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忠的悄然消失,令陈二腿和吴七都觉奇怪。问张得奎,得奎说马兄家中有点急事,都督让他回成都去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时已临近春节,四川会馆主事戴云鹤和内侄邹稷光到怡居宅院请安,带来了不少年货。这邹稷光乍看倒变得老实而乖巧起来,连连自责过去的不是,发誓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戴云鹤又说准备大年三十在会馆安排宴席,请尹都督、骆老爷和在京的四川名流一起团年。尹昌衡自然高兴。接下来几天,尹昌衡闭门不出,关在怡居宅院看书写字,其实没人知道,他无时不在关注着马忠的消息哩!
紫禁城东安门外大街上,每天早上总有一辆皂篷马车从崇文门方向缓缓驶来,驶进东安门去,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辆马车又从东安门驶了出来,缓缓向崇文门方向驶去。车上坐着一位面目清瘦须发花白的老者,他就是上任不久的清史馆总裁赵尔巽。这位老者确也是位非同寻常的人物。清同治进士出身,曾授翰林院编修,历任户部尚书、湖广总督、四川总督及东三省总督。
辛亥后避居青岛,年前被袁世凯请了回来,将大清王朝上自清太祖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建都称汗,下至宣统皇帝退位清朝灭亡,共二百九十六年历史的整理编撰任务压在了这位老先生肩上。大清灭亡后,赵尔巽本欲退居山野聊度残生的,没料袁大总统客客气气地给他送来了委任状,对他这位前清遗老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赵尔巽是带着一种对大清王朝浓烈的怀旧和依恋的情结走马上任的。一般人也许并不知道,被尹昌衡斩了脑袋的清朝四川最后一任总督赵尔丰,就是这位清史馆总裁的亲兄弟!
这天,东安门外玉带桥边出现了一个摆地摊卖皮货的小贩,此人懒心无肠地做着生意,却老盯着有警卫兵把守着的城门洞子。夜幕降临,城门洞子里驶出那辆皂篷马车来,小贩随即收拾地摊,在马车后面远远地跟着。到了崇文门街,马车拐进了一条胡同,在一座小小的四合院门前停了下来。
赵尔巽被袁世凯召进京后,一时没购置到合适的房产,便临时租了这座小院,同夫人及几个家人丫头暂住下来。吃罢晚饭,赵尔巽刚在书房里坐下,家人便来报说六少爷给老爷请安来了。就见六少爷已走了进来,跪拜道:“侄儿给伯父大人请安!”这六少爷不是别人,正是赵尔丰的爱子,人称小六子的赵崇。
赵尔巽斜眼看了看赵崇,问:“这些日子,你都干了些啥?”
赵崇嗫嚅着答道:“伯父,我……我就做点生意上的事,没干啥呀。”
赵尔巽又问:“你真的就做点生意上的事,就没干些别的勾当?”
赵崇低着脑袋不说话。
赵尔巽忽然声色俱厉起来:“我就知道尹昌衡进京后你不会安分的!你以为你干下的那些事我就一点也不知道吗?那张钉在尹昌衡大院门口的条子是你干的吧?前些天袭击张得奎的事也是你干的吧?孺子之为,孺子之为呀!”
赵崇阴沉着脸说:“伯父说得对,那是我干的。我只是给尹昌衡提个醒,要他明白京城不是四川……”
赵尔巽一拍书案:“不是四川你又要怎样?”
赵崇流下泪来,咬牙切齿地道:“伯父,我与尹昌衡有杀父之仇。这个仇要是不报,我还是我爹的小六子吗?”
赵尔巽不由得仰天长叹。自从得知尹昌衡进京的消息后,赵尔巽便预感到这几年来他最担心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为此他特意把赵崇唤来,申明利害,告诫赵崇不可妄为。谁知不久就发生了恐吓信和袭击张得奎的事件。
赵尔巽俯身将赵崇拉起,颤抖的手抚摸着赵崇,说道:“小六子,你爹死后,难道就没人管得了你了吗?伯父的话难道你就一句也听不进去了吗?忍!
再大的冤仇,你也得给我忍下去!”赵尔巽说着不禁老泪横流,啜泣起来。
“伯父,我实在是忍不下去啊……”赵崇号啕大哭。
赵尔巽道:“小六子,千百年来朝代更替,哪次不是用成千上万的人头换来的?你伯父我在大清可不是个寻常人物啊,我不是也忍过来了吗?小六子,听伯父的话,一定要忍啊……”
赵崇告别伯父,乘着黄包车离去了。小院暗角处突然窜出一个黑衣人来,悄悄尾随在黄包车后。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夜幕中的北京城显得格外冷清而静寂。车夫拉着赵崇一路小跑,经崇文门、朝阳门,到了东直门,在街边一座三层小楼前停了下来。小楼门前挂着两只写有“仙客来”字样的灯笼,是一家附带客栈的酒店。
赵崇下了黄包车,掀开门帘走了进去。过后不久,白天在东安门外玉带桥边摆皮货地摊的那个小贩掮着行囊走了进来,他要住店。
小二道:“只有一间上房了,房钱有点贵的。你住不住?”
