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门前,尹昌衡就给姜八碗交代,晚上做两桌丰盛的菜肴,他回来后要跟弟兄们热闹热闹,也算一起过过年。因此他没在醉香阁久留,半下午就告辞要走。袁克文也说干脆都散了好。于是二人出了醉香阁,各奔东西。
尹昌衡回到怡居宅院,一问门房里的陈二腿,总统府的请柬果然已经送到了。
姜八碗早在厢房将桌席安排就绪,见尹都督一行回来,就嘻嘻哈哈地吆喝着要弟兄们帮着上酒上菜。尹昌衡叫陈二腿将大门锁了,安安心心喝酒过年。
吴七和他那些警卫兵弟兄也都高兴地围着桌子坐了下来。这是到京后尹昌衡第一次与陆建章派来的人坐在一起吃饭,且不管是派来保护他的也好,还是派来监控他的也好,毕竟大过年的,大家都离乡背井孤身在外,一起热闹热闹也好。
酒已斟满,尹昌衡举着酒杯正要说话,就听宅院大门被呯呯地敲响了。陈二腿说:“怪了,天都黑了,谁还会来?”说着起身便往外走,很快领进一个人来,竟是陆建章,后面跟着两个随从,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
尹昌衡拱手相迎:“陆统领稀客!我与弟兄们一起过年,还没开席哩,你来了正好!”
陆建章说:“平常公务繁杂,没顾得上来拜望尹都督,明天又年三十,晚上大总统要举行迎春酒会,我是更不会清闲的,所以今晚我无论如何也要赶来给都督拜拜年的了。”
尹昌衡连说谢谢,举杯邀陆建章和众弟兄共饮,说:“众位弟兄,承蒙袁大总统和陆统领的好意,各位恪尽职守,为本人看家护院,护卫本人的安全,过年也不能回去与家人团聚,本人心里实在惭愧。今晚这酒宴是本人特意犒劳各位的,还望大家尽兴,喝个痛快!”
说罢,脖子一仰先干了。
酒席间便热闹起来,吴七和陈二腿争着敬尹昌衡和陆建章酒,而后,那些警卫兵们也一个个跟了上来,尹都督和陆统领都来者不拒,一一干了。这陆建章长尹昌衡十多岁,却也是个好酒量,明知尹昌衡是喝不醉的,也一杯接一杯地相邀共饮。喝过一阵,他就有些醉意了。
这时,陆建章举杯站起,指着陈二腿、吴七及警卫兵们大声说道:“呃呃呃,各位弟兄,我派你们来护卫尹都督,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大总统的旨意。
尹都督的安全要是有丝毫的闪失,我就要了你们的脑袋!不过事情办好了,也是有赏的。这杯酒算我敬各位的,你们都给我干了!”
众人一声吆喝都干了。陆建章长叹一声,转身对尹昌衡道:“北京这地方,不安宁呀!一次恐吓信事件,一次张得奎被袭事件,已经叫我睡不安稳了。是谁有这个胆子,逮住了老子非毙了他不可!”
尹昌衡叹道:“我也不晓得在北京这地方得罪哪个了。也罢,生死有命,谁真的想要我这颗脑袋,就拿去好了。”
“他敢!”陆建章一拍桌子吼了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又小声问,“尹都督,那两件事究竟是哪个乌龟王八干的,你心里有没有个数?要是你有点线索,我去给你办。在京城这地方出这种事,我这个警卫军统领失职了啊!”
尹昌衡道:“我实在是摸不着门。我来北京才几天呀?好了,不说它了,喝酒喝酒!”
张得奎站起身来敬陆建章酒,说道:“有大总统和陆统领这么关照着,都督决不会有事的。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下敬陆统领一杯,请统领笑纳。”
陆建章干了,笑道:“啊,你就是张得奎了,听说你有一身好功夫?”
陈二腿兴奋地叫道:“啊呀陆统领,得奎兄真是个武林高手,还有马忠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便将那天张得奎飞出一双筷子射死两只麻雀的事说了,陆建章连声叫绝,拍着张得奎的肩膀,要与张得奎对饮。那些警卫兵们也都惊奇地直盯着张得奎发呆。
陆建章突然问:“尹都督,你那位姓马的兄弟怎么不见人了?”
尹昌衡道:“他家里有点急事,我让他回四川去了,过些天就会回来的。”
这酒直喝到深夜。陆建章已是烂醉如泥,马是不能骑了,尹昌衡便叫张得奎套车送他回府。
回房休息时已是二更时分,尹昌衡躺在床上不免就想起这个陆建章来。
骆成骧曾对他讲起过陆建章其人,说他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民国元年(1912)初的东华门炸弹事件中,川人杨禹昌与张先培、黄芝萌等革命志士未能炸死袁世凯,被捕后受尽陆建章的酷刑仍威武不屈,最终被陆令人在身上裹上棉絮,浇上煤油,活活烧死了。
这时隐约听见窗棂叩响,他急忙披衣下床,开了房门,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是马忠。马忠说了声“都督,有点不妙啊”,就将近几天来的情况向尹昌衡报告了。
马忠在东直门仙客来客栈一住就是四五天,他像钉子一样将小六子赵崇牢牢盯住。那天赵崇接到伯父家人传来的话,便坐着黄包车赶往赵尔巽家,马忠远远地跟了去。
赵崇走进书房,赵尔巽便将尹昌衡的信给了他。赵崇看完信便铁青着脸,愣在那里不说话。
赵尔巽直言道:“小六子,别再想着报仇的事了。愚蠢的举动,搞不好要将你自己赔进去的。”
赵崇不服气,说:“伯父,此仇不报,侄儿死不瞑目!”
