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良玉楼美美地睡了个懒觉,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将她惊醒,她急向身边摸去,才发现尹昌衡早已起床。良玉楼赶忙穿衣,尹昌衡走了进来。
尹昌衡笑道:“睡得好香!要不是鞭炮声,你不会醒的。”
良玉楼笑了:“我以为又打枪了。”
尹昌衡说:“刚才是陈二腿和吴七他们在门口放鞭炮。我们四川过年也兴放鞭炮的,还耍狮子龙灯,那才热闹呢!”
良玉楼说:“北京过年早上兴吃饺子,你们吃啥?”
尹昌衡说:“我们早上吃汤圆,图个吉利,团团圆圆的意思。我让姜八碗既做了饺子,也做了汤圆,就看你喜不喜欢了。”
良玉楼即道:“我喜欢吃汤圆的!”
姜八碗已在堂屋里备好了早餐。吃汤圆时,良玉楼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死去的父母,竟然流下泪来。
尹昌衡问:“咋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良玉楼抹着泪:“我是高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跟你一起过年。”
尹昌衡明白玉楼的心思,笑道:“我本可以在家过年的,却回不去了。能与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的。”
良玉楼含泪笑了,又问:“那个小六子呢?”
“放了。”尹昌衡说,“我已派人把他送到他伯父赵尔巽那里去了,过年过节的,我怎能将他关在这里呢?”
良玉楼感动地盯着尹昌衡:“你太善良了,真的太善良了!”
吃罢早饭,尹昌衡便问良玉楼今天大年初一想怎么过,玉楼说她年年今天都要到法源寺赶庙会进香的。尹昌衡便很高兴,就说一起到法源寺好了。恰好这时,马忠和张得奎回来了,向尹昌衡汇报了给赵大人拜年的情况。尹昌衡很高兴,说马忠辛苦了这些日子,晚上办两桌酒席让大家再聚聚,每人都敬上马忠三杯。马忠笑说:“我可没有你那样的酒量,要那种敬法,我岂不要喝趴下?”
春节期间法源寺的庙会可说是全北京城最热闹的活动之一。从腊月二十起,这里便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商贩艺人,各种买卖和杂耍表演琳琅满目。赶庙会买东西的、凑热闹闲逛的、烧香求神拜菩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四面八方拥了来,法源寺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异常热闹。
过年的日子往往是八大胡同最为寂寥的时候。在京做事而平素喜好风花雪月的外地人,不管是官场中人还是商旅中人,大多早早地赶回原籍过年,孝敬老人亲热妻儿去了。就是家眷在京城中的八大胡同的常客,在这样的日子,谁还好往娼妓场中去厮混,尽都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欢欢喜喜地与家人团年。
八大胡同里的姑娘是没年可团的,她们都是些没家没亲人的可怜虫。就在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大年的时候,她们要么将自己关在冷清的房间里呆呆地想着心事,要么与同院的姐妹聚在一起喝酒发泄。在这种时候,难得有人不喝醉的。
良玉楼不喝酒,法源寺的庙会便是她过春节唯一的选择和快乐。每当这天上午,或邀上一两个姐妹,或自己独自一人,坐着黄包车赶往法源寺去。烧罢香许过愿,然后在庙会上逛逛,买上一两样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回到醉香阁差不多也就下午了。
在前往法源寺的路上,良玉楼紧紧攥着尹昌衡的手,不时侧过头去将尹昌衡看了又看,心事茫茫,差点又要流下泪来。尹昌衡说:“今天你一定要高兴,不要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良玉楼笑说:“我从来没今天这样高兴过,一辈子都没有过。”
车到法源寺,就见山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尹昌衡远远地下了车,让张得奎和吴七跟着。在庙外买了香蜡,尹昌衡便拉着良玉楼挤在人群中向庙里走去。
进了山门,这才发现今天进香确也很不容易,拜佛的香客太多了。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大雄宝殿阶下的铁香炉前,将香蜡供上了,然后走进大殿。良玉楼瞅准一个位置跪了下去,虔诚地磕头祷拜。尹昌衡则在门边站着,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对着佛祖默默地祈祷。从大雄宝殿出来,二人便到后面的大悲殿去给观音菩萨烧香,没想竟被从这里经过的晋云法师看见了。
晋云法师热情地迎上前来,合十道:“阿弥陀佛,许久不见,尹将军一向可好?”