小贩操着别扭的腔调:“上房就上房,住!”
这时,赵崇从账房走出,问小二道:“今晚郑爷来过没有?”
小二回道:“来过了,又走了。他说等会再来。”
赵崇说:“那你把酒菜准备好,我要跟郑爷喝几杯。”
小贩看了赵崇一眼,付了房费后,随小二上了三楼,开了北头的一间上房。小二道:“房内是不准烤火的,怕引起火灾。要是嫌被子薄了就说一声,可以加的。”又说,“下面备有酒菜,客官要用就下来,我把酒给你温着。”
小二下去了。小贩关上房门,拽掉头上的狼皮帽子,又对着镜子整理着嘴上的髭须,原来他正是马忠!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尹都督料事如神,恐吓信及张得奎被袭事件的策划人终于找到了。马忠轻松地笑了笑,戴上狼皮帽子,开门走下楼去,在屋角处找了个位子坐下,小二随即将酒菜端了来。马忠自斟自饮,半壶酒下肚,身上便暖和些了。时已半夜,客人都已歇息,马忠正欲上楼睡觉,却见门帘一掀,有人走了进来,站在门边抖着身上的雪花。
就听小二叫道:“六爷,郑爷来了!”
赵崇立即从账房出来,拱手道:“啊哟郑爷,我说了今晚一定要见你的,就怕你不来了!”
郑爷身材粗壮,嗓门洪亮:“说好了要来,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会来的。”
赵崇叫小二快备酒菜,就请郑爷上楼去了。
马忠匆匆将壶中酒喝尽,结了酒钱,就要回房睡觉。他缓步走上二楼,听东头房间里传来赵崇劝酒的声音,便一口将挂在墙上的油灯吹熄,而后悄无声息地向东头窜去。
房间里说话的声音突然压低了。马忠从窗缝向里看去,就见赵崇拿出一把盒子炮来,推到郑爷面前,却又被郑爷推了回去。就听郑爷低声说道:“哎,我说六爷,这事不能再干了。上回你要我给张得奎一点厉害,我也照办了,但是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不能做下去了。”
“这是为啥?郑爷,我们说好了的呀,郑爷要是为我报了仇,我说过的话一定要兑现的。要不,今晚就付一半给你?”
“六爷,再多的钱我也不敢要呀!六爷你是清楚的,我这帮人其实也没多大的本事,那天去收拾张得奎,我的人就有好几个被他打伤了。再说,那个姓尹的不管走到哪里都有警卫兵跟着,再加上他那两个武艺高强的贴身保镖,我拿他是毫无办法的。”
赵崇失望了,恳求说:“郑爷,看在我死去的父亲分上,你就帮我一回吧!”
郑爷叹息道:“六爷,不是我不帮你。这些天我也打听了一下,那个尹昌衡可是袁大总统看重的人物,还专门派兵护卫他,段总长和袁二公子也经常往他宅院跑哩。你想尹昌衡那阵势,我能把他怎样?我敢拿自己的脑袋往墙上撞吗?”
又听赵崇说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郑爷都无可奈何,我还能把尹昌衡怎么样?”
