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昌衡接连两天忙着准备拜年的事。
尹昌衡仓促进京,加上自己本来就是没啥底子的清贫家世,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送礼,只得请戴云鹤帮着购买了一些四川土特产权且应付。他首先到总统府向袁世凯拜年,写了一封贺年信,诚挚地向袁大总统恭贺新春,并委婉地提出了希望允准他节后回川。无奈袁世凯又不在,与袁克文说了会儿话,留下礼物和贺信悻悻而归。谁知第二天袁世凯便差人送来了答谢礼,是一车各式年货,足够尹昌衡消耗好长一段时间的了。袁世凯一句话不说,尹昌衡便知其意,无可奈何,唯有叹息而已。
翌日下午尹昌衡便去了段府,段祺瑞却又去了天津。尹昌衡立即转道去拜会蔡锷,蔡锷家的门子说老爷刚送梁先生出去了。尹昌衡知道门子说的梁先生就是梁启超,便留下贺礼正要离去,没料蔡锷却回来了。
蔡锷惊喜地说:“哟哟哟哟,硕权兄大驾光临!”
尹昌衡没好气地道:“唉,我一个四川土包子,在京城自然是没人理会的。我一番诚心去跟总统拜年,总统不在;跟段总长拜年,段总长不在;来跟松坡兄拜年,你松坡兄差点也不在!”
蔡锷笑道:“抱歉抱歉。刚才梁先生在敝舍小坐了一会儿,我送他走,没想硕权兄来了。”蔡锷说着,拉着尹昌衡往里走去。
这是一座装饰别致的四合院。隔墙、影壁、垂花门、回廊乃至所有屋舍的门扇都装饰着精雕细刻的图案花纹,显得特别地华贵而有品味。在堂屋坐下,便有小厮沏上了鲜茶。
尹昌衡饶有兴趣地左顾右看,叹道:“松坡兄这宅子好有气派!”
蔡锷道:“一大家子人,没个像样的窝不行啊!”
尹昌衡又道:“听说两位嫂夫人也都进了北京,何不请出来让兄弟见见,兄弟也好行个礼拜拜年呀!”
蔡锷听了,忙叫小厮到后院去请二位太太出来。蔡锷娶有两位夫人,长夫人姓潘名蕙英,少夫人姓刘名侠贞,都是端庄贤淑的大家女子。不一会儿,二位夫人从后院出来了,蔡锷作了介绍。二位夫人听说是尹昌衡都督,便顿生敬意。
尹昌衡躬身道:“昌衡向二位嫂夫人拜年了!”
潘夫人行了个万福,笑道:“尹都督天下英雄,无人不知了。”
刘夫人则道:“尹夫人来北京没有?要是在北京,哪天我们也见见,一起玩玩麻将多好!”
尹昌衡笑道:“她要是真来北京,有二位嫂夫人陪着玩,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
二位夫人本在后院陪太夫人打麻将,怕坐久了太夫人寂寞,便告辞回后院去了。尹昌衡不由得盯着蔡锷问道:“松坡兄,看你这架势,硬是铁了心思要在京城为官的了?”
蔡锷沉默良久方说:“到北京,原本是我自己要来的。既然来了,权且安之,今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楚的。”
尹昌衡已听说蔡锷是经梁启超举荐而来北京任职的。梁启超是蔡锷的老师和同乡,赫赫有名的革新派人物,时下任着北京政府的司法总长。蔡锷背后有梁启超扶持着,进进退退都有个挨靠,而尹昌衡既无背景,也无强势的朋友,要想在北京城跟袁大总统较劲,那简直是自不量力了。不过尹昌衡又听到另一个说法,说梁启超的举荐正好为袁世凯做了一件好事,袁大总统本就对雄踞云贵的蔡锷不大放心,正愁找不到机会将其弄到身边控制起来哩!