尹昌衡也合十道:“弟子昌衡给法师拜年了。”
晋云法师又道:“今天见到将军实在难得。如蒙不弃,请将军到客堂吃茶稍歇如何?”
尹昌衡客气地答应了,与良玉楼一起跟着晋云法师向客堂走去。
走进一道圆门,就见一座花园似的别院。与院外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迥然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地幽静,人也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跟随法师走进客堂,尹昌衡猛然看见赵尔巽和小六子赵崇已经坐在里面吃茶,不禁愣住了。赵尔巽乍见尹昌衡走了进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小六子仓皇地将尹昌衡盯着。就见赵尔巽站起身来,向晋云法师一拱手,说了声“多谢法师”,就要离去。
尹昌衡急忙拱手一揖,说道:“啊,原来赵老前辈在这里。一别多年,昌衡对前辈时有挂念,没想竟在法源寺巧遇了。如此看来,昌衡与老前辈真是佛缘不浅啊!”
晋云法师喜道:“尹将军,原来你与赵大人是老熟人了?”
尹昌衡道:“昌衡曾是赵老前辈的属下,也曾蒙受过前辈许多恩典。虽说事过多年,但昌衡一直铭记在心。”
晋云法师便请大家入座,说:“难得难得。这是佛缘,是佛缘了!”
赵尔巽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坐了下来。
原来赵尔巽也是笃信佛教的,早在户部尚书任上时,便与闻名遐迩的法源寺结下佛缘,并因此与晋云法师成了至交。这天一早,赵尔巽原本打算饭后就到法源寺进香拜佛,没想清静的心境竟被尹昌衡派人送还刺客小六子而搅乱了。小六子一意孤行,行刺不成反而中了尹昌衡设下的圈套,而尹昌衡竟然不声不响地将赵崇给他送了来,这怎能不令他又羞又恼呢?年近古稀的赵尔巽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将小六子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待稍稍缓过气来,便带着小六子到法源寺来了。
赵崇跟他父亲赵尔丰一样是不大信佛的,但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也只得跟着伯父,一个殿一个殿地烧香磕头,顶礼膜拜。他叔侄俩哪会想到,竟然在法源寺里与生死冤家尹昌衡不期而遇。
重新坐下后,赵尔巽缄口不语。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尹昌衡开腔了。
尹昌衡问道:“前辈离川多年,身体一向可好?”
赵尔巽漠然道:“老而不死,是为朽也。”
尹昌衡道:“前辈一生谨慎,勤勉为政。不管在何处为官,都做了不少好事,造福地方。我想老百姓都会记得赵老前辈的。”
赵尔巽叹息一声,却道:“记住什么?不被人记恨唾骂,我也就知足了。”
尹昌衡听得出赵尔巽这话是有所指的。宣统二年他从广西回四川后,时任川督的赵尔巽排斥川籍军事人才,年轻气盛的尹昌衡带头跟这位顶头上司抬过杠顶过牛。当时赵尔巽对尹昌衡的狂傲德性的确是颇为不满的。
尹昌衡笑了笑,说:“那时昌衡不谙世事,对老前辈多有冒犯。现在回想起来,仍感愧疚不已。”
赵尔巽睖了尹昌衡一眼,说道:“岂止是冒犯,或许在尹都督心里,是恨不能斩尽杀绝的吧?”
晋云法师不知赵家与尹昌衡之间存在的夙怨,懵懵懂懂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此处便听出其中的玄机来。他不便插言,捻着佛珠闭目养神。良玉楼在尹昌衡身侧静静地坐着。她没在意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尹将军对这个老人家够客气的,而这个被唤做赵老前辈的老人却不冷不热,似乎根本没把尹将军放在眼里。
尹昌衡便道:“老前辈错看昌衡了啊!其实昌衡是最忌杀戮的了。西征平叛就是最好的佐证。要是换了一人,我看不知好多人脑袋要落地了。我想这些事,赵老前辈不会心中没数吧?”
