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是英国人建造的一座高四层的西式洋房。这晚正是民国三年(1914)除夕,袁世凯大总统要在这里设酒会招待各国使节和在京政要以及社会名流,整座大楼便布置得格外富丽堂皇。门口卫兵林立,戒备森严。
尹昌衡到达前十分钟,这里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辆黄包车在大门前停下,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衫马褂的章炳麟从车上走下来。正值隆冬时节,太炎先生却摇着一柄折扇大摇大摆地就要进去,谁知在门口就被卫兵挡下了,要他出示请柬。太炎先生自然是拿不出请柬来的,袁大总统怎么会给他发请柬呢?
章炳麟进不了门就发了火,质问这是为何,并声称要袁世凯出来说话。这里的卫兵是认不得太炎先生的,见此人如此张狂,料想是革命党、刺客之类的角色,一拥而上便要抓他。太炎先生毫无惧色,反而大嚷大叫起来。这时已有不少外国使节和北京政要、名流来到门前,见此情景便围着看热闹。有认得章炳麟的,却又不敢上前说上两句。太炎先生不输火色,大喊“国贼,独裁”,将袁世凯骂得更难听了。
这时,门内急急走出陆建章来,见是章太炎在那里耍横,不好动粗,只得走上前去好言诳道:“大师息怒。大总统说了,等过了今晚,要专门宴请太炎先生的。”
章炳麟当即啐了一口,骂道:“混蛋东西!我是三岁孩童,能被你如此欺哄吗?”
陆建章眼见哄不了章太炎,便对卫士长耳语了几句。那卫士长便叫来了一辆马车,命令卫兵道:“将大师送回家休息去!”几个卫兵急奔上前,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将章太炎架上马车拉走了。
尹昌衡到时这里已经归于平静,只听门厅里尚有人在议论着,有的说章太炎神经有问题是个疯子,有的说章太炎满腹经纶就是脾气太倔了,有的说袁大总统大肚能容对章太炎太客气了。尹昌衡就估计到刚才这里发生过的事来,便想,像太炎先生这样的人物,不让参加迎春酒会实在说不过去,但反过来又想,若是真给太炎先生发请柬了,他要在酒会上发起难来,那袁大总统岂不在各国使节和国人面前颜面丧尽了么?袁世凯不会如此愚蠢的。
洋楼顶层大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洋人国人,男男女女,或站或坐,服务生端着酒水穿行其间。管弦乐队奏着曲子,靡靡之音在大厅里悠悠飘荡。看来袁世凯是在效仿洋人,搞了个鸡尾酒会。
尹昌衡被引到大厅左侧的一间厢房里,就见段祺瑞、袁克文和蔡锷已在里面坐着。
段祺瑞道:“硕权哪,那天你来给我拜年,我又去了天津,太抱歉了。节后我要离开北京一些时日,这样吧,元宵夜我在前门大街万花楼设宴请你和松坡、克文,到时你们都得来啊!”
蔡锷喜道:“前门大街的元宵灯会热闹得很,咱们边饮酒边赏花灯,太有情趣了嘛!”
袁克文笑道:“哎,段总长,你这主意好倒是好,只是你总不能只请我们这几个寡男子吧?那多没意思了。”
段祺瑞笑道:“到时你们愿带谁就带谁来好了。”
这时便有人来对段祺瑞说:“段总长,大总统请你去,酒会就要开始了。”
段祺瑞起身走出厢房。尹昌衡便与袁克文、蔡锷一起随即走进了大厅,就见副总统黎元洪也在台上。国务总理熊希龄主持酒会,高声说道:“请各位肃静,肃静!”人们安静下来,端着酒杯向台上张望着。
熊总理说道:“酒会现在开始,请袁大总统致辞!”
掌声中,身着大元帅制服的袁世凯昂首挺胸走上前台,抬起他那肥硕的手来将嘴上的八字胡须捋了捋,又将目光向厅内扫了一周,脸上才绽出一丝笑,高声说道:“诸位,明天就是大年了,按照咱们中国的老规矩,过大年都得要拜年的。今天在这个盛大的酒会上,袁某首先要向诸位——向各友好国家的朋友,向到会和没到会的各界知名人士拜年了!”袁世凯说着就双手抱拳,向台下左右拜了又拜。台下的洋人们也照着拱手,“拜年!拜年”地叫嚷起来。
袁世凯继续说道:“民国初始,时运不昌啊!有些人打着民主共和的旗号,专跟中央政府作对,搞得国家不得安宁,民众不得乐业。在有些人的眼中,好像我袁世凯是不搞民主专搞独裁的独夫民贼。错了!我袁世凯是最赞成民主,最维护国家共和体制的人了。我只是不赞成有些人所谓的民主。要是按有些人的做法,那我这个大总统事事都得听从他们的。他们叫我向东,我不敢向西;他们叫我向西,我不敢向东。那我这个国会选出来的大总统成个什么东西了?那不是成‘聋子的耳朵——摆设’了吗……”
下面哄堂大笑起来。
尹昌衡与蔡锷站在厢房门外盯着台上的袁世凯。到此,尹昌衡实在听不下去了,对蔡锷笑了笑,转身进了厢房,在沙发上坐下,干了一杯葡萄酒,闭上眼睛养神。他又想起马忠正紧盯着的那个小六子来。凭他的直觉,今夜赵崇很可能会孤注一掷。酒会过后,他还得赶回怡居宅院去恭候小六子的光临哩!