尹昌衡很想知道蔡锷对时下人们对袁世凯的种种议论有何看法,他早想找个机会一探究竟了,今天登门来向蔡锷拜年,就有这个意思。不过蔡锷是个城府颇深的人,他心里装着什么一般是不会轻易吐露的。刚才尹昌衡试着问了一句,就被蔡锷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了。
尹昌衡叹了一口气道:“我这人的脾性,松坡兄你是晓得的。用我们四川土话说,叫做‘一根肠子通屁眼——直来直去’,不像你那么沉得住气。唉,我硬是把袁大总统得罪伤心了哟!”
蔡锷笑了笑,没有说话。
尹昌衡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哎,松坡兄,你跟兄弟说句实话,你对袁世凯究竟是怎么看的?他硬要将我留在北京,究竟居心何在?他是真的爱才心切,还是要把北京城当做鸟笼子将我关在里面?”
蔡锷嘴皮子动了动,像要说话却又没说出来。尹昌衡急了:“哎呀松坡兄,你我不是外人,你就说句老实话好不好!”
蔡锷呷了口茶,终于说道:“硕权兄,我看袁大总统也是一片好心吧。做事的人到哪里都是做事,为官的人到哪里都是为官。只要是为国家为天下百姓,在川边在北京都一样。我觉得硕权兄就不用再固执了。”
尹昌衡听了不禁失望地长声叹息,说:“松坡兄,那些年本人一腔热血,丈夫团参加过,同盟会也参加过,如今清朝覆灭,中华民国了,又怎么样?我尹昌衡是不想特意跟定哪一个人的。管你南方也好北方也好,管你孙中山也好袁世凯也好,谁在真心实意推进民主共和我就跟谁,谁在真心实意为国家为老百姓谋利益我就跟谁。唉,看如今这个局势,令人揪心呀!”
蔡锷听了便道:“硕权兄的话我是很有同感的。现在很多人都在等待观望,就看局势怎么发展了。”
尹昌衡立即问道:“这么说松坡兄是在等待观望了?你在观望啥呢?”
蔡锷又不言语了。
尹昌衡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反正我对袁世凯是不抱希望的。他信不过我,我也信不过他。我来北京第一次去拜见他的时候,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要是听了会作何感想?他袁世凯对别人骂他独裁根本没当回事,甚至扬言说既然骂我独裁,我就独裁给他们看看!唉,叫人真不敢相信,国会选出来的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居然是这么个屌样!”
蔡锷劝慰道:“硕权兄也不要太过悲观了,人总是会变的嘛。”
尹昌衡当即道:“他只会越变越坏!”
这样的谈话不好再继续下去了,蔡锷就将话题岔开,二人便闲说了些八大胡同和小凤仙良玉楼的事儿。尹昌衡就要告辞。蔡锷坚持留他吃饭,尹昌衡推说还有要事在身,蔡锷只得将他送到大门外。
尹昌衡上了车,说声去醉香阁,张得奎一甩鞭子,马车急急去了。
自上次法源寺巧遇,随后与袁克文一起到醉香阁来过一次后,一晃十几天,良玉楼便没见过尹昌衡。她思念着这位她心目中的英雄,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竟能与这位英雄同床共枕,共度春宵。自那以后的十几天里,良玉楼便不愿再陪侍其他客人,天天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想着心事。有显客慕名而来,指名要见良玉楼,玉楼总是推说身体不适而拒之门外。
惠娘埋怨道:“你咋这么死心眼?说不准尹将军不会来了!”良玉楼却道:“反正尹将军包月的银子袁二公子是代给了的,他不来我也就这么闲着。”惠娘无奈,只得任她去。
这些天里,良玉楼关在房中用整个心思做了一件事,将尹昌衡送她的那枚红石头用丝绳巧妙编织饰边,竟做出一条晶莹的红心石项链来。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睡觉时也贴着肉挂在胸前,由此而做着一个又一个好梦。夜半梦中醒来,就将红心石贴在脸上发呆。
没想到尹将军真的就来了。鸨儿惠娘在门口迎着,欢喜得忙叫嫣云去给玉楼报信。尹昌衡进了醉香阁,却迟迟不见良玉楼的身影。惠娘情急地大叫两声:“玉楼,玉楼,你朝思暮想的尹将军来了!”仍不见良玉楼出来。惠娘生气了,“这个玉楼姑娘,这会儿又是咋了?”