尹昌衡没好把话说穿。当年赵尔丰先后出任四川永宁道台、川滇边务大臣和四川总督时,嗜杀成性,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成了他刀下的冤鬼。正因为此,赵尔丰才被称做“赵屠户”。这些事,赵尔巽不可能不有所耳闻的。
赵尔巽一时竟答不上话来。晋云法师与尹昌衡虽然只有过一次交往,但印象异常深刻,此时开口说道:“尹将军虽是军旅中人,但仁人之心昭然,对佛家事理也颇有研究。菩萨心肠,广结善缘,老衲已是早有领教的了。”
谁知赵尔巽听了却不舒服,站起身来拱手就要告辞。尹昌衡便对赵崇低声说道:“兄弟,什么叫善缘?在前些日子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我想你应该有所领悟了吧。不要记太多仇恨在心里,人人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才好。如果说真的要报仇的话,那么被你父亲杀掉的成千上万的冤魂又该去找谁报仇雪恨呢?”赵崇不答,径直向外走去。
晋云法师送走赵尔巽回来,问尹昌衡道:“尹将军,听你与赵大人的谈话,好像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尹昌衡淡然一笑:“都过去的事了,就让它付之东流吧。”
晋云法师便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尹昌衡有心就自己的“命理”请教晋云法师。晋云法师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片刻说道:“将军雄才大略,必居高位。但世事多乖,恐此生多有劫难。将军慈悲心肠,一心向佛,即使灾难众多,也是不难化解的。”
尹昌衡点头称是,便将晋云法师这话记下了。
时候已是中午,晋云法师执意要请尹昌衡在寺里午餐,盛情难却,尹昌衡便答应了。虽说是素食,但道道菜品都做得精致可口。别说是吃,就是看上一眼,也会让人叹为观止。
饭后离开法源寺,良玉楼说要回醉香阁一趟。路上,良玉楼忍不住问:
“尹将军,上午在法源寺客堂说话的那两人是谁呀?”
尹昌衡笑了:“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的。那个老者就是赵尔巽,年轻人就是昨夜来刺杀我的那个小六子赵崇。”
良玉楼惊呆了:“真的呀?”又说,“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没用心听,只觉得那个赵老前辈对你冷冰冰的。你们说的什么善缘呀报仇呀我也不甚明白,稀里糊涂的。昨晚你们抓刺客,我也出去看了,黑糊糊的没看清那条‘鱼’的真面目,没想到那年轻人竟会是昨夜的刺客。”
尹昌衡笑而不语。
来到醉香阁,嫣云和众姐妹便兴奋地将良玉楼和尹昌衡围住了。嫣云笑问:“玉楼姐,昨晚在六国饭店,你和尹将军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哪儿去了?老实说!”
就有名叫虹儿的姑娘撅着嘴道:“哎,这还用得着问?玉楼姐好福气,过年过节的,我们都孤苦伶仃,只有你有人疼着爱着。我们都羡慕死了!”
良玉楼笑而不语。自顾朝后院走去,刚走进自己的房间,禁不住转身就将尹昌衡抱住,含泪道:“我也觉得我太幸运了。”说毕,就忙着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从墙上取下她的琵琶,正要出门,鸨儿惠娘出现在门口。
惠娘笑道:“哟,尹将军,惠娘给你拜年了!”说着走了进来道着万福。
尹昌衡也拱了拱手。惠娘突然诧异道:“哟!看这样子,玉楼姑娘要出门了?”