外面又传来一阵掌声,袁世凯致辞完结了,管弦乐队随之奏响轻盈的乐曲。
蔡锷走了进来,笑道:“硕权兄怎么在这儿睡了?这些天没睡好觉,干什么去了?”
尹昌衡起身问道:“大总统呢?”
蔡锷道:“正忙着跟外国人敬酒哩!走吧,出去凑凑热闹。”
“有什么热闹好凑的?”尹昌衡跟着蔡锷走进大厅,就见黎副总统与几个人在不远处碰杯笑谈。黎元洪也一眼看见了尹昌衡,挥挥手,他走了过去。
尹昌衡问:“副总统何时来北京了?”
黎元洪走近尹昌衡,似乎无奈地说道:“来几天了。没法子,大总统旨意,不来不行啊!”
原来,袁世凯数次电请黎元洪到北京履任,黎元洪都以各种理由拖着,就是不想到袁世凯身边来共事。袁世凯看透了他的心思,大为不悦,索性免了他的湖北都督。没法子,他只好硬着头皮到北京来了。袁世凯安排他住进了中南海瀛台,却还没具体安排他做什么事情,就这么闲着。
黎元洪与尹、蔡二人碰了碰杯,又寒暄了几句,便转向其他人去了。只见袁克文笑嘻嘻走了来,说:“硕权、松坡兄,我要给你二位一个惊喜!”话音刚落,乐队奏起了华尔兹,大厅中便有男男女女一对一对地舞了起来。袁克文向大厅门口处一指,就见那里突然潮水般拥进一群美女来,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娇艳夺目。那些外国人见了,惊喜万分,哇哇叫着将美女揽在自己怀里。
尹昌衡耸耸肩,就要返回厢房里去,却被袁克文拉住了。
“跟我走!”袁克文拉着尹昌衡和蔡锷,向大厅外走去。
大厅外左侧有一间休息室,三人走进去,就见里面坐着三位佳丽,竟然是小凤仙、良玉楼和嫣云!
袁克文得意地说:“怎么样,兄弟对得起二位仁兄了吧?”
尹昌衡走向良玉楼说:“你怎么来了?”
良玉楼道:“他们说要我来陪尹将军,我就来了。怎么,你不高兴?”
尹昌衡笑道:“太高兴了。走,我们跳舞去。”
良玉楼却尴尬起来:“我……我不会跳啊。”
尹昌衡说:“没关系,我教你。”二人说话间,袁克文和蔡锷早搂着嫣云和小凤仙去了。良玉楼妩媚一笑,挽着尹昌衡向大厅走去。
看来良玉楼真的不会跳舞,一曲未了就踩了尹昌衡几脚。良玉楼不好意思起来。
尹昌衡笑道:“没关系,踩不痛的。”
良玉楼毕竟是有音乐天赋的女子,没走上两曲,竟然跳得轻盈自如的了。
尹昌衡越跳越来劲,搂着她便跳出了许多花样,一个高大英俊,一个美丽动人,二人在舞池中就特别地抢眼。
舞曲终了,便有几个洋人端着酒杯走来,将尹昌衡和良玉楼围在中间,不停地叫着“Good!Good”。
其中一人嚷道:“尹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是朱尔典。尹昌衡笑了:“公使阁下,今天你是否还要向我挑战喝酒,或是要与我争论西藏问题?”
“NO,NO,NO!”朱尔典笑道,“酒我是喝不过你的,而西藏问题是那些谈判代表的事情。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将军,没想到舞也跳得这样好啊!”
那几个洋人点头笑着。朱尔典介绍说他们是美国公使芮恩斯、法国公使戴维和意大利公使史弗尔。
这时,又一支华尔兹舞曲奏响了,朱尔典颇有绅士风度地向良玉楼一鞠躬,说:“美丽的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良玉楼白了朱尔典一眼:“实在对不起,我只陪尹将军跳舞。”说罢,挽着尹昌衡向场中走去。朱尔典尴尬不已,引得芮恩斯等人一阵嘲笑。
尹昌衡搂着良玉楼在舞池中翩翩舞着。忽然良玉楼说:“尹将军,我不想跳了,想回去。”
尹昌衡问:“怎么了,不舒服?”
