。你弹得太好了,当时我就听入了神,心里就有了种感觉,那真是从天上飞来的仙乐了。”
良玉楼边弹琵琶边听着尹昌衡梦呓似的话语,两情相知,不禁潸然泪下。
《汉宫秋月》曲完,尹昌衡将玉楼揽到怀里,轻轻地为她抹着眼泪。
良玉楼说道:“在万花楼,太炎先生和你们说的那些话,什么‘君宪救国论’,什么帝制、共和,我听来都不很明白。但我觉得,只要是你说的,一定是对的。”
尹昌衡将玉楼搂得更紧了,他简直觉得这个青楼奇女子就是上苍赐给自己的礼物,以使自己到京后竟能从烦恼和失意中享受到一片真诚的慰藉和快乐。
他想起那首诗来。
“还记得昨晚在万花楼,袁克文开玩笑说到的那首诗吗?”
“当时没在意。只听袁公子在念‘枇杷门巷玉人家,粉黛纷纭斗烛花’,大家又在笑话你,我就没记住后面的句子了。”
“那诗正是我写的,在书架上那本《史记》里夹着,你去拿来。”
良玉楼将诗签拿了来,细细地看着,不觉脸儿就通红的了,心口也怦怦跳了起来。
良玉楼问:“尹将军,你是一时兴起才写下这首诗的吧?”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尹昌衡又一把将良玉楼搂在怀里,“我是认真的。别把我当成与其他逛八大胡同的公子哥儿一般的人了,我也丝毫没将你当成与其他青楼女子一样的姑娘。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我是真心喜欢上你,爱上你了。我一定要把你赎出来,我要你嫁给我。”
良玉楼听着,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一个劲地摇头说道:“不,不,不!尹将军,你不能这样想,你千万不要这样想啊!”说着,突然挣脱尹昌衡的拥抱,冲进卧室,扑到床上痛哭起来。
这是尹昌衡始料不及的。他走到床边,抚摸着她的秀发,说:“玉楼,别以为我是一时冲动才写出这样的诗,说出这样的话。这事我已考虑很久了,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良玉楼哭道:“尹将军,求求你别说了,想都不要这样想。我不配,我是不配的!”
这时,听门外嚷了一声:“报告!”话音刚落,张得奎愣头愣脑地走了进来,见二人这般情况,尴尬地说:“我,我,还是等会儿来吧。”返身就要出去。
尹昌衡说:“啥子事,说嘛。”
张得奎只好说道:“是彭师长来了。”
尹昌衡估计有急事,便说快快有请。在堂屋坐定,彭光烈告诉尹昌衡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燕华快报》刚刚遭查封了,主编黄亦吾也被逮捕。尹昌衡听了大吃一惊。
原来昨晚警察抓走的兴隆客栈的老板和两个小厮,却不是真正悬挂灯笼的人。几经拷问,老板就供出《燕华快报》的一个姓王的人来,这人就是彭光烈的朋友王乾生。袁世凯即令查封报馆抓人。黄亦吾估计会出事,便叫王乾生等人连夜出了报纸,一早就逃离了北京,而黄亦吾自己却守在报馆等着警察来抓人。
尹昌衡便将去见袁世凯的情况对彭光烈讲了,并说他在总统府时就料到《燕华快报》可能有麻烦,没想到会这么快。
彭光烈又告诉尹昌衡说,他已在参谋部做事了,是陈宧帮忙张罗的。陈宧将他的情况先后向段总长和袁大总统呈报过,袁世凯说既然在四川跟胡景伊不合,那还是分开好了。陈宧还说,在他出四川不久,胡景伊恶人先告状的呈文就送到了袁世凯手上。好在袁大总统没全信胡景伊,听了陈宧的举荐,仍将彭光烈留在了参谋部。
尹昌衡不禁叹息起来,说:“我看北京这地方如龙潭虎穴啊!我已被袁世凯困牢了,如今想冲出这个牢笼已是难上加难。我倒希望直先兄不要重蹈我的覆辙。”
这时良玉楼从里屋走出,给客人送上水果。她已妆容重整,光彩照人。彭光烈见了甚觉奇怪,疑惑地盯着尹昌衡。尹昌衡忙作了介绍。良玉楼说:“我去厨房说一声,准备几个好菜,彭将军是第一次来,你们可得要痛痛快快喝几杯。”
良玉楼一出门,彭光烈忍不住小声问:“你哪来这么个美人?”
尹昌衡笑道:“实话给你说吧,玉楼是八大胡同醉香阁的姑娘。”
彭光烈:“她是个妓女?”
“妓女怎么了?”尹昌衡反问,又说,“她堕入娼门实属无奈,但却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奇女子。”随后便简单地将良玉楼的情况和赎娶的打算说了说。
彭光烈听了更加不解:“就算这姑娘什么都好,但她毕竟是个青楼女子。
我看即使尊夫人不便反对,尹伯母也决不会答应你纳一个妓女为妾的。”
尹昌衡笑了笑,长叹道:“我看如今世道,许多冠冕堂皇的须眉男子都不如一个妓女呢!”
彭光烈便不说话了。就听屋外有脚步声,接着良玉楼走了进来,笑着说:
“我给姜八碗说了,今晚的菜全要正宗的川味。”
晚餐时,尹昌衡让马忠和张得奎也来陪着,这酒便喝得十分热闹,直至二更时分,彭光烈竟然醉了。尹昌衡便叫套马备车,送他回四川会馆。
怡居宅院一下子沉寂下来。尹昌衡上了床,望着窗外如洗的月光,默默地想着心事。
良玉楼问:“你没喝醉?”
尹昌衡说:“没醉,我喝不醉的。唉,我倒是很想喝醉啊,让自己糊里糊涂、麻木不仁,免得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我又办不到,就只好让那些人不满意,惹人恨了。”
良玉楼似乎听懂了尹昌衡的话,又觉得什么也没听懂。但她清楚他内心的迷茫和痛苦,却又为不能助他一臂之力而茫然。她将尹昌衡贴紧了,眼泪竟悄悄地流了出来。
“玉楼,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这人就爱流泪。”
尹昌衡突然说:“玉楼,答应我,嫁给我吧!”
良玉楼却啜泣起来:“不,尹将军,我不能的。我是不配嫁人的,更不配嫁你这样的人。”
尹昌衡道:“千万别这样说。你是个好姑娘,我是认定要娶你的了,过两天就去跟惠娘说,把你赎出来。”
“你不能这样!”良玉楼突然坐起身来,痛哭流涕,“我已经很知足了,求求你别再这样想,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答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