郑爷站起身来:“那我就告辞了。话就到此为止,至于六爷你还想怎么做下去,那可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马忠急忙窜向楼道口,闪身上三楼去了。
送走郑爷后,赵崇回到房里自个儿喝起闷酒来。
赵崇就是这家客栈的主人。那年尹昌衡诱捕了赵尔丰,于行刑前曾向赵尔丰承诺过决不伤其家人。赵尔丰伏诛后,小六子赵崇便护送老母千里迢迢回到了奉天老家。第二年,老母病逝,赵崇听从伯父赵尔巽的劝告,带上银子进了北京城,盘下这家客栈做起生意来。赵崇始终没忘记过与尹昌衡结下的深仇大恨,无数回在梦中梦见自己亲手杀死了尹昌衡,有时用刀,有时用枪,有回甚至梦见他与尹昌衡在悬崖边搏斗着,二人纠缠在一起,最终双双坠下深渊……
郑爷名叫郑标。赵尔丰在川滇边务大臣任上时,郑标是赵尔丰麾下的一名管带,后因郑标父亲突然逝世,老母无人奉养,赵尔丰便恩准郑标回乡了。赵崇长期跟在父亲身边,对郑标是认得的。一晃数年不见,没想竟在北京碰上了,几经往来,二人就成了朋友。每每谈到赵尔丰被杀的往事,赵崇都禁不住悲泪涟涟,郑标也气得捶胸顿足。其时郑标在什刹海为一个前清王爷看家护院,手下也结交了一帮子弟兄。得知尹昌衡进京后,复仇的火焰便在赵崇心里燃烧起来,他求告郑标帮忙,而郑标感恩赵尔丰,也就承诺下来。一步二步郑标都照赵崇的意思做了,没想到了关键时刻,郑标却打起了退堂鼓。
赵崇独自喝着闷酒,直喝得眼珠儿泛红还不罢休。他抓过那把盒子炮,用绸巾慢慢地擦拭着。
雪越下越大了,怡居宅院的墙头屋顶都已积了厚厚一层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尹昌衡熄灭油灯正欲睡觉,突然有人轻轻叩响了窗棂。他赶忙开了房门,一个黑衣人闪了进来,正是马忠。也没点灯,就在黑暗中,马忠向尹昌衡报告了赵尔巽和小六子赵崇的情况。
“怎么办?”马忠问。
尹昌衡沉思着久久没有说话。那年赵尔丰被押上刑场,就是这个小六子拼死拼活要与父亲同赴黄泉,声声叫喊他若不死,日后定要为父报仇。尹昌衡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小六子竟在北京出现了。他深深感到,以小六子的心性,赵尔巽是绝不可能挡住他复仇之路的,即使郑标中途放弃,赵崇也决不会就此罢休。
“都督,到底怎么办,你说话呀!”见尹昌衡久不言语,马忠急了。
“我看,这事决不会就此完结的。”尹昌衡终于发话了,对马忠说道,“你马上回去,紧紧盯住小六子,如有重要情况即刻报告。”马忠领命,向尹昌衡一拱手,走出房门,急行几步跃上院墙遁去了。
马忠潜回仙客来已是四更时分。他稳稳睡了一觉,第二天近中午时才从楼上懒懒走下,向小二要了早点吃了,又多交了几天房钱,在客店里继续住了下来。
马忠一走,尹昌衡睡意全无。其实,他并不担心赵崇能做出什么来。对付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也用不着他花多少心思,他绞尽脑汁寻思的乃是如何才能将小六子以至赵家世代从因赵尔丰被诛而结下的仇恨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这个想法十分可笑,但仍想试一试。
吃罢早饭,尹昌衡便叫张得奎备车。一听要去拜访赵尔巽,张得奎微微一惊。尹昌衡笑道:“赵大人曾经是我的上司,到北京这么久了还没去拜望过,未免太失礼了。”
马车缓缓地前行着,到了崇文门外大街,找到了马忠说的那条胡同和赵尔巽居住的宅院。尹昌衡让张得奎和吴七留在身边,其他卫兵都远远地候着。
一个小厮拿着扫帚出来打扫,忽见门外站着三个汉子,奇怪地问:“你们这是干啥?”
尹昌衡道:“小哥,麻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晚辈尹昌衡来拜会赵老前辈。”小厮看了尹昌衡一眼,便进去了。
这天赵尔巽正在家闲着,忽听尹昌衡来访,顿时吃了一惊,在书房里徘徊着,拿不定主意见还是不见。赵尔巽一直讨厌尹昌衡这个狂徒。宣统二年(1910)他还在四川总督任上时,尹昌衡从广西回到四川,在他手下任督练公所编译科长和讲武堂教官。尹昌衡对赵尔巽排斥川籍军官的做法极为不满,竟然在秋操大阅兵中依仗自己在军事上的才能而给他难堪。没想赵尔巽调任东三省总督后,辛亥年四川爆发了保路运动,时任四川总督的三弟赵尔丰惨被杀害。前后种种事端,他赵尔巽怎能对尹昌衡不厌不恨呢?
赵尔巽对小厮说道:“你去对那个尹昌衡说,老爷身体不舒服,不见客!”
小厮出去对尹昌衡说了。尹昌衡便道:“麻烦小哥再进去通报一下,就说晚辈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向赵老前辈讨教。”
小厮无奈,答应再去说说,关上大门又进去了。没想赵尔巽听了就火冒三丈,断然道:“不见不见!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没心思听他的。叫他走,滚!”
小厮又开门出来了,说:“我家老爷说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不想听。你回去吧。”
小厮说着就要关门,被尹昌衡挡住了。这种结果早在尹昌衡的预料之中,他掏出一封信交给小厮:“那就请小哥将这封信交给赵老前辈吧。”
书房里,赵尔巽看完信,气得七窍生烟。他为小六子不听劝诫一意孤行而懊恼。尹昌衡在信中言之切切,使赵尔巽不能不叹服这个他多年来深恶痛绝的狂徒实在是个磊落之人。
赵尔巽想,一定要狠狠教训教训小六子了!