到了后院,尹昌衡独自走进玉人轩,竟见玉楼呆呆地站在房中,泪流满面。尹昌衡吃了一惊:“玉楼姑娘,你是怎么了?”良玉楼唤了一声“尹将军”,猛地扑在尹昌衡怀里,哭了起来。
尹昌衡爱抚着良玉楼,问:“你是病了还是受啥委屈了?”
良玉楼含泪笑了:“不是,都不是。我是太惊喜了,我是高兴得要哭的。
我怕我哭的样子让他们看见,就没敢出来接你。”
尹昌衡顿觉热血沸腾,一把将良玉楼抱起,深吻着……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爱的宣泄,一场完完全全的欲火的燃烧,一场宇宙间两颗星球的激烈撞击。撞击之后,一切又归之于平寂。没有了生命,没有了一切,有的只是无限深邃的黑暗……
不知又过了多久,尹昌衡仿佛感觉到了世界的存在,同时听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呻吟。他伸出双臂在黑暗中摸索,抓住了那个呻吟的女人,用力将她摁在自己胸上。而就在这瞬间,胸口竟刀刺般地疼痛起来,尹昌衡完全清醒了。他在他与良玉楼的胸与胸之间摸索出一个硬物,睁眼一看,是那枚红心石!
“这是我送你的那枚红石头?”尹昌衡惊奇地问。
“不是,这是尹将军的心。我天天将它挂在胸前,就心贴着心了。”良玉楼含情一笑,“我真傻。尹将军,你不觉得我傻痴痴的吗?”
尹昌衡又一把搂紧了玉楼。这个风尘女子身上竟还充溢着纯情少女般的天真和浪漫,这深深打动了他。尹昌衡将良玉楼搂了很久很久,说:“你知道,那天你想要这枚红石头,我还真的舍不得哩!”
良玉楼笑道:“我看出你舍不得,就不忍心要了。但当时我就想,不就是一枚好看的石头嘛,将军你怎么就如此看重,这里面说不定还藏着个浪漫故事呢。”
尹昌衡心情忽地沉重起来:“你说对了一半。这枚红石头里还真的藏着一个故事,但不是浪漫故事。”
十二岁的卓玛姑娘是川边藏区十三寨最具威望的头人郎吉平措的宝贝女儿,也是西征军总司令帐篷里最常见的小客人。每当红红的太阳从东面的山峦慢慢爬起来的时候,一张红红的脸蛋就在尹昌衡的帐篷门边出现了。而后,尹昌衡牵着小卓玛走向草原深处。在海子边,小卓玛教尹昌衡唱藏族歌谣,跳锅庄舞;尹昌衡教小卓玛说汉话,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小卓玛叫尹昌衡大哥哥,尹昌衡叫小卓玛亲妹子。尹昌衡把在金沙江边拣到的那枚美丽的红石头送给了小卓玛。小卓玛高兴得蹦跳起来,说这是佛爷头上的红宝珠。
败退的叛军结集人马气势汹汹地杀回来了,却又被尹昌衡的西征军挡过金沙江去。郎吉山寨的管家巴登实际上充当着叛军情报官的角色。他带着一小股人马闯进山寨,胁迫郎吉率领十二寨头人全部撤过江去,并带走所有的牛羊和粮食,仅留给尹昌衡的西征军一片荒无人烟的草原。郎吉坚决不走,那十二寨头人也就没人愿意跟着叛军过江。巴登没法子,劫持了郎吉头人的心肝宝贝小卓玛。
尹昌衡率领人马赶来了,眼看巴登等人疾驰而去却不敢追击。谁料小卓玛奋力挣扎,竟从马背上摔下,呼唤着“大哥哥”向尹昌衡跑来。巴登的人马开了枪,小卓玛在枪声中踉跄几步倒下了。尹昌衡痛哭着从血泊中抱起小卓玛,她那稚嫩的手心里正紧握着他送给她的那枚美丽的红石头,那枚佛爷头上的红宝珠……