“混蛋!”赵尔巽一拍书案发了火,“尹昌衡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你父亲的死是大势所趋。当时四川民怨沸腾,一片喊杀之声,他能活得了吗?尹昌衡只杀了你父亲一人,你母亲及你兄弟家人悉数生还,我看这也算得上是仁人之举了。再说,尹昌衡声称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你若一意孤行,吃亏的只会是你自己。小六子,听伯父的话,恩恩怨怨就此为止,从今天起,不准再提报仇的事!”
赵崇一言不发,没说是也没说不。泪流满面地从伯父家回到仙客来后,赵崇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直喝得眼睛发绿。他从枕下摸出那把盒子炮来,将枪机拉得哗哗作响,对着挂在墙上的油灯瞄了又瞄。末了,他一头倒在床上又发起愣来,父亲的影子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小六子想:
豁出去了!只要能替父报仇,自己就是赔进去了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一早,赵崇头戴狐皮帽出门了,一条长围巾将脖子、脸裹得严严实实,那把盒子炮就藏在他的皮袍里。他坐着黄包车赶到金龟子胡同,在胡同口下了车,而后两手抄在袖筒里,装作无所事事的路人向怡居宅院走去。
大院门口两个警卫兵把守着,吴七从里面走了出来,向卫兵交代了几句又转身走了进去。小六子就估计尹昌衡还没出门,便在院子周围溜达着,把宅院的地形结构看在眼里。他不敢在这里溜达太久,就走到胡同口来,远远地将怡居宅院盯着。
时至午后,就见宅院外面响动起来。先是张得奎在门前牵马套车,接着就见吴七在集合警卫兵,再接着尹昌衡出来了,坐上了马车,张得奎一挥鞭,队伍便浩浩荡荡开了出来,上了宣武门大街,便加快了速度。
小六子远远跟在队伍后面,寻找下手的机会。队伍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前面一辆拉货牛车的车辘轳坏了,歪倒在街上,挡住了尹昌衡的去路。吴七急了,吆喝警卫兵们上前将牛车推到街边去。小六子瞅着机会来了,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他紧走几步躲在一棵老桦树后,正要掏枪,没想一辆黄包车从身后撞来,将他撞翻在地。小六子从地上爬起,枪是不敢掏了,冲着车夫就要动怒。
车夫指指画画赔礼道歉,原来是个哑巴。再看尹昌衡那边,队伍已经远去,小六子只得揉着疼痛的屁股,骂骂咧咧地去了。
马忠绘声绘色地汇报完,不无得意地说:“那个哑巴车夫就是我。”
“好险,幸好你及时赶到。”尹昌衡感慨不已,“看来小六子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马忠情急地说:“我看,干脆跟他直来直去,给他点颜色看,让他早些收手算了!”
尹昌衡想了想,说:“不能这样。他愿意闹就让他闹下去吧,反正他那里有你盯着,我这里有得奎和警卫兵跟着,事情是不会出的。”
马忠却道:“那我要盯到哪年哪月呢?”
尹昌衡笑道:“一天。我估计你顶多再盯一天,事情就了结了。”
马忠走后,尹昌衡美美地睡了一觉,直睡到翌日半上午才醒来。睁开眼一看,外面已是艳阳高照,鸟鸣雀噪的了。匆匆吃过早餐,马车和吴七的队伍早已在院外候着,尹昌衡便坐上车,直往四川会馆而去。
车到朱雀胡同已近中午时分。胡同里家家门前红灯高挂,节日气氛浓浓。
会馆门前,戴云鹤早已迎候着了。尹昌衡下了车,与戴主事拱手寒暄,而后走进大院,就见里面张灯结彩,四川老乡已到了不少,十分热闹。众老乡一见尹都督,纷纷过来拜年问安。戴云鹤引领尹昌衡走进大厅,就见骆成骧早在里面坐着了。
骆成骧起身相迎。尹昌衡拱手道:“学生给老师拜年!”说着就要跪拜,被骆成骧拉住了。
坐定后,尹昌衡愧疚地说:“这几天有些麻烦事缠着,竟将给老师拜年的事给搁下了。”
骆成骧便问:“又有啥子麻烦事了?”
尹昌衡小声道:“袁大总统已将我川边经略使、川边都督的职务裁撤了,委任张毅为川边镇守使,要逼我留京任职。”
骆成骧沉吟道:“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那你是怎么打算的?”
尹昌衡:“什么打算也没有,我就拖嘛,走一步看一步。大总统不是让我休养一些日子吗,我就休养好了,乐得清闲自在。”他本想把张得奎遇袭的事也给骆成骧说说的,但大厅里人多嘴杂,时时有人前来问候请安,便打住了。
这时,一个小厮突然跑来对戴云鹤说道:“戴爷,不好了,大少爷与人打起来了!”