良玉楼道:“我正要跟妈妈说哩,我想到尹将军宅子去住两天。”
惠娘笑道:“这样好,这样好。”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尹昌衡说,“啊,对了,我差点忘了告诉尹将军,袁二公子垫付的银子也快到日子了,我提醒一下也让尹将军心里有个数,免得到时候惠娘不好开口。”
尹昌衡道:“惠娘不用担心,我是知道的。”
在回金龟子胡同的路上,良玉楼始终是愁眉紧锁。尹昌衡猜透了她的心思,便拣些轻松有趣的事儿说,而良玉楼却难得一展笑容。
两人回到怡居宅院,忽见石榴树上挂着一个鸟架,上面站着一只红嘴绿衣的鹦鹉。那鸟儿一见他们来了,就扑腾着翅膀说起话来:“拜年了!拜年了!”良玉楼顿时高兴起来,急步跑到石榴树下,连声问道:“哪来的鹦鹉,哪来的鹦鹉啊?”
姜八碗笑着走了来,说:“上午你们刚走一会儿,会馆那边戴爷的侄儿邹大少爷就过来了,这只鹦鹉就是他给尹将军送来的。邹大少爷说,这鹦鹉戴爷养了两年了,特别机灵。尹都督来北京后人地生疏,没个好玩的,戴爷就叫他给都督送了来,平日闷了也有个乐子。”良玉楼少女般的天真完全显现出来了,她从姜八碗手中接过鸟食,开心地逗着鹦鹉:“拜年了,拜年了!”鹦鹉也叫道:“拜年了,拜年了!”尹昌衡大笑。
时至黄昏,姜八碗已将两桌酒席办妥,请示尹都督后便吆喝大家入席就餐。一为消失多日的马忠回来了,且昨夜捉拿刺客可算是打了个胜仗;二为宅院来了个大美人玉楼姑娘,这餐年饭便增添了不少色彩,故而弟兄们酒就喝得特别痛快,院子里充满了热闹的气氛。
三杯酒下肚,陈二腿忍不住问道:“尹都督,昨夜拿着的那个刺客到底是哪个?为啥抓住了又将他放了,不把他送官?”
尹昌衡笑而不答。马忠便说:“这里面故事多了。这个刺客可不是个寻常的人物,早先的恐吓信和袭击得奎兄的事都是他干的。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哪知尹都督料事如神,将他的狐狸尾巴逮住了。”
马忠便边喝酒边给大家讲起故事来。他从辛亥年四川保路运动讲起,讲了赵尔丰制造的成都血案,讲了尹都督为啥必斩赵尔丰,讲了尹都督义释张得奎,进而讲到他是如何奉尹都督之命从监视赵尔巽入手发现小六子赵崇的,直讲到昨夜尹都督布网收网抓到小六子为止。陈二腿、姜八碗和吴七一伙警卫兵们听了,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吴七便叫道:“嘿,既是这样,昨夜就该杀了他,留下来也是个祸根!”
警卫兵也七嘴八舌地嚷着:“真该杀了他!杀了那兔崽子!”
张得奎便说:“嘿,你们太不了解尹都督了。尹都督是个大仁人,要不我张得奎怎么当上都督的贴身护卫了?”
听到这里,陈二腿、吴七、姜八碗就要敬尹昌衡酒。尹昌衡却说:“前晚我们弟兄热热闹闹团年,马忠却一个人在外执行任务,他辛苦了。今晚这酒,你们一定要多敬他才是啊!”于是,陈二腿、吴七等人便轮番进攻,向马忠敬起酒来。
看见这场面,良玉楼便很感动。她悄悄离座,到房间里取出琵琶来,回到尹昌衡身边坐定,玉指在弦上一划,拨出一线流水般的乐音来。众人听了,马上停止喧嚣,盯着良玉楼。
良玉楼说道:“今晚能与大家一起过年,玉楼感到从来没有过的高兴。玉楼别的能耐没有,就只会弹弹琴唱唱曲儿。这会儿大家尽情饮酒,我唱几支曲儿给大家听听,也算给大家助助酒兴。”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良玉楼深情地看了尹昌衡一眼,拨动琴弦奏了一段乐曲,而后轻启朱唇唱了起来,是一首苏东坡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