这个美丽而悲怆的故事深深打动了良玉楼。她泪眼模糊了,嘴里喃喃念叨着:“啊,尹将军的红心石,佛爷头上的红宝珠。”
照良玉楼的意思,小厮将酒菜送到房间里。良玉楼将酒壶在火盆边温得热热的,今天她显得特别地兴奋,尽管自己不善饮酒,也要陪尹昌衡喝个尽兴。
岂料尹昌衡只饮了四五杯,便没有兴致了,且少言少语,似有重重心事。
“尹将军,怎么了,不舒服?”良玉楼问。
“没啥。”尹昌衡说着,却又轻轻叹息了一声,被良玉楼感觉到了。
良玉楼关切地追问:“将军一定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或者是那个可爱的小卓玛……”
“不是不是。”尹昌衡一把将良玉楼揽过来,将脸贴着她那一头秀发,“什么都不是,我们喝酒好了。”他端起杯来,送到玉楼嘴边,让玉楼吮了一小口,然后将剩下的酒一口干了。
其实,此时的尹昌衡猛然间想起进京后与袁世凯的一系列不快来,且此前与蔡锷那席令人不爽的谈话又浮上心头。他本来是希望能从蔡锷那里挖出几句真言的,没料蔡锷讳莫如深,对他含糊支吾。他实在是捉摸不透,心中不由得埋怨着,蔡锷不是一个能推心置腹的朋友。
这些埋在心底的不快事是不可能向良玉楼提及的。尹昌衡做出笑来,要与玉楼碰杯。良玉楼却说:“大前天袁二公子来过了。”
尹昌衡盯着良玉楼,等她说下去。
玉楼便说:“他来会嫣云,还问我为啥尹将军没来了。他说将军是大总统最器重的人,叮嘱我要照顾好你,一定要讨得你的欢心。我就说,欢心是讨得来的,但是真心就不一定讨得来了。这些天没见到尹将军,我一直在想,尹将军是干大事业的人,对我这个风尘女子何必要真心,只要有那么一点欢心我也就知足了。只是我对将军是真心一片,真的是真心一片,但愿尹将军能感觉得到。”
尹昌衡又将良玉楼揽在怀里:“我感觉到了。玉楼,你真好。”
这时惠娘推门走了进来,说袁二公子来了,请都督和玉楼姑娘到醉月轩去一起喝酒。尹昌衡和良玉楼相携走进醉月轩,就见袁克文和嫣云姑娘已在里面亲热着了。
袁克文道:“硕权兄,我去过松坡兄家,他说你刚去过他那里。我就琢磨着你还会到哪里去呢?想来想去,估计你可能是到醉香阁来了。”
尹昌衡笑问:“你怎么就估计我到这里来了?”
袁克文笑道:“你和玉楼姑娘不是心有灵犀吗?玉楼姑娘可是天天想着你,你绝不可能就没想玉楼姑娘吧?”
于是大家入席,惠娘忙着斟酒。袁克文说:“明天就大年三十了,晚上总统要在六国饭店举行迎春酒会,招待各国公使和在京要员。硕权兄肯定是要去参加的。”
尹昌衡说:“这事我还不晓得哟。”
袁克文说:“请柬肯定已经送去了,你回去便见分晓。”
尹昌衡便想,幸好是晚上,不然四川会馆戴云鹤早已定好的团年聚餐就得冲突了。嫣云却叫了起来:“哎呀袁二公子、尹将军,明晚你们倒热闹了,将我和玉楼姐晾在这醉香阁里,太没意思了!”
袁克文笑问:“你们也想去?”
嫣云撒着娇:“我当然想去了,玉楼姐肯定也想去的。”
良玉楼却说:“那样的场合,玉楼是不敢奢求的了。”
袁克文严肃起来:“玉楼姑娘说得对,那样的场合,你们是不宜去的。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