戴云鹤和尹昌衡等人急忙走出大厅,就见西跨院里围了不少人,吵吵嚷嚷地乱作一团,邹稷光正与几个四川同乡抓抓扯扯闹得厉害。戴云鹤喝道:“都给我住手!”
抓扯的人都松了手。戴云鹤问是咋个回事,就有人说,大少爷邀他们赌牌,赢得起输不起,输了就耍赖,欺人太甚了。戴云鹤一听气得照着邹稷光就是两耳光,打得他嘴角立马就渗出血来。那几个同乡见邹稷光挨成这样,也都不吵不闹了。便有人说:“戴爷,算了算了,大少爷输不起我们不跟他赌了就是。”
邹稷光却不服气,叫嚷着:“你几个搭伙整我一个人,我不输才怪!还想老子给你们钱,没门!”戴云鹤又一耳光扇去,邹稷光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哇哇哭了起来。
回到大厅,戴云鹤叹息道:“丢人现眼哪!”
骆成骧道:“你那内侄确也太不像话,如不将他盯紧点,只怕会给你生出更大的麻烦来。”
尹昌衡也说:“恶习难改呀!不过,戴爷也不要太着急,浪子回头金不换,也许他还有回头的一天。”
这顿团年饭很是热闹,东西厢房共摆了十二桌。戴云鹤将在京做事稍有点名气的川人都请到了,许多人尹昌衡都不认得,但所有人都认得尹昌衡,且都以之为骄傲,纷纷前来敬酒。一顿饭下来,尹昌衡恐怕足足喝了两三斤泸州老窖,且人还清醒着哩!饭后,戴云鹤将尹昌衡、骆成骧请到东跨院耳房内吃茶。
耳房内很清静,一盆炭火熊熊燃着,屋子里暖烘烘的。戴云鹤今日客多应酬多,闲聊了几句就去了,尹昌衡便将张得奎遇袭和他派马忠暗中盯梢,以及小六子不听赵尔巽劝诫坚决为父报仇的事给骆成骧说了。骆成骧听得目瞪口呆,很为都督的安全担心。尹昌衡倒很轻松,对付小六子这样的人根本用不着他费多少心思的,他想得更多的还是如何应对袁大总统的问题。
别看眼下袁世凯对他客客气气的,别看曾有恩于他的段祺瑞对他也一直客客气气的,别看那个心狠手辣的陆建章对他仍然客客气气的,但尹昌衡心里明白,他已是一只被圈在笼中的羊了。假如他仍然不愿做一只驯服的羊的话,要宰要吃了他也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事已至此,我看你干脆答应了袁世凯,留在北京算了。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好汉莫吃眼前亏啊!”骆成骧说。
“决不!”尹昌衡断然道,“他越是逼我,我越是不买他的账。在广西时,张鸣岐说我狂;来到北京,他袁世凯也说我狂。爹妈生就的性格,没法子,我就只好狂给他看看好了。”
骆成骧不好再劝这个牛气十足的学生了。当然他也非常清楚,尹昌衡之所以要这样做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民国元年,身为临时大总统的孙中山顾全大局,将大总统的职位让给了手握重兵且威逼清帝逊位有功的袁世凯后,包括孙中山在内,众多革命党人谁不把推进民主共和的希望寄托在权重位显的袁世凯身上呢?尹昌衡也是其中之一。去年宋教仁被刺,众怒指向袁世凯,孙中山发动讨袁战争,却很快被袁世凯的北洋军击溃。此时的尹昌衡对袁世凯仍没放弃最后的一线希望。谁知接踵而来的解散国民党、解散国会和废除《临时约法》等一系列事件的发生,使尹昌衡几乎对袁彻底失望了,以至刚到北京时竟对袁大总统当面说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指斥之词来。
这就是尹昌衡。要是换了一种活法,他就决不是尹昌衡了!
骆成骧喝着茶,只好问:“昌衡,你真的就打算这样拖下去?”
尹昌衡道:“别无他法。走也不能,依了他我又不愿,不这样又能怎样?
反正我薪俸照发,还有大院子住着,吃穿不愁,何乐而不为呢?”
正说话间,窗外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尹昌衡喝道:“是哪个?”
即刻走进一个人来,是邹稷光。尹昌衡问道:“你在外头鬼鬼祟祟地做啥子?”
邹稷光道:“好久没给都督和骆老爷请过安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也没能挨上边敬酒,这会儿我想是时候了,想来给都督和骆老爷磕个头,拜个年。”说着就跪下了。
邹稷光起身后,骆成骧说道:“你呀,人也不年轻了,怎么还不懂事呢?”
邹稷光垂头不语。
尹昌衡厉声说道:“邹稷光,你在北京所做的桩桩坏事都是在给川人丢脸哪!别以为戴爷拿你没法子,你要是再这样下去,戴爷的话你听不进,看我尹昌衡有没有办法收拾你!”
邹稷光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磕头道:“都督息怒,我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