良玉楼道:“不是。我看了朱尔典那些人就发晕。”
尹昌衡笑了笑:“好吧,我也该回去了。”
二人走出六国饭店,上了马车。没行多远,良玉楼说:“尹将军,今晚我想和你在一起。”
尹昌衡搂着她,轻声说:“今晚不行的。今晚我还有要紧的事,我必须回去。”
良玉楼哀求似的说:“我到你那里去吧。我不会影响你做事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尹昌衡不好拒绝了,对张得奎说:“直接回怡居。”
张得奎一个响鞭,马车加快了速度。沿途大街小巷都还热闹着,天上不时腾起节日的烟花,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北京城都被喜庆的氛围笼罩着。
回到怡居宅院,尹昌衡将良玉楼领进自己的房间后,想起今夜很可能要发生的事,不免又后悔起来。
“玉楼,我真不该带你来的。”
“怎么了?要是你有事,你做你的事好了,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尹昌衡心想还是先给玉楼交个底,让她有点思想准备,就说:“是这样的,今夜这院子里很可能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我怕吓着了你,所以……”
良玉楼觉得奇怪,笑问:“啥事呀,真的可怕吗?”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就一点小事情。”他没把事情说穿。
良玉楼就说:“只要尹将军不怕,我就不怕了。”
尹昌衡笑了:“那你先上床睡吧。”
尹昌衡走了出去,很快又回到卧室里,见良玉楼已经睡下,就吹熄煤油灯,和衣挨着良玉楼躺了下来。
良玉楼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不脱了睡?”
“别说话。”尹昌衡轻声道,“你睡吧,我还有事。”他将玉楼拥在怀里,注意着宅院里的每一丝声响。就这么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的鞭炮声不再响了,折腾累了的北京城开始安静下来。尹昌衡轻轻触摸着良玉楼的脸蛋,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就在这时,房顶上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声响,尹昌衡翻身下床,急步走进起居室。
其实良玉楼迷迷糊糊地并没睡着。她披衣下床,摸黑走到卧室门边,就见尹昌衡点亮了书桌上的煤油灯,在桌前的椅子上用自己的衣服帽子做了个人形,远远看去,仿佛那人正在灯下用功夜读。做好后,尹昌衡又将临院的一扇窗户解了栓,让它半开半掩着,便向卧室走去。他猛然看见了良玉楼,一把将她拉到墙角蹲下,而后掏出手枪注视着室外。
“要打仗吗?”良玉楼轻声问。
“不打仗,我们在‘钓鱼’。”尹昌衡轻松地笑了笑。
尹昌衡料事如神,小六子果真要在年三十夜铤而走险了,被仇恨之火烧得发疯发狂的小六子发誓不让尹昌衡活着过大年。白天他又来了趟金龟子胡同踩点,回到仙客来,关在房间里自斟自饮。时至午夜时分,他将盒子炮插进皮袍里,走下楼来跟小二交代了两句,然后乘上黄包车直奔金龟子胡同。
机敏的马忠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赵崇就要出门那一刻,他便从窗口向下面一跳,轻轻落在街面上,抢先赶到怡居宅院墙外,拣了块石子向正房屋顶抛去。而后,他纵身跃上墙头,见都督起居室的灯亮了,便又纵下小巷,在阴暗处藏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六子出现了。这赵崇自幼跟随父亲练功习武,也非寻常角色。他机警地沿着墙根走到东跨院墙外,轻松地攀上墙头,跃进院中。
小六子进了内院,蜷伏在青石鱼缸后观察着院内的动静,就见整个宅院静寂无声,唯有正屋西侧一间屋子亮着灯,似有人影晃动。他轻步蹿到窗下,正好一扇窗户半开半掩着,便就着窗口向里看去,但见一人坐在桌前,似在挑灯夜读。又见那人身影高大,不正是尹昌衡吗!小六子暗暗惊喜,掏出盒子炮来,将尹昌衡瞄得准准地,呯!呯!呯!连开三枪,随后急步沿原路蹿去,企图越墙而逃。谁知没蹿几步,就被马忠迎面挡住,一脚踹翻。小六子慌忙爬起,往后逃窜,却被张得奎在后面挡住,又一脚踹来,小六子便趴在地上不动了。这时候,前院的陈二腿和吴七等警卫兵们听见枪响,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就拿着家伙冲了进来,大叫:“哪里打枪?哪里打枪?”
良玉楼可是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当她被尹昌衡搂着躲在墙角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丝毫的害怕。她睁大眼睛将起居室盯着,就这么过了一些时候,突然看见那扇半掩的窗户被轻轻推开了,接着就是三声枪响,她惊得差点叫了起来。再接着,尹昌衡轻松地站起,笑道:“你睡吧,没事了,‘鱼’钓着了。”说罢向屋外走去。
院子里一片吵嚷声。良玉楼穿好衣服,走到堂屋外,就见马忠和张得奎已将“鱼”捆了起来,警卫兵们都将家伙向“鱼”瞄着。陈二腿这才发现了马忠,惊喜道:“哟,马兄,你怎么钻出来了?”马忠笑道:“这家伙要行刺都督,我早把他盯住了。”
怡居宅院又恢复了寂静。上床后,尹昌衡给玉楼讲了当年杀赵尔丰的故事和小六子赵崇为父报仇的前前后后。
“你要杀了他吗?”良玉楼问。
“不,明天就放了他。”尹昌衡说。
第二天早上,马忠和张得奎将一只大口袋把小六子罩住捆牢,驮在马车上,揣着尹都督写的一封信,去给清史馆总裁赵尔巽赵大人拜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